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風的街道”
１
‘昨天值晚班，正在補眠中。有事晚點再來。
——榭爾提斯’
房間門上貼著這麼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
室內的擺設隻有床鋪、桌子、椅子，頂多再加上壁櫥而已。說好聽一點是清爽簡潔，說得難聽一些就是毫無特征。在這樣一個房間的角落處——
伴隨著均勻的呼吸，少年正在打盹。
修長的肢體就男性而言略嫌纖細，臉蛋看上去也有些中性。帶紫的茶紅色頭發並不整齊，給人一種隨便修剪過的印象。從身高來推測，年紀大約是十六、十七歲。不過，像這樣子睡起覺來，感覺反倒年輕了一、兩歲左右。
“呼……”
不曉得是夢話還是單純的呼吸。
在他睡覺的床邊，椅背上掛著一件折起來的圍裙。地板上則掉落了一張寫有“勤務時間表，榭爾提斯”的紙張。
忘記關掉天花板上的電燈，在燈光照耀下，唯獨枕頭旁的鬧鍾仍舊一分一秒地前進中。就在此時——
“榭爾哥哥，榭爾哥哥！”
房門突然開啟，年幼的少女從通道上探頭進來。
是一名眼中充滿愉悅、看似天真爛漫的少女，年約五、六歲。光滑的黑發在後方綁成兩束，天藍色圍巾輕輕纏繞在脖子上的那副模樣，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四下張望整個房間後，少女的視線忽然定住。目光盡頭處，是仍然在呼呼大睡的少年。注視著這幅光景好一陣子——
“……啊！”
少女帶著頑皮的笑容拍了拍手，接著衝進狹小的房間裏。
“榭爾哥哥，榭爾哥哥————”
她跑向床鋪前的椅子，將其當作踏板再次跳躍。
下一刻。
“榭爾哥哥，起——床——了————————！”
“——唔哦？”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
少女的一記飛踢，直接命中熟睡中的少年頭部。
“……女孩子不可以使用飛踢。”
捂著發疼的腦袋，榭爾提斯從床上撐起身子。
“哇——這張床好厲害，身體會沉下去耶？”
“那是因為床墊裏有低反發（注：指低彈性材質，會隨著壓力凹陷達到包覆支撐的效果）材質……等等，優特？你聽到我說的話嗎？”
“咦——可是…”
被稱為“優特”的少女停止彈跳，抬頭注視著上方。
“艾莉姐姐說這樣做，哥哥就一定會醒來哦。”
“……我是被嚇醒的。剛才在夢裏，好端端的一片花田突然變成鮮紅色。”
“可是，哥哥總算起床了嘛。我們快點去廣場吧！艾莉姐姐叫榭爾哥哥趕快過去。”
在袖口不斷被拉扯之下，榭爾提斯不情不願地爬起來。
“廣場？要又做實驗了？”
“嗯，就是平常的那個哦！快點快點！”
優特揮動雙手催促道。
“艾莉亞也真是的，老給我找麻煩……”
他從衣櫥拿出一件短外套披在肩上，白襯衫和黑褲子則是剛才打盹時的裝扮。
……真是的，難得的休息時間泡湯了。
將掉落在地的勤務時間表放回桌上，榭爾提斯便離開了休息室。
露天咖啡館“兩隻天鵝”座落於第二居住區的大道上。
所謂“咖啡館”隻是掛名，紅茶的味道相當普通，手工蛋糕以及每日更換菜單的簡餐反而較受歡迎，是一家很奇特的店。
“料理長，你在忙嗎？”
榭爾提斯吩咐優特在外頭等待，自己從後方打開廚房的門。在自動化洗碗機忙碌運作的聲音中，飄來一股紅茶香。
“哎呀，榭爾提斯，你自願來幫忙嗎？”
午餐時間過後的閑暇廚房裏，一名將金色長發高高固定在頭上的女性轉過頭來。
話雖如此，手裏切著蔬菜的刀子依舊沒有停下。
“怎麼可能呢。對了，我可以出去一趟嗎？艾莉亞說她這次又要在廣場進行新的機械實驗。”
“那可不妙。要是不趕快過去，又會有人遭殃。反正到最後一定會失控的。”
