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單程車票(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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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這一年的“六一”就到了,丫丫學校組織了一場大型演出活動,邀請家長參加。

平時遇上丫丫學校開家長會、上公開課等等,許澤群都是讓童琨去。剛開始的時候童琨還抗議說自己是坐班的,許澤群畢竟沒人管應該他去。許澤群就說,教育孩子本來就是婆婆媽媽們的事情,你哪見一個大老爺們跟一幫婦女老頭老太混在一起的?

他這話純屬信口開河。童琨每次去學校,大老爺們大有人在。但是你拿這些跟許澤群論理沒用,他就是不去。實在逼得不行了他就說這天有案子要開庭,一說到開庭童琨也沒辦法。童琨就不能拿自己的工作來做擋箭牌。

許澤群會說,天塌下來該你老板頂著,你不去,頂多扣工資,扣的工資我雙倍補你好了。

這回丫丫過“六一”,許澤群照常派童琨去,還叮囑帶上攝像機給丫丫攝像。童琨去參加丫丫的演出活動,才發現丫丫已經出落成他們學校的大明星。整台晚會就數她最忙乎了,要做主持人,要代表小朋友講話,還要擔任班級的領舞,班上的每一個集體節目則更少不了她的份兒……

童琨本來氣沒正過來,去得不大情願,看丫丫那風光勁,作為母親心頭也有說不出的舒坦。最後演出散了還阿Q地想,他許澤群就知道推卸責任,他不來,這開心就享受不到。回到家裏,她把攝像的內容稍稍做了一些剪接調整,想拿出去製成光碟,忽就想起丫丫滿百天的時候還錄過一盒帶子,那時候是借的人家的錄像機,童琨想反正要拿出去做光碟,就一並做了。於是就到書房找這盤帶子。

她記得好像是放在書房的,找了一遍沒找到,越找不到還就越想找。因為家裏沒有那樣的錄像機,不做成光碟以後看都沒法看。童琨開始翻箱倒櫃地找,就這樣她找到了一封信,更確切說來是一封情書,一封沒有稱謂沒有落款沒有日期的情書,皺巴巴地夾在一堆卷宗裏。

童琨讀完這封情書,一時如同五雷轟頂,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個女孩子,從娟秀的字跡上就可以判斷了。

女孩子在信中說:“我沒有想到你不來,你答應了的……我沒有辦法,我必須離開你了,否則跟你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是痛苦和煎熬……我不怪你,你有你的難處……”

最後女孩請他多多保重,她永遠都會祝福他……

信很短,隻是一張便簽,沒有什麼熱切肉麻的話,多的隻是一種傷心和無奈。這種感覺讓童琨覺得那樣熟悉,熟悉得對於寫信人的心境幾乎完全能夠感同身受。

童琨就那樣捏著信站在那裏。她動不得叫不得。任何叫罵進攻都讓她覺得她在攻擊那個快要遺忘的幾年前的傷痕累累的自己。她又不能不叫不發泄,心中的嫉恨和憤怒像開了鍋的沸水一樣要滾湧而出!

最後,童琨一把扔了那張紙片,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她能感覺到自己剛剛經曆了一場巨大的震裂,像二百噸的炸彈在她身邊爆炸,沒有把她炸死,但是已經把她炸成嚴重內傷,心肝俱裂,震成了碎片。如果她一張口,吐出來的一定是滿口的鮮血和肝髒的碎片!

童琨知道現在自己要做的就是好好地坐在那裏,不要動,讓身體有個靜靜的安養的時間,自己也好好地想一想應該怎麼辦。

也不知坐了多久,就聽見開門的聲音,許澤群回來了。

許澤群路過書房看到童琨坐在地上,就好生納悶地問,你在幹什麼。

童琨有氣無力地說,沒幹什麼,在找丫丫滿百天時候的錄像帶。

許澤群問。你找了幹嗎?

童琨說,跟今天錄的一起拿了去做光碟。

許澤群就忙去拿攝像機看攝的像。他在客廳看,機器裏敲鑼打鼓熱鬧非凡。許澤群看得興致勃勃連連說,嗨,童琨,咱們的丫丫還真是個明星呢!

許澤群是個比較內向的人,此時他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丫丫也在一邊歡呼雀躍,要看這看那的。許澤群看了一會兒才想起問丫丫,丫丫你讓你媽不高興了?

丫丫說才不是,是你讓她不高興了,她本來就不想去,怕老板扣她錢!

