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3)

那一刻,沉睡的桑離、憤怒的南楊,還有走廊上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他們都看不見他沈捷心裏有多麼大的傷痛,正分分秒秒譴責他自己:為什麼要送桑離來這裏?為什麼不能陪著她?為什麼要讓她受到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

他就這樣帶著內疚、帶著自責、帶著不放心,當然也帶著隱約的懷疑與不踏實,登上了飛往美國的客機。兩天後,就在秘書電話通知他桑離醒來的那天,他的父親秦礪中,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所以,桑離醒來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南楊。

他看著她驚恐的眼睛,一句話都沒說,隻是轉身出門叫大夫。一係列繁瑣的檢查結束後,醫生們走出病房,南楊再次一言不發地跟出去。不知道他們給她用了什麼藥,她再次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連一個夢都沒有。

再醒來的時候,大概是晚上了,點了燈,拉上了窗簾,麵容憔悴的南楊緊緊握住她的手,終於開口。

他說:“小離,你沒事,醫生說了,你會很快好起來。”

他還說:“小離,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如果不是那兩排探出陽台來的晾衣架,我就真見不到你了。小離,你會好的,你會像以前一樣好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死死盯著她,好像刻意想要讓她看見他的誠實。可是很遺憾,如今的桑離今非昔比,她早已知道,當一個人刻意用眼睛強調他的真誠時,那麼,他說的話,未必值得相信。

所以,她沉默,她絕食……她忍著錐心刺骨的疼痛怒視著所有人,要他們說出她真實的傷情。

終於,他們說了實話。

他們說,她在摔下來的時候傷到了骨盆,身上從此留下鋼釘,也留下了難以消褪的傷疤;他們還說她的肋骨斷了,刺進肺裏險些沒命,以後能不能唱那些高難度的歌曲還難說;他們最後說,她已經懷有兩個月的身孕,可惜孩子沒了,以後也不能再生育了……

那一瞬間,她麵如死灰。

B-4

那天以後,她就變成了一具木偶。

她不說話,不哭,不笑,連一個表情都沒有。

她隻是安安靜靜地看著天花板,她的眼底沒有絲毫的生機。

她整個人,就在這樣的沉寂中變得蒼白,變得憔悴,變得更像是一個找不到歸宿的遊魂。

如果說這一切都還沒有讓她徹底死去的話,那麼不久後,田淼的那個電話,則徹底摧毀了桑離最後的一點生氣。

那天,手機響的時候,還是南楊先看到。

隻見他不經意地看一眼手機,馬上瞪大眼,快速把手機放到桑離麵前,驚喜地對她說:“小離,快看,是向寧!他一定是回國了,快讓他過來,快點!”

桑離的眼睛裏果然閃過一絲光亮,繼而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她不說話,隻是死死盯著手機屏幕上的那個閃爍的名字,她不知道要如何告訴他:向寧,我把我們的孩子弄沒了……

就在這時,南楊已經等不得地接通了電話,把聽筒靠近桑離耳邊,小聲說:“小離,快說話,不要哭,說你想他,讓他過來!”

然而他沒想到,她也沒想到,電話裏傳出來的居然田淼的聲音!

她哭得聲嘶力竭,她用最狠毒的詛咒說:“桑離,你怎麼不去死?你到底跟向寧說了什麼?為什麼他一定要再出國?他明明可以回國了,你到底對他說了什麼?你還我們一個活生生的向寧,你還啊!!桑離,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那一瞬間,多日來一直沒有表情的桑離突然瞪大眼,第一次張開口,用沙啞得近乎模糊的聲音問:“你說什麼?向寧怎麼了?”

田淼哭著嘶嚎:“向寧死了!死了!被你害死了!我手上的手機,是他忘了帶上飛機才留下來的遺物!!”

……

這個世界,天崩地陷!

