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單程車票(2 / 3)

這就是一個跟她日日同床共枕的男人麼?這就是跟兩個女人說“我能怎樣”的男人麼?這就是說來說去都會說回“又能怎樣”的男人麼?這就是忙著上班掙錢買房子買車還想買別墅養一屋子老人一群狗的男人麼?這就是你自私冷漠不講道理堅毅強大又首鼠兩端無奈畏縮的男人你的老公你的丈夫麼?這就是婚姻這就是生活你的婚姻你的生活你要的婚姻你要的生活麼?!

童琨感到自己透不過氣來。

“我要離開這裏,我要遠離這一切!”

她心底隻剩下這一個聲音。這樣,她獲得了出乎意料的平靜與從容。她拿起電話,撥到交通台。“訂一張去黃山的車票,今天的,可以越早動身越好。”

童琨聽到對方在問要不要返程票,童琨說,“不要,我要的是單程車票。”

2

童琨走的時候,給許澤群留了一張紙條:“我要出去散散心,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丫丫你照顧好。”

短短的三句話,本不是童琨的風格,但是童琨隻願意這麼寫。她出了門,把手機都關了。因為先前的一夜沒有合眼,上了火車,倒睡了個囫圇覺,一覺就到了目的地。

童琨在黃山腳下找了個酒店住下,山上下來的溪流從賓館門前流過,嘩啦啦地唱著歡快的歌兒。其時正是暮色蒼茫的時分,抬眼看黃山,群峰籠罩在日暮時分的沉沉霧氣裏。童琨知道自己這個地方選對了,她不過是以擲硬幣選擇了一個出行處,眼下的景致卻使自己恍若置身於塵世之外。

在上海讀大學跟許澤群談戀愛的時候,他們曾經想過來黃山玩,後來許澤群說,黃山最好結婚旅遊的時候去。那時候他們還剛開始談戀愛,許澤群那樣篤定地說起結婚,好像他自見到童琨的第一眼起這女孩就板上釘釘地收歸他囊中了。

當時童琨自然首先表示了女孩應有的嬌羞與嗔怒,佯裝生氣地說,誰跟你結婚!許澤群說還能有誰。童琨就說誰嘛,許澤群說你說誰嘛……

童琨想起這些就有點發笑,盡管她的心情還是挺陰鬱的,這就是戀愛呀,整天都說些什麼廢話呀!再比如那戀人之間最著名的對話,他們之間也經常說:你喜歡我什麼?就是喜歡你嘛;什麼嘛?沒什麼,就是喜歡。那就沒什麼喜歡了?喜歡呀,就是喜歡……為什麼愛我?不為什麼;愛我沒有理由?是呀,沒什麼吧。那就是不愛。不是,是愛……是愛,是愛。

那個時候,這愛就那樣輕鬆明白不容一絲懷疑簡直還蠻橫得不講道理地說出了口。

是愛嗎?童琨想,是愛,更多是年輕,是渴望,是純粹與簡單,是不懂愛,是不怕愛,是什麼都有唯缺一份愛。那時,那樣地,你跟他撞上了,你就是他的愛,一個大男孩簡單純潔沒有任何猶疑與害怕的愛。

男人的愛,至此童琨似乎才想明白了一點點。

第二天早上上黃山,童琨一氣爬上了鯽魚背,上去了,才知道怕了。

腳下是鯽魚脊背一樣窄峭的山脊,兩邊是萬丈深淵。童琨完全嚇傻了。她有輕微恐高症,這樣的境地裏腿就棉花糖一樣軟下來。她也顧不得臉麵,幹脆趴在地上,恐高的人唯有跟腳下的土地貼緊,才能克服高度帶來的恐懼。

也不知道趴了多久,心跳得沒那麼慌了,就看到旁邊的山頭有一條粗大的鐵鏈,上麵掛滿了鎖頭,想必就是黃山著名的係連心鎖的天都峰。

當初童琨問許澤群為什麼要去黃山結婚,許澤群說,聽說黃山有個天都峰,有情人可以在上麵鎖上一把連心鎖,這樣他們就永遠心心相連,再不分開。這是許澤群難得的浪漫想法,卻也浪漫得那麼老實,好像真是隻要到了黃山,係上一把鎖他們就能百年好合了。

然而來黃山結婚,結婚,人生這麼大一件事,來黃山係一把連心鎖,這麼個小小願望他們都沒能實現。他們的婚結得那麼倉促荒誕,又充滿市井氣息,與想要的小小浪漫都相去甚遠。

童琨想到這裏,苦笑了一下。

她給顧蕾撥了電話,她告訴她她在黃山頂上。

“風光很好。”她說,“下麵是萬丈深淵,這就是走上絕境的感覺。”

顧蕾說,還是小姐你幸福呀,還可以遊山逛水,我打兩份工,覺都沒的睡。童琨說,你怪誰,這是你要吃的苦。她想了想還是決定把許澤群的事情告訴她,“我沒有想到,許澤群居然有過情人。”

顧蕾沉默了一會兒,大概是驚訝,或許又是在想什麼措辭安慰她,她還是比較有經驗:“這是過去的事吧,我們要看現在,更要看將來。”她簡直在給迷途青年做報告。

“反正我受不了。”童琨說,“這婚姻怎麼弄成這樣了呢?”

