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卷 第3章 第一天(3)——藍之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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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就一定會有成果。

不過並沒有和成果的必然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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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叫玖渚的小鬼啊……”誌人君自言自語似的向我說:“……究竟是何許人也?那娘們到底是何方神聖?”

“嗯?”花了好些時間才察覺他是對我說話,我慢了一拍回答:“……就說她不是小鬼嘛。別看她那個樣子,其實已經十九歲了。”

“……喔。”

正常情況下,誌人君此時該出言頂撞,他卻隻是無精打采地點點頭。

地點是第七棟四樓吸煙室,我和誌人君迎麵而坐。我們都不吸煙,隻是在此消磨時間;話雖如此,時間這玩意就算置之不理也會自行消磨,是故這種表現也不太正確。真要說起來,我們或許是為了避免被時間消磨而堅守於此。這是百分之百錯誤的假說,可是十分適合用來解釋目前的情況,是相當不錯的比喻。

我朝走廊後方瞟了一眼,焦點鎖定在一長排門扉裏的其中一扇,試圖凝視房門的另一側。不過畢竟相隔了一段距離,我也不像某昨小島上的占卜師擁有千裏眼,因此不可能透視房內的情況。我知道的也隻有“死線之藍”和“害惡細菌”在那裏麵談論某事。

我無從揣度兩人對話的內容,我對那種事一無所知。

“……兔吊木垓輔嗎……”

我語聲輕微、心情沉重地呢喃。

年紀應該是三十上下,我不知道那頭白發是後天染的或是少年白,總之差不多是這個年紀。有一種輕佻浮滑的氣質,光憑這種氣質就能斷定他這個人絕不簡單。比如某處有一條又粗又長的線,那麼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屬於彼岸的人。

一如紅色承包人,一如藍色學者。

“喂,你說呀,你倒是說說呀。”誌人君這次略微加重語氣道:“那個叫玖渚的娘們,到底是何許人也?我在問你,你告訴我嘛。”

“……你認為我知道答案嗎?”

“你一定知道吧?你不是她的男朋友?”誌人君湊過來說:“可以跟那個兔吊木先生對等交談的人,可以跟那個兔吊木垓輔站在同等立場說話的人,我可是頭一回見到哪。咱們這裏的所有人……就連博士都做不到。就算他們曾經是‘業集’的同事,這也未免……”

“這種說法有點不對。”我出言糾正。“玖渚友和兔吊木垓輔並非對等的夥伴。以階級來說,玖渚的地位高於他,因為那丫頭是‘集團’的領袖。”

“……真的嗎?”

“是真的。不過,就連我都還是半信半疑,不,差不多三信七疑吧?”我自嘲般地聳聳肩。“唉,真是非同小可的戲言。”

“太扯了。”誌人君往沙發一靠,接著又重複第三次相同的問題。“所以……她究竟是何許人也?”

“……你以為我知道嗎?”我也還以相同的答案。“你以為我知道這種事情嗎?誌人君。”

“……你也不知道嗎?”

我默不作聲,沉默於是變成一種肯定。

是的,我不知道。我不認識那種玖渚。與兔吊木垓輔對峙、交談時的玖渚友。被冠上“死線之藍”這種不穩妥、極端危險的名號的玖渚友。與那種東西相較,初次見麵的人還比較容易理解。因為在這種情況,至少還能斷定對方乃是人類。

至於“死線之藍”……甚至連這件事都無法斷定。

“……”

截至目前為止,我究竟在看什麼?

不,不對,不是這樣。應該說截至目前為止,我究竟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麼?倘若要說戲言,這無疑就是此類。這真是天大的誤會。截至目前為止,待在那丫頭身旁的我,到底看漏了多少東西?不對,我究竟有沒有一次,或者有沒有一瞬間真真正正地待在玖渚身旁過?正如那個兔吊木昔日相伴玖渚身旁一般,我究竟有沒有做到?

我明白了。

我終於知道自己對兔吊木,甚至是對集團那些人所抱持的情感為何。那並非嫉妒、羨慕或憧憬一類的高級情感,而是讓自己陷入自我厭惡的自卑感,是令自己煩躁不堪的絕望感,是對自己感到可悲的失望感。

愚蠢至極的無力感。

“喂,你沒事吧?”