料理長將菜刀放在砧板上，交抱雙手擺出一副傷腦筋的表情。盡管她真正的身分應該是店長，但由於本人興趣所致，更喜歡被人稱為料理長。
“記得在休息時間結束前回來哦。店裏很缺人手呢。”
“……都這麼忙了，還有閑工夫挑戰新組合嗎？”
望著料理長背後，榭爾提斯歎息道。
廚房裏堆滿各式各樣的食材。在店內擔任服務生兼打雜的兩年時間，榭爾提斯從未看過有哪一天使用相同的食材組合。
“不是新組合，是‘新菜色’。嗬嗬，拭目以待吧。”
她的目光不動，手邊又開始切起裝飾用的水果。事實上，大部分客人都很喜歡她的料理，所以這也是無可奈何。
“話說回來，料理長。晚餐的菜色是？”
“姆姆貝熱呼呼排餐，還有吉爾斯斯草尖叫濃湯。”
“……名稱姑且不論，那種食材會不會太惡心了點？”
砧板上，那巨大的粉紅色螺旋貝類是姆姆貝，至於莖上長滿棘刺的鮮紅色植物，大概就是吉爾斯斯草。
“哎呀，不能光看外表就下判斷哦。它們都很美味呢。”
料理長掩嘴笑道。
“雖然姆姆貝和吉爾斯斯草都含有劇毒……不過看在便宜的份上。”
“料理長————！你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麼？”
“放心，我已經把毒素清得一幹二淨了。絕對安全。”
“……那種危險的笑容一點也沒有說服力。”
“再者，反正試毒的人是榭爾提斯。”
“我？”
榭爾提斯嚇得往後退。這時，料理長早已轉向眼前的鍋子。
“好了，別胡說八道了。快去把艾莉亞抓回來吧。沒有你們兩個幫忙，我根本就分身乏術。”
“我這就出發了……在還沒被迫試毒之前。”
告別揮揮手的料理長，榭爾提斯離開了廚房。
２
——風很舒服。
一陣風吹動了茶紅色頭發，就仿佛要在後方推自己一把。
“……從天結宮（索菲亞）來到居住區，已經兩年的時間了嗎。”
茫然站在大道旁的榭爾提斯抬起頭來。
棉花般飄浮的白雲，在風的吹拂之下變得破碎，然後又飛向各處。無論陰晴雨雪，街區上沒有不刮風的一天。
這便是此座城市——不，是全人類所居住的大陸共同特征。
浮遊大陸奧比耶·克雷亞。
既是腳底下的這片大陸，也是世界的名稱。
永久且無限凍結的冰海——飄浮於其上方一萬公尺高空的大陸，那就是奧比耶·克雷亞，人們唯一得以生存的土地。
沒有人知道這片大陸為什麼、又是如何浮在天上？但根據傳說，這片大陸從千年之前便已飄浮在冰凍世界上方。
——自從有曆史記載以來，人們就一直在這片浮遊大陸上生活著。
奧比耶·克雷亞周圍的無數浮遊群島，都設置了巨大的風車，利用這個世界源源不絕的風來進行風力發電。並且透過浮遊群島延伸出來鋼纜電線，將電力輸送至奧比耶·克雷亞。
正因為如此，文明自然也朝高度機械化方向發展。往來於大道上的摩托車或是汽車，大多都是浮在距離路麵數公分上方行駛的電力式浮遊車。猛然抬頭一望，流線形的飛空艇在空中優雅飛行的光景映入眼簾。
“……對了，優特跑哪去了？”
聽見背後的腳步聲，他轉過身去，赫然見到跌跌撞撞地跑來的少女。
“榭爾哥哥準備好了嗎？”
“嗯嗯，可以出發了。”
榭爾提斯一點頭，優特便緊緊貼了過來。
“榭爾哥哥，那個那個！”
少女整個人蹦蹦跳跳，同時伸出雙手。這是什麼意思？想一邊牽手一邊走路嗎？正當榭爾提斯打算開口詢問的時候，對方笑眯眯地抬起頭來。
“優特想要騎馬。”
“啊——原來如此。”
他蹲下身子，將少女扛在肩上後再次站起。
“哇——好高哦！比榭爾哥哥還要高！”
“等……等一下，優特！不要亂動，不然會站不穩的！”
安撫著肩頭上興奮不已的少女，榭爾提斯開始往大道南端走去。
浮遊大陸的鋪麵道路，幾乎清一色都是淺灰色地磚。在太陽照射下閃耀著銀色亮光的路麵，據說表麵部分是以恒溫裝置進行調節，具有冬暖夏涼的特性。