“嘿嘿,的確也是,一個紅杏出牆了,一個火車出軌了,還擰把在一起過。”顧蕾說話一點都不客氣,“要換了我也要懷疑眼下的婚姻了。”

童琨覺得她說到了自己的痛處,就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我再給你指三條康莊大道,一、人生不堪,婚姻無望,乘順便跳下萬丈深淵一了百了;二、老公出軌,遇人不淑,離婚分孩子分家產;三、不敢死又怕離的,還得一起過下去,既然要一起過,就好好的往下過,大家都跟過去一刀兩斷。”

顧蕾說完了,童琨就呸她,你才要死要活的呢。她有點賭氣,卻也是當真地說,你放心,我會好好過下去。我剛才知道我多貪生,一個人在山頂,人多渺小多孤獨的感覺。我沒有辦法,我多怕這些,所以我離不開婚姻,離不開這個跟我生活了那麼多年的人,他已經長到我身體裏去了。

童琨望著遠處那些長在山縫裏的鬆樹,她想的是,時間,那些漫長的歲月,使得他們早已彼此寄生在一起。他們互相深入對方的身體,糾纏,拒絕,依偎,長得那麼恣意又那麼疼痛。這就是婚姻,時間造就的婚姻。

打完電話,童琨就想好了下麵的行程,是南通。

去南京,然後順著長江水流而下,就是南通了。

3

到了南通又是一個晚上,都是記憶深處遙遠而又熟悉的精致,小城昏黃的燈光,路燈下熱鬧的賣小吃的小商販在吆喝,炸鵪鶉,炸臭豆腐……

沸騰的油鍋裏,一旦有新的食品投進去,就發出“啦”一聲歡快的聲響。空氣裏,隨著晚風,到處飄蕩著濃鬱的油煙味……

腳踏在南通城的土地上,童琨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可笑——發現老公出軌的妻子,離家出走,卻是來戀愛與結婚的故地重遊。她要找尋當年戀愛與結婚的感覺,以此尋找愛情流失的心靈補慰?還是,她要說服自己,他們的愛情與婚姻的根基是多麼牢靠,即便外力的侵入也不能摧毀他們的婚姻大廈?

童琨也說不清楚。她隻知道自己像一頭困獸一樣從那個家裏衝出來,去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卻又那麼自然地,過往的生活又回到她的腦海裏。這就是記憶,殺不死的記憶。人是記憶造就的,她能有什麼新的選擇?除非你有能力殺死記憶,如果殺不死,你且自己先死一次。貼近死亡的經曆童琨有過,現在想起來依然那樣驚心動魄,她童琨,居然可以那樣,成了一個醉臥街頭的毫無尊嚴的酒鬼,卻也不能消解疼痛……

經曆過疼痛的人,會格外懼怕疼痛。童琨知道,她已沒有承受任何斷裂的勇氣與決心。更何況,她也沒有道理拒絕眼前一切給她帶來的那些點點滴滴的回憶,是溫暖的,可人的。

就說眼前那些小吃吧,童琨剛去許澤群家的那陣子,許家的飯菜不合她口味,每回吃飯她都吃不飽。童琨是喜歡吃零嘴的,就扯了許澤群到外麵吃小吃。許澤群笑她說,這個媳婦看來不難養,鴨血湯、羊肉串就能打發了。那時候他們還沒結婚,要現在問許澤群她這媳婦還好不好養,他可能就三緘其口了。看來年輕談的戀愛就是這麼無知無畏呀。

童琨兜兜轉轉,就到了文峰飯店的臘梅樹下。那棵臘梅在他們的新婚之夜花開滿樹,異香撲鼻,如今將近十年過去,樹更茁壯了,夏日時分,正枝葉茂盛。童琨仰頭看了會兒樹,心想,它是見證過自己的愛情和婚禮的,如今它亦長得那麼好,自己的愛情和婚姻怎會那麼輕易死掉呢?