誌人君的呼喚讓我回過神來。猛一抬頭,隻見他惶惶不安地看著我。“嗯,我沒事。”

我搖搖頭說……“完全沒事。”

“真的嗎?你的表情看起來超悲愴耶。”

就連這位誌人君都替我擔心,那想必是無與倫比的悲愴度。鐵定是可用摻不忍睹來形容的表情。盡管我自己無法想像,絕對就是如此。仿佛遭人背叛的這種心境,肯定有這種水準。

“背叛啊……我……真是太差勁了。”

低語完,我再度搖搖頭。接著以兩手用力拉扯雙頰,轉換心情。疼痛化為清水,喚醒沉潛的意識。好,煩惱與思考暫且拋諸腦後。現在,目前就先隨波逐流吧。自覺也好,不自覺也罷,我能為玖渚做的也隻有這件事而已。

“誌人君——你為何待在這種地方?”

“咦?什麼跟什麼?”誌人君訝異反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我為何待在這種地方?”

“不想回答的話就算了。我隻是隨便找個話題聊聊,加上覺得你這麼年輕就待在這種地方很奇怪。”

“這麼年輕?你這是在諷刺我嗎?”

誌人君沉默半晌。我亦不期待他有所響應,並未繼續追問,但誌人君又開口道:“我喜歡那個博士。”

“那個博士……是指斜道卿壹郎博士?”

“廢話!雖然被世人稱為什麼‘墮落三昧’,可是那個人很厲害喔。我不曉得那個玖渚是何方神聖,不過你也和我一樣吧?”誌人君轉向我。“你也是因為喜歡那娘們,才待在他的身旁的吧?”

“什麼喜歡討厭的……這種才叫小鬼吧?誌人君。”我緩緩地搖頭。“事情沒這麼簡單。雖然並非絕對,但是沒這麼簡單。要是真的這麼簡單明了,那就幫了我一個大忙啦。”

“……”

“不,或許其實更為簡單吧?搞不好其實更簡單。簡單到無法理解。簡單到明了故而複雜難明——或許就是這麼一回事。那丫頭偶然在我麵前出現,我偶然在她麵前出現——說不定隻是時機剛好。喏,就像數位時鍾。乍看下數字一個不少,可是呀,本質也僅止於此,或許其中沒有任何理由。”

“我不太明白。”

“我想也是。說到不明白,誌人君,我想糾正一下你的一個觀點。我不是那丫頭的男朋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常常被人誤會。我們不是這種關係,隻是朋友喔,是朋友。”

“咦?朋友也未免感情太好了,男女有別耶。”

“朋友這種關係沒有什麼感情太好的問題吧?況且友情與性別無關……總而言之,雖然不曉得她的感受如何,但我不是很喜歡這種稱呼。誌人君,你也不喜歡被稱為卿壹郎博士的男朋友吧?”

誌人君雙手抱胸。

“……確實不太愉快。”

“這當然不愉快了。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凡事都要扯到男女情愛的想法不是我的風格。”我雙手一攤。“老實說,我女朋友另有其人。”

“真的假的?怎樣的娘們?”

“超一流千金大小姐學校的女高中生。今年高一,所以應該是十五歲吧?名叫西條玉藻,最喜歡亮晶晶的東西,長得挺可愛的潑辣少女。我愛她愛得無法自拔,經常結伴去吃霜淇淋,不過老是讓她請客。霜淇淋給她,我隻吃酥皮卷筒。唉,誰叫我愛得比較深。”

“……聽起來有夠假。”

“因為有一半是假的。”

“哼,你果然是個大騙子。”

“而你是個大包子。”

“對對對,肚子餓的時候就像這樣杆起麵皮,再一個個包上餡料……聽你在放屁!”誌人君咆哮。“我為什麼要在這裏陪你唱雙簧啦!”

“不,其實我也沒期待你會吐槽……”

捉弄誌人君是一件有趣的事。

“開什麼玩笑!呸!”但誌人君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佛然不悅。“反正你這種人……啊,這麼說來,你叫什麼名字?我還沒問過吧?之前就隻有你沒報上姓名。”

“咦?”我脖子一歪。就根尾先生他們的言論聽來,卿壹郎博士理應對我們做過事前的調查,當然也可能因此得知我的姓名,莫非是沒能查出?也許是認為玖渚友的跟班無須稱謂。

啊,不,不對。無論對方是否查出我的姓名,誌人君被視為“玖渚友一行的導遊”,故而完全被蒙在鼓裏嗎?誌人君剛才對博士表示了非比尋常的敬意,假若他得知自己的地位,還說得出相同的見解嗎?身為騙敵前先遭蒙騙的夥伴。

“……”

嗯,大概說得出。況且隻要博士稍加解釋,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喂,幹嘛?你沒名沒姓嗎?”