“榭爾哥哥，你看後麵。天氣好好哦——塔也看得很清楚！”
“嗯……？”
聽見優特的話，他將身體轉向後方。
與第二居住區遙遙相隔，大陸中心位置方向——
聳立著一座直入雲霄，潔白耀眼的巨塔。
天結宮（索菲亞）。
建設於奧比耶·克雷亞的中心處，是大陸上最龐大的建築物。
共計兩百九十一層，高兩千公尺。是一座超越鳥類以及雲層的飄浮高度，進一步延伸至天上的高塔。
“優特還記得榭爾哥哥告訴過我的事情哦。那座塔的最上層有皇姬，下一層還有五位巫女！”
皇姬和五位巫女，隻要是居住在奧比耶·克雷亞，相信應該沒有人不知道吧。那座高聳的天結宮（索菲亞），就是專為她們六人而建的塔。
沒錯，因為她們掌管著守護這片浮遊大陸的“結界”——
“嗯……”
“咦？榭爾哥哥討厭那座塔嗎？優特很喜歡哦——閃閃發光的樣子很漂亮呢。”
當榭爾提斯正想含糊其詞時，優特直直盯著他的臉。這個平時看似毫無心機的少女，有時卻仿佛可以透視人心一般。
“我並不是討厭……隻是回憶太過強烈了點。”
——優米，你現在過得好嗎？
在耀眼的陽光下，榭爾提斯眯起眼睛眺望著塔頂。
——來到居住區後，我更加強烈感受到，浮遊大陸的人們之所以能夠安穩地生活著，都是因為優米在天結宮（索菲亞）努力不懈的緣故。
“回憶？榭爾哥哥去過那座塔嗎？”
扛著張大嘴巴一臉驚訝的優特，他略帶苦笑地搖搖頭。
“那是已經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好了，艾莉亞還在廣場等我們吧？不快點去又要挨罵囉。”
“啊，說得也是！榭爾哥哥，快點快點！用跑的！”
“是是……優特，我看你都忘得一幹二淨了吧。”
轉回廣場的方向。
背對著高聳的巨塔，榭爾提斯邁出了步伐。
＊
“很棒吧，榭爾哥哥。有很多漂亮的旗子哦！”
到達廣場後，肩膀上的優特立刻開心地叫道。
“……原來如此，星禮祭就快到了。”
放下優特，榭爾提斯環視著整個廣場。
離開人造的鋪麵道路，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大片綠色的平原。
“雷恩廣場”——
這個足以進行短距離賽跑的廣闊空間裏，深綠色的草皮在細心照料之下顯得生氣蓬勃，孩子們光著腳在上麵跑來跑去。廣場的周邊，飄揚著優特剛才所說的各色旗子。在旗子下方，則並列著許多簡易的小攤位。
無數的旗子以及攤位，大概都是為了即將在廣場上舉辦的祭典做準備吧。
“怎麼樣，榭爾哥哥？好期待祭典哦！聽說還有很多店家賣吃的東西呢！”
“……在這之前，我們似乎還有要緊事吧。”
榭爾提斯交抱雙手，注視著前方。
視線所及處，鐵灰色的巨大機械人偶正在追逐一名身穿工作服的少女。
“榭……榭爾提斯————快來救我啊————！”
那是一具看似由無數細長的金屬針所組成，全身布滿刺的機械人偶。
身高大約和榭爾提斯差不多。它以完全不像機械的流暢動作快速奔跑，靈活地追趕著四處逃竄的少女。
“啊，這一次動得很順暢呢。艾莉亞想必下了一番苦心吧？”
“等……等一下，榭爾提斯。現在不是佩服的時候…………哇！好……好痛！痛死我了！不要在那裏納涼，趕快救我啊～～～～～！”
被機械人偶的銳利指尖戳中背部，艾莉亞一邊回頭一邊慘叫。
濃褐色的雙眸，嬌小的體格頂著一頭雜亂修剪過的橘色頭發。年紀比榭爾提斯小一歲，是一名喜歡研究機械的十六歲古怪少女。
“話說回來，這次真的很了不起呢。對不對啊，優特？”
他望向站在身旁的少女。優特的眼神同樣也閃閃發亮。
“嗯嗯。艾莉姐姐好厲害哦！”
“別……別說了，快想想辦法啊～～～～”