這蔥蘢的樹給了她決心。然後她就做了一件亦是平生從未做過的一件事,她去商場買了點煙酒糕點,還特意買了點南方水果,提了去了許澤群家。

這是她第一次一個人,主動地,去看望許澤群的父母。

兩位老人對兒媳的突然到來當然很驚訝。童琨解釋說是出差路過,老人還是很高興,不停地問丫丫的情況。

問了丫丫,又問許澤群和童琨的工作和生活。這是童琨第一次跟兩個老人在一起,還一起聊天。特別是許澤群爸,話特別多,人也開朗有趣。更有意思的是他精神氣好,話不停還裏裏外外地張羅著照顧別人,準備水果、衝茶續水固然不必說,看看聊天時間長了又找了瓜子糖果吃零嘴。許澤群媽牙不好,許澤群爸就把削好皮的甘蔗剁成一小節一小節的,給許澤群媽吃。

夜深了,許澤群爸忽就不見了,一會兒,就拎了一大袋東西上來,打開了,羊肉串、炸鵪鶉、鴨血湯應有盡有。童琨就笑了說,澤群怎麼不像他爸,一點都不會照顧人。

許澤群媽聽這話就說,你看一個家裏,有他爸這樣一個人,誰還能會照顧別人,都給他照顧壞了。許澤群媽就說,許澤群在家的時候過的是怎麼樣受嬌寵的生活,就這麼一個寶貝獨生兒子,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大家子人,都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掉了……夜裏一哼哼,老媽就跳下床倒水,早晨沒睜眼,最愛吃的荷包蛋就打好了擱在床頭……嬌到這個程度的男孩子。

許澤群媽看許澤群爸又到廚房張羅吃食,就壓低聲調跟童琨說,你相信嗎?他上初中了還要跟我一頭睡。後來跟你談戀愛,一天忽然回來就發脾氣,見東西就砸,砸了茶杯、鏡子和香筒,家裏新買的台燈也要往外扔。他爸爸一把抱住了他,說孩子,你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如果砸東西能解決,家裏就給你砸光了我們也不攔你。他爸這話一說,澤群不砸了,然後就放聲大哭。他直著嗓門哭著叫:我陽痿,我一定是陽痿!你爸和我嚇壞了,他爸連忙把他領到房間問,半個小時就出來了,笑嘻嘻的,沒事。

許澤群媽說到這裏臉上笑開了朵花,好像這是她兒子多光榮的事情一樣。笑完老太太臉上有點壞壞的表情,這孩子,不是胡鬧嘛,他怎麼可能有那病,你看,孩子都這麼大了,可不是?她這“可不是”對著童琨說,顯然認為童琨跟她意見一致。

童琨有點不好意思了。她們婆媳之間是第一次扯到這個問題。她跟婆婆一直是禮貌陌生的,雖然生孩子期間在一個床上睡過,但那麼長時間,都沒有家長裏短地聊天。

說來奇怪,女人之間有時候關係就是那麼微秒,彼此心照不宣就可以達成默契,大家都在一個溫度下相處,不消說,童琨那段時間從來沒有產生過跟婆婆聊天的願望。

童琨現在想來,自己作為媳婦,對婆婆那樣的冷淡還沒有導致她們婆媳關係出問題,這個婆婆還是寬容的。

而今天,童琨的不期而至,使得兩位老人喜出望外,好像那麼多年的話就在這喜悅之中一下子湧出來了。

澤群長,澤群短,他們讓童琨認識到一個她不知曉的許澤群。她知道他是家裏寵大的,卻不知道是這樣寵出來的。他跟自己不一樣,他活在一個過於溫暖的家庭裏。沒有她的家庭那樣顯得有知識有文化,甚至還有更高一點的社會地位,卻有她家根本無法體會的市井的、人情的溫溫暖暖。兩個那麼不一樣家庭的人走在一起,磕磕碰碰怎能不在所難免?

而許澤群媽說到的關於許澤群說自己陽痿的事,也令童琨感到臉紅。那就是他們的第一次呀。當時,童琨和許澤群沿著一條小河散步回來。快到家的時候,許澤群攏住了童琨,他的手肆無忌憚地在童琨身上遊移——在童琨那裏,他已經有了自己的領地,但是有一個地方,卻是童琨的身體禁區,不是童琨覺得他們的愛情不成熟,而是,童琨是害怕的。她是個學生,談戀愛已經越了雷池,怎麼可以走得更遠?所以,多少次,童琨像一個堅定的衛兵一樣守衛著身體的最後一方禁區。這一回,許澤群明顯地有了決心,他完全不理會童琨的抗拒,他的手像挺進的部隊一樣一舉占領了那一塊軍事重地,隨即又進一步挺進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