許澤群笑起來,說是嗎?那爸爸把老板扣的錢加倍還給她。

他就衝童琨叫,哎,今天一個客戶打了一筆律師費到你卡上,看看夠不夠補償你老板扣你的錢啊?

這幾年,許澤群的案子接大了,律師費都會往童琨的卡上打,回來他就會跟童琨不經意地說一聲。特別是第一次,掙了一筆大錢,許澤群裝做漫不經心地跟童琨說,嗯,查一下,一筆錢打到了你卡上。

每每給童琨錢,許澤群倒不在老婆麵前炫耀邀功,隻讓老婆覺得他做這一切是理所該當,而他作為家庭頂梁柱一家之主的身份也是理所該當無可撼動的。當然,童琨也能感覺到,每每這樣的時候他格外享受這樣的感覺。

現在,他衝童琨喊了一嗓子,看童琨還是什麼反應都沒有,開始有點奇怪了,就跑到書房看童琨。隻見童琨還有氣無力地坐在地板上,就拉了拉童琨說,唉,起來啦起來啦,今天我給你做紅燒獅子頭……

童琨這時也差不多想好了,不能當著春梅和孩子的麵發作,就稍稍理了理東西跟著許澤群到了廚房,給許澤群打下手。

童琨和許澤群剛結婚的時候,連煤氣罐都不會裝,經過多年的曆練,特別是許澤群在做飯上已經很有一手。比如紅燒獅子頭,許澤群還特地討教過淮陰一出名酒樓的大師傅。

這些年,童琨已不大跟許澤群猛生氣,即便生氣,許澤群知道該百折不撓地哄一哄,童琨看火候差不多,也就連忙順杆下。

後來兩個人還就生氣來了個約定,說童琨生氣幹脆就由許澤群做份紅燒獅子頭給她吃。如果許澤群心情不好呢,童琨就要給許澤群泡一個晚上的茶。兩個人對這約定都很擁護。

許澤群寧可不厭其煩地做一份肉丸子也不願不厭其煩地去哄童琨,肉丸子做出來,固然飽了童琨口腹之欲,家裏其他人不也可以一並享受嘛!哪像哄一個女人,哄半天什麼都留不下。

許澤群心情不好,本來固然不用童琨去哄,這兩年顧蕾不是沒少教訓童琨嘛,說,你就知道要許澤群體貼你嗬護你,可是你又怎麼體貼嗬護許澤群啦?

童琨想是有道理,再說合約都是相互的,許澤群給自己做肉丸子,自己給許澤群沏壺茶也不為過。也就因了這肉丸子和一壺茶,這兩年兩個人的日子倒也過得安生了好多,甚至還可以說得上美滿和諧呢!

但是這回肉丸子顯然是不能解決問題了,童琨一個晚上都吊著臉,晚上上了床又拿冷脊梁對著許澤群。許澤群知道這回問題大了,想隻有靠哄了,於是就摟了童琨表示親熱。童琨把他一推好遠,許澤群又挪過來繼續摟童琨,童琨還是推。如是幾個回合下來,許澤群隻好開了口問,到底怎麼啦?

童琨終於帶著哭腔說,怎麼啦怎麼啦你問你自己!許澤群說,我沒怎麼呀?

童琨隻好提醒他,你自己去書房看。許澤群蒙察察地下了床,去了書房,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又來摟童琨說沒有什麼呀。童琨終於哭出聲來,說,你到那些狗屁卷宗裏看,你看看有什麼!有沒有哪個女人寫給你的情書!

許澤群愣住了,摟著童琨的手也鬆了下來,半天他才說,你翻我的東西了?

童琨說,誰要翻你那些破爛?我是找錄像帶碰上的。

許澤群想了一下說,都過去了。

童琨有些冷靜了:“那麼,都有過些什麼呢?”

她看著許澤群,要看到他骨頭裏,那眼神,容不得許澤群說一個不誠實的字眼出來。

“沒有過什麼。”許澤群倒很坦然,“她是大學剛畢業新來所裏的,比較單純,嗯,似乎是喜歡上了我,我能怎麼樣,我也給不了她什麼,她大概就很難過,後來離開我們所,給我寫了這樣一封信。”

“你能怎麼樣?”童琨滿嘴譏諷,“嗯,一個已婚的男人,愛跟一個愛她的女人說的就是我能怎麼樣吧?”

“難道不是這樣嗎?”許澤群囁嚅著,“我還能怎麼樣?你要我怎麼樣?”