此後的日子裏,她的生命就像一場幻覺。

偶爾,是向寧站在她麵前,惡狠狠地說:你放心,我走,我永遠不回來。不管哪個國家,我這輩子就是死在國外,也不會再回來……

偶爾,是醫生站在她麵前,平靜地說:你已經懷有兩個月的身孕,可惜孩子保不住了,以後也不能再生育了……

再或者是郭蘊華站在她麵前,冷冷地說:向家真的不能容你了,如果可以的話,即便向寧回國,也請你不要再見他了……

還有田淼聲嘶力竭的哭喊:向寧死了!死了!被你害死了!桑離,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以及緊隨田淼其後,桑悅誠那冷冷的話語:桑離,我現在最慶幸的事,就是你的身體裏沒有流我的血……

她閉上眼,終於開始認真地、沉默地,思考自己可以用一種怎樣的方式死去。

可是,她終究還是沒有死成。

或許一切都源於沈捷的那個電話。

隔著一個太平洋,他居然沒有問她關於那個孩子的事,隻是在電話裏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桑離我不相信這是意外,你告訴我,是誰在害你,你隻要說了,我就讓他化成灰!”

他說得那樣決絕,帶著與一個儒雅商人不相稱的狠絕,逼問她:“你說,是誰?!”

那個電話打了很久很久。

雖然她一句話都沒說,可是必須承認,沈捷的怒火鼓舞了她的鬥誌,讓她覺得不甘心!

也是從那天起,她決定:她要討一個公道!她要傷害她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於是,幾天後,她打發南楊去買那個季節極少見到的凍梨,然後,把自從她出事後一直沒有出現過的梁煒菘叫到了醫院。

他當然不想來,可她在電話裏冷笑著告訴他:“我有證據的,如果你不想讓你老婆的後半輩子在監獄裏度過,就最好到我這裏來一趟。”

他自然是心虛的,於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他來了。

她開門見山地告訴他:“五百萬,梁煒菘,給我五百萬,我們兩清。”

他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像看一個小孩子那樣俯視著她,笑:“桑離,你想和我鬥?你覺得你可能贏嗎?”

桑離笑了,那樣蒼白的一張臉,笑起來的時候無疑是恐怖而又淒厲的。她微微歪一下頭,看著梁煒菘的眼睛說:“我忘記告訴你了,我把那天在你家時你太太說的話錄音了……我不知道,這個是否能證明她有作案動機?”

梁煒菘的笑瞬間凝固。

“還有,”桑離微微喘口氣,“扔我下樓的那個人,其中一個是天津口音,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左手臂有熊型刺青。他管另一個人叫‘飛哥’,那個‘飛哥’左臉頰有顆痣,而且最難得的是,還有一隻手有六根手指頭……”

梁煒菘的臉一點點蒼白下去。

桑離微微眯起眼看著他:“五百萬,如果你不給,我就四處告狀,我去找媒體放錄音,去公安局報警,我還可以讓沈捷趁低收購股票……梁煒菘,就算我沒有直接的證據,你信不信我還是會四處哭訴,哭訴到你太太的公司倒閉?再說,就算不為你太太著想,也想想你自己,你信不信我能讓你這個‘德藝雙馨’的聲樂表演藝術家因為醜聞而永遠告別舞台?”

她輕聲笑起來:“哦我還忘記了,你還是性無能……小報記者應該很喜歡這個消息才對……”

看著梁煒菘陰冷而充滿恨意的眼神,她慢慢地說:“知道我是怎麼想到要給你太太錄音的嗎?其實是在認識你之後才有的這個習慣。我討厭你,我覺得你惡心,所以每次你找我的時候,我都用手機錄音。我猜,這些活色生香的東西,應該會在網絡上一夜走紅,到那時,梁煒菘,就連不聽歌劇的人都會知道你,你真的會出名哎!”

“夠了!”梁煒菘冷冷地打斷桑離,冷冷地看著她,咬牙。

“錢,給我錢,不多,隻要五百萬,我知道你給得起,就算你太太不出手,你自己也給得起,”桑離斬釘截鐵,“我決不食言,你盡可以和我打這個賭,錢到賬,我馬上離開!”