“呃……名字是幽靈E(*1)。”

“……喔。”

原本有些期待他的回嘴,可惜誌人君這次不肯吐槽。不但不肯吐槽,反應還十分不識趣。

“呃……換句話說……正因為有‘E’,所以才叫‘啊伊’?”

“正是如此,完全正確。”

“……”

“伊館鬱夜(*2)亦可。”

“……”

誌人君大概對我萬念俱灰,垂首一聲歎息,“反正你這種人啊,”就自顧自地轉回話題。“你這種人啊,就算知道我待在此處的理由,也是不可能理解的。這種事讓你理解還得了?”

“也對,誰都不希望別人輕易解讀自己的心情……這麼說來,我今年四月就遇見一個能夠透視他人內心的占卜師。”

“咦?你又在玩吹牛皮的遊戲嗎?”

“要細分的話,這不是吹牛皮,而是戲言。簡單說,不管是誌人君還是我,內心思維在那個人麵前就無所遁形。”

“是心理學高手嗎?”

不愧是理科出生者的解釋。“原來也有這種見解。”我點點頭。“誌人君覺得這種人如何?”

“什麼如不如何,當然很討厭了。”誌人君脖子一歪,似乎不大明白我的問題。“至少誰都不喜歡被他人洞悉內心的想法,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問你的心情,而是問你覺得對方的心情如何?完全洞悉他人的感覺。”

“很方便很好啊,就各種方麵而言。”

“……方便嗎……或許吧。”

聽見誌人君出乎意料的迅速回答,我點點頭。要是那位占卜師聽見,大概會對我們出言反駁。

啊啊,這麼說來。

那位占卜師雖然有讀心術……卻無法解讀玖渚友的心靈嗎?無法解讀的原因,我想是由於玖渚友的心靈太過深奧。相較於常人,玖渚的腦髓隨時都在處理極其龐大的情報,無法輕易解讀亦很正常。

就在此時,先前的神秘物體X……不,如今業已不再神秘的那台業務用女仆機器人從吸煙室旁邊穿過。鐵製圓柱這次沒有將人類當成垃圾,朝長廊後方筆直離去。原來如此,每間研究棟內都有那種機器人嗎?

“誌人君,聽說那個業務用女仆機器人是你做的?”

“咦?”誌人君雙眉一皺。“那……呃……是沒錯,誰告訴你的?”

“根尾先生。”

“——那個家夥。”誌人君忿然咂嘴。“真是饒舌。”

“叫前輩那個家夥成何體統?不過真了不起,能夠做出女仆機器人實在很厲害。嗯,雖然我比較喜歡傳統型女仆,可是那種新穎型的也不錯。”

“不許叫它女仆機器人!隻有根尾先生才這樣叫。”

誌人君並未特別得意或自滿,反倒是一副這點小事有什麼好誇耀的摸樣說:“那玩意根本算不了什麼。隻要有零件和道具,那種東西連小學生都做得出來。”

“說的也是,這就是它與傳統型女仆的差異。”

我頻頻點頭,我還是喜歡傳統型的。

“……喏,誌人君,我還有一個關於女仆的問題。”

“是什麼?”

“我聽說兔吊木從未離開過這裏,是真的嗎?”

“姑且不管這是哪門子關於女仆的問題……”誌人君愕然反問:“這是誰告訴你的?”

“這個嘛……也是根尾先生。”

“……”誌人君僵在當場片刻。“……媽的,那個家夥。”

“所以說,叫前輩那個家夥成何體統?”

“那個家夥就是那個家夥,男人當然就是家夥,我沒有錯。而且要談前輩後輩的話,我才是根尾先生的前輩,因為我的資曆比他久。根尾先生是這裏最資淺的……你是說真的,這又怎麼了?兔吊木先生一步都不離開這裏,對你來說有何不妥嗎?”

“不,倒不是這樣……”我隨口岔開話題。“不對,這裏還真是怪人集中營哪。兔吊木先生不用說,就連你也稱不上正常,卿壹郎博士、神足先生、根尾先生、心視老師也是。真是人才濟濟,英雄輩出,恒河沙數。‘墮落三昧’並非隻有卿壹郎博士而已嗎?”

“我很正常,你別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種失禮的話……咦?喂,除了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之外,你連三好小姐都見過了嗎?”