“我還能怎麼樣?”童琨冷笑,“你等好過了,拿這話打發人家,我愛你,但是我有家庭,我能怎樣?現在再拿這話來打發你老婆,我能怎樣,所以我也沒怎樣。謔,男人可真容易當,一句話情人老婆都撇個幹幹淨淨。”

許澤群顯然不明白了。他不知道童琨到底想要他的一個什麼態度。

“我考慮家庭難道有什麼不對嗎?”停了一下他似乎在找一些比較準確的措辭,“不要那麼輕易扯上愛。”

“哦,你不愛她?”童琨的饒有興趣裏又增加了一層譏諷。

“你不要扯這個問題好不好?什麼愛不愛的?這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嗎?”許澤群簡直要給童琨搞糊塗了,他以為她會跟所有麵對這種情況的妻子一樣追根究底,一邊探測那一段往事的枝末與深淺,一邊被任何一個細節或措辭所傷害與激怒。童琨似乎不是這樣,她的問話簡直就像那個在他記憶裏已經遙遠了的女孩子。她跟她一樣地追問,甚至懷有同樣的渴望與恐懼。

“我知道,你也沒有不愛她。”童琨居然笑嘻嘻的了,她側過腦袋看著許澤群的臉,“對吧?”

許澤群終於無可容忍,他咬著牙說:“是的,是的,我沒有不愛她!你滿足了吧?你這個神經病!”他憤怒了,狠狠地推開了她,第一次罵了粗口,然後把身子向一邊一轉,再不理她。

“報應啊報應!”童琨在心裏喊,“童琨,這就是你的報應!”

這一夜,童琨沒有睡覺。

她很奇怪,身體似乎變成了一個空殼,任體內散亂瘋狂的思緒東衝西撞,這空殼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在床上躺了一夜。許澤群卻睡得格外香甜,這香甜也使她瘋狂,有過這樣的事情,他無所謂,他居然無所謂!男人,這個字眼再一次讓她心疼,這就是男人,可以令女人崩潰、心碎,他卻毫發不傷依然故我的男人!

第二天早晨,許澤群準時醒來,他甚至那麼正常地關心了一下童琨。

“如果不舒服,今天就不要去上班了。”他說完,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我上班去了。”

他還是說出了這句話,表示一切並沒發生過,跟以往的任何一個早晨都一樣。

許澤群站起來想走,童琨一下拖住了他的手臂:“我要你。”

童琨第一次以語言表達做愛的願望,“我們好好地愛,好好地做愛。”

這回真令許澤群滿腹狐疑了。但是他還是又一次把童琨的睡衣撩起來。他輕輕地匍匐到童琨身上,他開始親她,不是像以往那樣直接從胸前開始,而是從她的頸脖開始,一點一滴仔仔細細地親她。他這樣,使得童琨必須揚起脖子才能接納他的親吻。而這,也就那麼清晰地點點滴滴地喚回童琨久遠的記憶,那遺留在童琨生長的城市的某一份記憶。

那個人在那一天說過她還是沒有長大,現在她在男人相似的動作裏找到了長大的感覺。

最後,童琨哭了。

“好了。”最後許澤群輕輕地拍拍童琨,“好了,我們好好地愛。”

“能嗎?”童琨像是自語。

“如果你認為能,就能。”許澤群笑起來,“世界上任何事情還不都是這樣。”

“你這是自信還是無奈?”童琨問許澤群。

許澤群顯然已經不想再跟她扯下去,這天上班已經晚了。他匆匆忙忙地穿衣服。

“不管是什麼。”許澤群說了最後一句話,“我們都要好好愛下去,好好過下去,除此之外,還能怎樣?”

“還能怎樣”一說完,許澤群就意識到自己又說回了頭天晚上童琨忌諱的話上去。他忙打住了話頭,也是借口,也的確是這個早上在家裏耽誤得太晚了,連忙逃也似的出了門。

剩下這邊童琨,坐在床上,半天回不過神來。

許澤群匆忙的腳步聲依然敲在她心頭,慌亂的神情也依然浮現在她腦海裏。

“還能怎樣”,這頭天晚上那麼刺激她的一句話,現在則叫她心疼了。這四個字裏滿是男人的歎息和無奈,看上去,不比她的輾轉反側撕心裂肺更難消解,其實,要不是那些天長日久的浸淫與點點滴滴毫厘都不放過的侵蝕與齧咬,一切又怎會變成“又能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