梁煒菘冷然道:“桑離,如果我不給錢,你就算把我搞到身敗名裂,依然還是一無所獲。”

“是,沒錯,”桑離坦然地點點頭,“可是我本來就一無所有——而你不一樣,梁煒菘,你現在擁有的東西太多了,所以你放不下的東西也太多了。不信的話你盡可以打這個賭,看我到底能不能讓你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梁煒菘挑一下眉毛:“可是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敲詐我?我怎麼知道你交給我的東西有沒有備份?”

桑離笑出聲,可是那笑聲無比空洞:“我說過會走,就當然會走,這樣的記憶我也不想重溫。不過我確實也沒法讓你相信我不會再敲詐你,所以梁煒菘你就跟自己打個賭吧,賭我會不會拿你當搖錢樹。你盡可以不相信我,但我保證,你從這裏走出去,四十八小時內,就會變成所有報紙的頭版頭條!”

梁煒菘沉默了。

半晌,病房裏響起突兀的回答聲:“我答應。”

他最後看桑離一眼,眼底已經恢複到沒有波瀾的樣子,可是桑離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是氣憤,還是恐懼?她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兩天後,他真的給了她一張五百萬元的支票,而桑離寄給他的手機裏,真的有五個AMR格式的文件。

如假包換——梁煒菘不是聾子,他聽得出來,那裏麵的聲音,的確是他和他的太太趙倩華。

五百萬——這對他來說確實不是個多麼巨大的數目,可是他也承認他看走了眼。

桑離,她絕對不是個任人宰割的小白兔,而是一隻看似無害,卻總留著後手的毒蜘蛛。

她要這樣一個算不上巨大的數目,很明顯就是為了能讓他能痛痛快快地付賬,而她在不久後的突然消失,也的確令他鬆了口氣。

陽光下,梁煒菘就這樣拿著桑離的手機把玩。他沒有告訴桑離,在這五百萬中,有一百五十萬,來自他賣房的收入——他終究還是賣掉了位於南二環附近的那套房子,因為隻要踏進那裏,他便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曾經,有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在那麵落地窗下展露她美好的身體……

B-5

桑離是在一個清晨離開的。

離開的時候,她的身體狀況並不好。可是,這個環境,她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怕驚動別人,她便沒有辦理出院手續,隻是用那五百萬中的一部分結清了住院費。

她悄悄給南楊留下一張返回上海的機票,她似乎是到那時才想起來:南楊這年讀博三,正是找工作的關鍵時期,她已經耽誤了他這麼久,不能再拖下去。

當然,她還給沈捷打了一個電話,她告訴他:交易中止。因為,她不漂亮了,不能唱歌了,不可能有孩子了,甚至就連那個突然失去的孩子都不是他沈捷的……所以,不要用前途、金錢、地位甚至愛情等在內所有荒誕的理由來挽留她,這一次,她是真的要離開他了。

那天,沈捷在電話裏沉默很久,末了才說:不要鬧,我過幾天就回去。

也是後來很久,她才知道,沈捷不是不想挽留她,而是那時候,他真的以為她是在耍性子,開玩笑……

所以,她就這麼順理成章也沒有任何阻礙地離開了北京,在春末開始變熱的風裏,乘火車離開。

而之所以選擇長江邊的這個城市,隻是因為當她拎著簡單的行李走到火車站時,那是她能買到車票的最近一班火車。

真是個諷刺的結局——前二十五年,她都致力於改變命運,而終於到達青春頂點的這個二十五歲,她卻開始隨波逐流。

初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時,桑離終於知道怎樣的感覺叫做“空洞”。

偌大而繁華的城市,可是,你伸出手,卻觸及不到任何人、任何事。

以前,人們總喜歡開玩笑說:去某某城市,什麼都不用帶,帶上錢就可以。

然而現在桑離知道了,如果隻有錢,絕對無法阻擋恐懼、孤獨以及那濃濃的陌生感。

隻有仰起頭才會知道,在所有的天空下,人都是渺小的,這和錢無關。

比如她——除了錢,她一無所有。

認識李老太太,隻是因為她是桑離的房東。

也是一個巧合:下了火車後桑離在這個城市裏遊蕩,身體不好,疲憊的時候便坐到路邊休息。李老太太向來是個熱心的人,她壓根沒有去想桑離會不會是壞人,便把家裏的一處房間租給了她。她還很開心,總是說“有這麼漂亮的姑娘跟我作伴真好”。