在機械化的奧比耶·克雷亞，也存在著可以精密重現出人類動作的機械人偶。話雖如此，仍必須擁有相當的技術才能製造。全憑個人興趣從零開始做起的，找遍整個浮遊大陸上大概也隻有艾莉亞一人了。
“……問題是，艾莉亞製作出來的機械動不動就會失控。”
觀察了好一陣子，機械還是沒有停止的跡象。
她總是在廣場上組裝機械，而機械不知為何經常失控。麵對這幅光景，廣場上的人們早就習以為常，紛紛向兩人的追逐戰投以喝采，根本沒有人感到害怕。
“話說回來，我該怎麼做才好？像平常那樣嗎？”
“沒……沒錯沒錯！幫我按下這家夥背後的停止按鈕。”
“我一直在想，你幹嘛不做個可以遠端操控的停止遙控器呢？”
“我正在做的時候，機械就突然失控了嘛————”
……我說啊，你好歹先把遙控器做出來吧。
榭爾提斯將想說的話吞了回去，化為一股歎息隨呼吸吐出。
“也罷。優特先躲到一邊去吧，這裏很危險。”
讓優特離開後，他動身走向機械人偶。
……這次似乎麻煩了點。
盡管追逐艾莉亞的那副模樣很滑稽，機械人偶身上的動力機關卻擁有不容忽視的馬力。畢竟，其力量足以驅動重達百公斤以上的金屬塊。隻要被踩上一腳，鐵定會受到重傷。假如被它的手臂擊中，就算一個成年人也會飛得老遠吧。
“好了，首先……”
——噠。他輕踹地麵開始助跑，然後慢慢加速。風聲在耳邊響起，周圍的景色仿佛流動般瞬間變換。
“蹲下！”
不待艾莉亞彎起身子，榭爾提斯的腳尖便猛蹬草皮。
比成年人或機械人偶的身高還要更高的跳躍，近似無重力的感覺。榭爾提斯的右腳狠狠踢中了逼近艾莉亞的機械人偶肩膀。
嘎吱。金屬加工過的機械片伴隨著聲音扭曲，機械人偶的姿勢遭到破壞。然而，它卻沒有停下來。就在榭爾提斯著地的同時，對方的眼睛鎖定了這邊。
“好硬……光用踢的無法讓它停止嗎？”
麵對揮下的左臂，他錯身躲開，接著望向以包夾之勢襲來的雙臂。滾木般巨大的鋼鐵手臂，從頭頂的死角方向延伸了過來……
啪！
一聲微弱的著地聲。於此同時，從頭到尾目擊這一幕的人們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因為，少年的身影如殘像般瞬間變得模糊——轉眼便跳上了機械人偶的手臂。
不過是刹那間的動作。倘若時機有些許偏差，就會被對方的整隻手臂掃中。換成了普通人的動態視力和反射神經，絕對無法做出如此驚人的動作。
“喲咻！”
由機械人偶的手臂跳至肩上然後踩著肩膀，將手按在它的頭部。就這樣在空中翻滾一圈，降落到機械人偶的背後……是這個按鈕嗎？
他按下背部突出的紅色按鈕。下一刻，機械人偶的動作停止了。
“好，大功告成……咦？”
腦中掠過的異樣感，讓榭爾提斯眨著眼睛愣在原地。
盡管呈靜止狀態，但機械人偶卻不知為何開始微微顫抖。這點相當奇怪。照理來說，停止按鈕理應可以將動力機關一並停止才對。
“啊，榭爾提斯！等一下！”
艾莉亞的一句話，打破了周遭的寂靜。
“拜托你按綠色的按鈕，紅色按鈕是緊急時的自爆鈕。”
“………………你說什麼？”
“我說‘停止’是綠色鈕，千萬不要按到紅色的按鈕。”
……我剛才按了哪個？
榭爾提斯不發一語，再度望向機械人偶的背部。
在紅色的大按鈕下方，有一顆小小的綠色按鈕。仔細一看，紅色按鈕上似乎還漆著“嚴禁按壓！”的潦草字樣。
“難不成你已經按下去了？”
“不要裝那種危險的按鈕啊————！”
還來不及逃跑，榭爾提斯就被機械人偶冒出的黑煙所吞沒了。
“真是的——就算按鈕做得再怎麼明顯，普通人也不會去按的。紅色可是警告的顏色哦。對吧，優特？”
“是啊，艾莉姐姐。”
優特和艾莉亞手勾著手，其樂融融地走著。
“……我自己也有錯，沒有先仔細確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