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買了單,出了酒店,直奔酒店對麵的超市,買下一瓶紅星二鍋頭。這是她所知道的最烈性的酒。她就坐在酒店對麵的一條長椅上,凝望著這籠罩在暮色裏的高大建築物——這給她留下恥辱與憤懣的酒店,開始喝酒。
第一大口,嗆得她胸口火辣辣地疼。那些酒就像火一樣要從她的體內噴出來,她知道,她想吐;第二大口,火勢沒有那麼熾烈了,咽下去的液體變成了鹽,醃得她透不過氣來;很快喝下第三大口,酒就再沒那麼囂張了。它在童琨的胸口和脾胃內撲騰了幾下子,就溫溫地癱下來,像個小火爐一樣暖嗬嗬熱烘烘的。
眼前的酒店——那高大的建築物迷離起來,在沉沉的暮靄中,它也不再那麼淩厲逼人。
“我在打倒它們。”童琨對自己說,“酒,酒店,愛,我的恨,我的恥辱,憤懣,不甘,疼痛,我的過去……”
童琨笑起來,“我可以打倒它們。”
她又喝了一大口。
酒店、天空、樹木、道路、山嶺、汽車、大地、行人、建築物、傍晚的浮雲……全都旋轉起來,世界全亂了,在旋轉與混亂中,童琨把一切能丟棄的都丟開拋棄了……
“酒真好。”童琨又喝了一大口,然後抱著酒瓶倒在了長椅上。
童琨又支撐著坐了起來。她知道這樣躺著就是一個醉臥街頭的酒鬼了。她想說話。她那麼想跟那個人說話,告訴他她在他們幽會過的酒店前麵。他給她的那一個下午成了她心靈深處的一場災難,她沒有辦法忘記那一切。
酒,酒隻是魔術師,酒就給了她在天旋地轉中須臾的忘卻;而他是魔鬼,他給她的那一切是魔鬼締造的地獄……一個魔術師怎麼能戰勝一個魔鬼呢?
魔鬼,上窮碧落下黃泉,又有誰能戰勝魔鬼呢?
想到這些,絕望的童琨哭起來。她最後的理智是不讓自己哭出聲,因為憋悶,淚水和酒都醃在胸口,那麼疼。
她想跟顧蕾說話。
她撥了電話。顧蕾那邊顯然給嚇住了。
“你不要這樣。”她說,“沒什麼過不去的山,趟不過去的河,你要相信我的話。嗯,我是過來人,你知道嗎?你,你在哪裏?要不我過來?”
童琨也不說話,隻是說不用了。說完又喝了一大口,一瓶一斤的二鍋頭,已經喝掉大半瓶。
“我過來了。”顧蕾在那頭說,“我一個半小時後到廣州。”
顧蕾到廣州的時候,童琨剛給警察送回家。
她喝掉了半瓶二鍋頭。警察在她躺著的長椅上發現她的時候,狀況有點嚇人。她臉色煞白,一點嘔吐都沒有,但沒有知覺,合著眼睛。警察翻開她的眼皮,眼睛也不轉動。
恰好有一個醫生路過。他看了都說不行的話就得送醫院,瞳孔都放大了。他試著做了幾番急救,童琨居然醒過來了,然後很清醒地告訴他們自家的地址,請他們幫她打一輛車回去。警察就這樣把她送回家。
盡管處事周全的顧蕾已經想到給童培芬打預防針,說童琨心情壞,在外麵喝了酒,可能還喝得相當多。但警察把童琨送回家時,童培芬還是嚇壞了。
她把童琨安置到床上,就坐在童琨床頭長籲短歎。她想不通,自己不借錢給女兒,就至於讓她這個樣?她歎了半天氣,終於拿出一個決定來,她可以給女兒五萬塊。
童琨幾乎要給她這話弄笑了。她渾身沒力,好像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身體上沒有一個地方有知覺,想抬抬手都難。奇怪的是,隻有嘴能說話。
“不是為錢,媽媽。”她忽然把“媽媽”這兩個字叫出口,卻是那麼自然地。她有多久沒有叫過“媽媽”了?她總是叫一個字“媽”,嘴隨便一張,叫得那麼勉強地。
大概就是聽了“媽媽”這兩個字,童培芬的淚水刷地一下子流下來了。這回她也不避諱,任由自己的淚水滴落在女兒的枕巾上。
童琨也流淚了。
“媽媽。”她再一次叫了一聲媽媽,“我在過一個關,過一個男人的關。”
她停了一下說,“我想,看來,我應該能過得去。”
童培芬對著顧蕾瞪大了眼睛,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媽媽,我不是你,要拿一輩子來過男人的關,我還有大半輩子要過,我要早早把這個關過過去。”童琨顯然想把一切跟她的媽媽說清楚,也顯然,她很願意叫出“媽媽”這個字眼兒。
天下母親跟女兒就是這樣,有的是所謂的貼心小棉襖,有的卻是精神上的冤家對頭。那麼多年,童琨跟童培芬就是後者。然而無論是什麼,女兒在最虛弱最困頓的時候,媽媽便是她心底最深的渴望。
“不要說了。”顧蕾總是那麼的善解人意,“哪一個女人沒有男人這一關要過呢?”