“咦?不,不是這樣,隻是聽說過三好心視小姐的傳聞罷了。因為她是人體解剖學和生物解體學的權威嘛,這我也知道。”

“你沒騙我吧?唔,那個人的確很有名……到本所來之前的地方也是,你聽說過或許也不奇怪。總歸一句話,我很正常。不僅是我,大家都很正常。從你這種凡人的觀點看來或許很怪,不過這是你的理解能力問題。”

“喔……也許是這樣。很可能是這樣。”

我點點頭,但不確定他所說的“大家”是否包括兔吊木。關於此點,我姑且不再追問。

若是追問下去,勢必得提及玖渚。屆時,我就再無冷靜對話的自信。

“是我的理解能力問題嗎……”

是這樣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不過,一定是這樣,我想一定是這樣的。到頭來,問題又兜回到我身上。還真是結構複雜,解答單純的邏輯。宛如莫非定律(*3)。

古有雲,艱深算式的答案非零即一。

“‘零’啊……”

此時驀然響起門鎖的喀嚓聲。我轉向聲音來源,隻見玖渚正從房間出來。她反手闔上門,接著東張西望地四下逡巡,目光與我對上之後,倏地動作一頓。

“啊!發現阿伊了!”

玖渚說完,朝我奔來。全速跑到吸煙室之後,仍不減速,反而繼續加速,朝我撲來。我早已習慣玖渚的這種行為,便熟練地化解衝擊力,讓兩人不至於受傷地迅速接住玖渚。

“嘿嘿嘿。”玖渚輕笑著將玉手饒過我的背脊,環抱住我。“人家回來了,阿伊。”

“……”瞬間的躊躇後,我立刻應道:“歡迎回來,小友。”

一如往常,天經地義的氣氛。

暫時保持如此,這樣就好。

我如此告誡自己。

“……感謝兩位的激情演出,可是哪,”誌人君不耐煩地哼道:“既然說完話了,快點回去吧。要親熱到別的地方去親熱。博士交代我,等你們見完麵再把你們帶到他那裏。”

“與其說是助手,你根本就是雜役嘛。”

“囉嗦!小心我殺了你!”

誌人君怒叱(生氣也很正常嗎?),魯莽地站起,接著貿然地邁步離去。我欲要追上前,但玖渚不肯鬆手,我根本站不起來。

“喂,小友,等一下要抱多久都讓你抱,你先鬆手。”

“嗯~可以是可以。”玖渚說完,意外聽話地離開我。接著對誌人說:“小誌,等一下。”

“咦?為什麼我必須等一下?你也要抱我嗎?”

“人家才不要。那個啊,小兔說……”玖渚倏然睇了我一眼,目光又立刻轉回誌人君。

“小兔說想跟阿伊講話。”

“咦?你說什麼?”“咦?什麼跟什麼?”

誌人君的錯愕聲,以及我的驚呼聲同時唱起雙重奏。誌人君是男低音,我是男高音。但男子雙人短合唱並不悅耳。誌人君和我之間蕩漾著一股尷尬的空氣,我極欲將之揮開似的重新尋問玖渚:“你說什麼?”

“所以啊,小兔想要跟阿伊講話。”

“真的嗎?”

“為什麼?”誌人君怒罵似的,不怒吼似的說:“為什麼兔吊木先生想跟這種家夥說話?”

“這次變成了‘這種家夥’嗎……你才應該聽聽鈴無小姐的說教。”我傻眼歎息。“不過我完全讚成你的意見。小友,為什麼兔吊木想跟我說話?”

“唔,不知道。”玖渚的回答非常冷淡。“反正人家準備離開房間時,小兔就說‘可以帶剛才那個眼睛像死魚一樣的青年過來嗎我想跟他單獨聊聊’。”

“他隻有說‘眼睛像死魚一樣的青年’吧?既然如此,也可能是誌人君。”

“不可能。”“不可能咩。”

這次是女高音和男低音的雙重奏。

“一定是你。”“一定是啊伊呦。”“絕對不會錯。”“絕對不會錯的。”

連輪唱都開始了。我的腦袋亂成一團。

“不,總之,”我勉強打斷兩人的輪唱。“就先不管我的眼睛長得如何,為什麼兔吊木要叫我過去?”