那套房子,便是位於“櫻園綠景”B棟二樓的房子,並不大,卻收拾得很溫馨。老太太的兒子在國外,知道母親喜歡爬山、散步,便專門挑了這個樓盤;怕萬一電梯停電老太太爬不上去,便選了二樓的位置;怕老太太在家寂寞,便請了鍾點工去做飯,陪她聊天……可是,老太太還是很寂寞。

是在桑離入住之後,老太太才真正找到能陪她說話的人,她也很喜歡桑離那副安安靜靜的樣子。最關鍵是,她有些耳背,而桑離總是好脾氣地、慢慢地說話,於是兩人的交流就沒有障礙。她不喜歡那個語速很快的鍾點工,於是有了桑離之後,她很快便辭掉了鍾點服務。

這樣的情形大約持續了近一年,一年後老太太的兒媳婦在國外給她生了孫子,這一次,就算是語言不通,老太太也決定去國外幫兒子兒媳看孩子。她走之前把房子轉讓給桑離,價錢比市價要便宜很多。

她紅著眼圈對桑離說:“孩子,照顧好你自己,以後奶奶不在身邊,快點找個能陪你的人。”

桑離點點頭,微笑著送老人上了飛機。

也是那之後不久,樓下的物業公司搬到另外的地方,空出來的房子就被她買下,開了這間“你我咖啡屋”。

此後的日子裏,她就這樣變成一尊雕塑,每天在“你我”的角落裏曬太陽、看雜誌、聽音樂、發呆。隻是每逢向寧的忌日,她都會去櫻花林裏唱歌,有時候唱《那晴朗的一天》,有時候唱《複仇的痛苦》,有時候唱《小夜曲》……

這些,都是她曾經唱給他聽的歌——在他離開的日子裏,每當她仰起頭看著天空唱歌的時候,都會以為他在聽;每當她看見櫻花隨歌聲落下的時候,她都會以為是他在鼓掌……

再後來,她終於和顧小影恢複了聯係。而顧小影也答應她,在她沒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緒之前,她不會來探望桑離,更不會告訴其他任何人桑離的行蹤。

她唯一一次想要桑離露麵,就是在她的婚禮前夕——她希望桑離能去給她做伴娘,理由是反正桑離現在也是單身。

可是桑離拒絕了。

她已經料到,管桐所在的圈子裏,未必不會有她曾經陪沈捷應酬過的人。

舊人舊事舊風物……她一概不想碰觸。

再再後來,顧小影就是唯一給她帶來外界消息的人。

她知道了郭老師最終把向寧葬在G城,理由是他在那裏長大,那是他的故鄉。

也知道了沈捷曾經挖地三尺想要找到她,可是顧小影咬緊牙關什麼都沒說。

但,顧小影還是隱瞞了關於“桑離愛樂基金”的事。桑離能理解,她知道,顧小影是真的希望她能從過去的所有事情裏走出來,重新生活,重新找幸福。

而她後來,也真的遇見了一個人,一個不計較她的過去、不在乎她是否能生孩子,隻為和她一起過日子的男人,他叫馬煜。

甚至,為了成全她和馬煜,就連那個真的愛她的沈捷也在久別重逢後毅然選擇了離開。

可是,也是到這時她才知道,在這漫長的歲月裏,她有多麼恨沈捷,就有多麼愛他。

在愛情這件事上,她總是慢了一步。

桑離記得,顧小影在書裏說:別離也是一首歌,因為倘若沒有別離,如何能與你相逢?

其實桑離一直很想問:假使別離的結局是相逢,那麼,相逢的後來會不會還是別離?

如果是那樣,她不如從一開始,就選擇逃避。

因為,她真的已經怕了“別離”這件事。

她不想再用任何一點可能把握到的溫暖去打賭——她是個凡人,她知道錯了,知道後悔了,知道膽小了,知道輸不起了。

可是,還來得及嗎?

寂靜夜空下,桑離抬起頭,隱約,還能看見那些凋零的花,那些離去的人,那些被辜負的歲歲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