她把領口往下麵扯了扯,“這是我過的關。”
那是一團嶙峋的皮肉,在顧蕾光潔白皙的胸前顯得那麼突兀刺目。
“離開那個人的時候,我拉上所有的窗簾,屋裏跟夜一樣黑。我不知道外麵是白天黑夜,我到底坐了幾天幾夜。我不吃飯,不睡覺,然後,我覺得我要死的時候點了一隻蠟燭。我把上身探在蠟燭上,慢慢地,越靠越近,蠟燭的火苗添著我的胸口,就像他撫摸溫存我的感覺,我以為就是。就那樣,越靠越近,直到我聞到皮肉烤焦的氣味,然後我昏死過去。”
顧蕾笑笑,“我就這樣過了我的這一關。”
童琨看著顧蕾那皺在一起又牽扯成一團的一塊皮肉,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你的丈夫,在你離開他的時候能讓你那麼痛苦?”童琨似乎在恢複元氣,聲音高了一點。
“當然不是丈夫。”顧蕾說,“一個在一起才半年的人,我也因此失去了丈夫。”
顧蕾說,“所以,你比我幸運得多。不要傻了,生活就是這樣,能好好抓住的就好好抓住。我們的PARTY到此為止,回去,好好地過日子。”
童琨在廣州多住了兩天,顧蕾一直陪著她。
童培芬不是個喜歡追長問短的母親,對於童琨突發性的情感異常的了解,也就僅止於童琨那天一點模糊的表述。這一回,她表現得更像一個普通家常的母親,對女兒的生活起居表現出了周到細膩的關心與體貼。她夜裏起來給童琨調空調溫度,頓頓去酒店打包童琨愛吃的飯菜,還特地買了一本書,學習怎麼煲調理身體的湯……
回去前一天,童琨的精神起色都恢複得差不多了,顧蕾約了去外麵轉轉,母女兩個很爽快地答應了。她們先去爬白雲山,母女兩個居然比人高馬大的顧蕾精神頭還要好。一氣爬到山頂的童琨麵對著天高地闊心情也豁然開朗起來。
“媽媽。”她發現她喜歡上了這個稱呼,她攬起童培芬的胳膊,“我們一起下山吧。”
她們那麼親昵地走在一起,跟那麼多的母女沒什麼別樣。
童琨這才感覺到,她在慢慢回到一種真實的生活中去。是真正的現實,不比你想像的殘酷,也不比你期待的那麼美好。這就是現實,淹沒在人群中,平實、安靜、普通,卻讓你有一顆踏實的心。
下了山,她們找了家冰室坐。
“啊!爽!”滿頭大汗的顧蕾吃下第一口冰淇淋張開嘴讚美道,“也就跟做愛差不多,其實做愛也就那麼回事。”
顧蕾乘童培芬去洗手間又開始放毒,她忽然意識到這個階段跟童琨談論男女性情不太妥當,說完就警覺地看了童琨一眼。
“那要看跟誰做了。”顧蕾沒想到童琨沒有她想像的那麼介意,看來她那病根有好轉的傾向。她來了精神:“當然我知道,愛一個人和不愛一個人做是不一樣啊。更絕的呢,你若愛一個人,他即便做不好你也是愛他的。”
童琨不知道顧蕾忽然怎麼這麼大興趣扯到做愛,她們這麼好,說實話,關於這個話題第一回說這麼多。
“既然做愛也就那麼回事,那麼愛情呢,更看不見摸不著,那麼為什麼我們失去愛情失去愛戀的人還那麼痛苦?”顧蕾擺開了一個探討問題的架勢。
“我哪裏知道。”童琨垂了眼簾,經曆了幾天前的那一場,她覺得她好像有點重新活過來的感覺,但是似乎現在還不具備直麵本質問題的勇氣。
