正文 第5章 洗盡風塵(1 / 3)

口述|袁 濤 潘科燕 歐陽燕紅 整理|周華誠 線索|謝 佳

鐵門在身後“哐”的一聲關上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她哭得那麼大聲,安靜的走廊裏響起了巨大的回音。這聲音把大家嚇了一跳,整個樓道裏的女學員都跑出來看了。

這也不用奇怪———有誰不哭的呢?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進來的第一天幾乎都這麼過來的。隻要在裏麵待上三五天,自然就習慣了。再過上幾個月,說不定她還不願意出去呢。

新來的叫小梅,隻有19歲,染了一頭深紅色的頭發。本來長發還算漂亮,可是在跨過這扇門之前,頭發都是要剪掉的。一律短發。理發師就是稍早幾個月進來的人,手藝有好有差,小梅一定是碰到一個蹩腳的理發師,她頭上就像頂了一個雞窩。

我正在值班。聽到哭聲去看她,她端著一個臉盆,呆呆地站著,臉上全是淚。

小梅,怎麼啦?

她看著我,沒回答。那雙眼睛我怎麼都忘不掉。也許是因為我身上的警服讓她感到驚恐吧。我輕聲細語地對她講話,好讓她放鬆下來。然後叫來生活組長,把她領進了寢室。

讓她平靜一下吧,過兩小時,我會找她談第一次話。

這是一所特殊學校,幾百個賣淫女,最小的15歲,最大的58歲。

下午,我去找小梅問話,她眼睛仍然紅腫著,聲音也低得聽不見。我問她進來前幹嗎的。她說還在念書。

念書?我電腦上一查,她沒說實話:高中沒畢業就出去打工了,怎麼還在念書呢。

這裏是一所特殊的學校。學員是幾百個賣淫女,最小的15歲,最大的58歲。她們給派出所抓了現行,有的罰款,有的拘留,有的就送到這裏來收教了。收教的時間,根據規定是從6個月到兩年,以6個月到8個月居多。

所以,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

我再問小梅。她才扭扭捏捏地承認了,說開始是在廠裏打工,每天上班很辛苦,一個月下來才1000多塊錢。有朋友帶她出去玩,不是歌廳就是迪吧,吃得好也穿得好。朋友說在廠裏做有什麼意思,有個辦法來錢很容易,好了,一個不小心,她就走上了這條路。

你聽聽,又是“一不小心”!來這裏的女人,很多都是“一不小心”走上這條路的。

怎麼一不小心法,我們問得不多。第一次賣給誰,給了多少錢,什麼情況下發生的? ?這些都由派出所去問的,我們平時談話很少涉及這些。一方麵,好像這是她們的隱私,我們盡量不去碰。另一方麵,你以後好就好了,以前做什麼,我們不追究了。

像小梅這種剛入社會、涉世不深的女孩子,特別容易被人帶壞。我還有一個學員叫王倩倩,也是這樣的。王倩倩是貴州人,才17歲———這裏麵,未成年人的比例占到十分之一,有時還不止,我管的30個學員裏麵就有三四個未成年的。

王倩倩剛進來時,還報了一個假名字。她以為用了假名,她做的那些事就算不到自己頭上。她的脾氣也很擰,吊兒郎當,跟她講什麼她都不在乎。

這兒不是坐牢。你看,除了生活區這道鐵門是關著的,別的都還相對自由。對她們說的是“教育”、“感化”、“挽救”,她們也不是“犯人”,而是“學員”。

我們警察也是女人,她們就是姐妹。你得去關心她,從吃飯、治病到腦子裏的想法,事無巨細,你得包到底。

那個“媽咪”真是沒有人性的。我對她說,你被人賣了還幫著人家數錢呢。

熟了以後,王倩倩告訴我:“潘輔導,其實我生活得很不幸福。”

每個學員的性格脾氣、生活經曆都不一樣,要感化她們,就要了解她們。多關心她,她把你當朋友,才會把想法跟你說。

你說王倩倩吧,雖然家裏不算窮,可爸媽早離婚了,她爸另找了女人,她媽也改嫁了。沒人關心她。後來跟著別人到了寧波,認識了洗頭房的“媽咪”,說那個“媽咪”對她可好了。

我就問,對你怎麼個好法?

她說,天氣變了會問我冷不冷、熱不熱,每天把飯燒好讓我吃,買來衣服給我穿。這還不好啊?

這些孩子啊,怎麼說呢,有時候你看著還真是心疼!就這個王倩倩,“媽咪”給一絲溫暖,就把她感動得不得了,就把人家當親人了。進來以後還三天兩頭給“媽咪”寫信,什麼大哥大姐,你們對我好,以後我要怎麼怎麼報答你們? ?

其實啊,那個“媽咪”真是沒有人性的,生理期都讓她接客。

我對她說,你被人賣了還幫著人家數錢呢。

她接一次客,收費100到150塊,一天接客八九個,多的時候十來個。好,我把賬算給她聽:算你把生理期除掉,一天1000塊,一個月2萬多,4年下來,算算看,少說說也給“媽咪”賺了100萬塊錢了!

這些錢,她自己是一分錢都沒拿到的。她對錢真是一點概念都沒有。100萬能幹什麼事啊?我掐著指頭說給她聽:你可以買房子、買小車? ?

我這麼給她一算,她整個人呆掉了,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大概她自己從來沒有、也不會往這方麵去想一下自己的人生。

我說,她想改好,如果你們都不給她機會,還有誰給她機會?

小梅剛來,頭兩天情緒很差,我不時要去看看她。我問她,你出來做這個,家裏人曉得不?

她搖搖頭。我說,按規定,你到這裏來,我們要通知你家裏人的。她一聽就急了:千萬千萬不要告訴我家裏。

很多人以為做了這一行,都沒有羞恥心了,其實哪是這樣呢?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什麼事情都能做,可是在家人麵前,她多少還是想保全一點麵子。

小梅說,家裏沒有電話,父母都進城打工去了,聯係不上。我知道她在說謊,可我沒有揭穿她。我說你要是有兄弟姐妹,也可以給個電話號碼,我們好聯係一下,至於你為了什麼事進來的,我會給你保密。

後來,她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是她弟弟的。

關在這裏,每個人有打親情電話的機會。在電話裏,她和弟弟吵了一架,又哭,最後不歡而掛。

後來我給她弟弟打電話。我說,不管她曾經做錯什麼,她畢竟是你姐姐。她想改好,如果你們都不給她機會,還有誰給她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