“在我看來,是對方摧毀了你為自己建立的自我價值評判體係。”童培芬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到了她們身邊,以一個教授的口吻分析愛情,“愛著的人是以對方對自己的愛與承認作為一個自我評價的主要標杆的,一旦對方把這個愛與承認抽掉甚至否定掉了,愛著的人就覺得自己坍塌了,而人活在世上就是一個自我建造的過程,所以這種坍塌是多麼可怕。”
“伯母!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們剛才的話你都聽到啦?”顧蕾顯然對自己剛才的某些言辭很介意,畢竟是女友之間的閨房話嘛。
“都是女人,聽到又怎麼了?”童培芬笑眯眯地看著顧蕾,素有的嚴厲蕩然無存,此時她是個寬厚的長者甚至她們的閨中好友。
童琨看著母親,還有眼前興致勃勃的好友,眼下是一盤玻璃碗的香蕉船,那乳白的冰淇淋和嫩黃色的香蕉搭配出讓人垂涎欲滴又不忍下口的嬌媚色彩。
“那麼我問你。”童琨想到了什麼,“媽媽,你既然把愛情看得那麼清楚,那麼你自己,怎麼一輩子都放不下?”
童培芬想了一會兒:“這就是愛。”
童培芬說,“當然,媽媽也是個傻瓜。”
顧蕾拍拍童琨的手背:“老妹子,聽到沒?我們可不能做傻瓜,人生苦短,何不秉燭遊?”
她們的最後一個節目就是去吉之島買東西。
顧蕾是個媚日的家夥,衣服要去西武買。每回來廣州,都要到吉之島拎一堆日用品回去。
童琨是第一次進吉之島,看那些塑料用品做得精致,也就買了一些。
顧蕾看她買的東西,就點點頭說:“嗯,像個過日子的小媳婦的樣子了。”
童琨給她這麼一說,忽地就打了一個愣。她想起多年前在南通結婚的那一幕,許澤群的父母要她陪他們打麻將,當時她坐在麻將台上,心想自己要把頭發在腦後挽個髻,那就是地道的小媳婦了。那麼多年婚姻生活下來,自己最好的朋友到今天才說她像個小媳婦——那麼說,從結婚到現在,她都沒有真正進入婚姻編排給她的身份裏。
她奇怪,她曾經是那麼渴望婚姻家庭的一個女子。她不明白,是什麼,使她在那麼陌生的人生軌道上越走越遠?
6
童琨的廣州之行算是有收獲的。
童琨跟母親還有自己的好朋友在一起泡了幾天,心情開朗了很多。女人——童琨第一次那麼深切地感受到,女人和女人在一起竟是那麼暖心的感覺。
另外童琨也從母親那兒借到了五萬塊錢。
她回到深圳的時候,本來心情還不錯,見到許澤群,卻又鬧翻了。
童琨拎了兩大袋從吉之島買的各種塑料盆小掛鉤進了家門。許澤群斜躺在床上翻報紙,見她回來頭抬都沒抬。童琨給他的冷漠弄得一下子沒了情趣。她把東西哐地一聲扔在地上,就跑去臥室換衣服,衣服換好了,就見許澤群拎著那袋東西問她你買這些幹嗎?家裏都不缺。
童琨見他主動找自己說話,就覺得拗下去也沒意思,就說,是在吉之島買的,在深圳我還沒看到這麼精致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