“就說不知道了咩,不要問人家啦。你去不就知道了?”玖渚說完,朝剛才離開的門一指。“機會難得,阿伊就去聊聊吧。一定會很開心的,人家在這裏等。”

玖渚“唰”一聲在沙發坐下。

“搞什麼飛機?呿!”誌人君從走廊折回,一邊抱怨,也跟著坐下。

“你們這群人一來,真是麻煩事不斷。你快去啦,我也在這裏等。”

“你想先走也沒關係。”

“我先走你們不就出不去了?你以為我幹嘛在這裏浪費時間?”誌人君砰一聲拍打茶幾。“喂,快去快回啦。”

“好啦……我知道了嘛。”

看樣子是非去不可。我不曉得兔吊木為何叫我,但我亦別無選擇。盡管不願,但也隻能赴約。“你自己小心,有事就大聲叫我。”我背著誌人君對玖渚耳語,然後沿著長廊走到那扇門前。

“喂。”我忽然轉向玖渚說:“小友,你跟兔吊木談得如何?”

“很開心呀。”

簡潔的答案,確實很有玖渚風格的回答。然而,我如今已搞不清這種“風格”。玖渚友的風格到底是什麼風格?如此單純的東西逐漸渾濁,變得曖昧難明。猶如左右翻轉的劣化拷貝,變得模糊不清。

我對玖渚的心情是如此,而玖渚對我的心情亦如是。

抑或者,這正是我的固執之處。至少與誌人君並坐在吸煙室的玖渚友,是我熟悉的玖渚友,我邊想邊敲門,然後握住門把一拉。

“哎——你好。”

冷不防。

我尚未進入房間,室內就傳來這種高音。就算告訴我那是女性所有,我都能信以為真,仿佛逼尖喉嚨的嗓音;但絕不柔弱,猶如尖銳刀械的聲音。

我步入室內,反手關上門,也同樣對他說道:“你好。”

兔吊木聞言,和藹可親地笑了。

他坐在室內唯一的家具——折迭式鋼椅。翹著二郎腿,毫無防備地對著我。下顎微揚,由下朝上窺探我的神情。

我開不了口。當著兔吊木,我一句話都擠不出來。

“——你別這麼僵硬好嗎?”最後兔吊木主動開口。“剛才短暫見麵時也是,你為何像是將我看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呢?我好久沒這樣跟人類說話了。我還沒對你做過任何事吧?喏,誌人君是那副模樣,見了我既不肯開口,也不肯看我,甚至不願靠近我,其它人則是完全不來這裏。我這個人其實很愛熱鬧,向來很怕寂寞。真是寂寞、寂寞得要死。求求你,跟我說說話吧?”

“好久?”

我對這個字微感詫異。同時,緊張的心情亦略微緩和。至少是可以溝通的對象。我挪了挪位置,與兔吊木保持一定距離,將身體靠向右側牆壁。接著,再將身體轉向兔吊木。

“什麼意思?你不是才剛跟玖渚講過話?”

“跟‘死線之藍’?喂喂喂。”兔吊木嗤嗤偷笑。非常人性化的自然舉動,可是正因為自然,反而有一種不協調之感。“饒了我吧。你這樣說,我就不知該如何應對了。你應該是最清楚的吧?難不成你將死線之藍——玖渚友定義成人類?”

“……”

“沒有人能夠跟那個東西溝通,不論是我、你,或者任何人都不可能。我說得沒錯吧?”

兔吊木先生征求我的同意,眼神笑意不減,但雙眸深處毫無一絲輕佻。表情宛如在搜索對方的弱點。“我想沒這回事。”我隨口應道:“話說回來,兔吊木先生。”

“兔吊木就好。還有,你別杵在那裏,坐下來如何?”

“地板嗎?”

“打掃過了,很幹淨的。不過打掃的不是我,而是由誌人君做的機械代勞。”

“我站著就好。”

“是嗎?”兔吊木點點頭。

我增加倚靠牆壁的身體重量,略微減少左腳的負擔。這是為了隨時都能奔跑。盡管覺得沒有這種必要,但凡事還是小心為上。

“兔吊木先生有話要跟我說嗎?”

“我不是說兔吊木就好?”兔吊木搖晃肩膀。“我向來不喜歡被別人叫‘先生’。你亦沒有理由如此尊稱我,我甚至想叫誌人君別這樣叫了。唉,真是傷腦筋。‘業集’的成員都是直呼其名,聽起來順耳多了。”

“……‘業集’是什麼?”我提出一直很在意的問題。“到這兒之後聽過這個名稱好幾次……是‘集團’的別稱嗎?”

“別稱這種說法並不全然正確。”兔吊木豎起一根手指說:“我們根本就沒有名稱,所以每個人都是隨意稱呼。我基本上是叫它‘業集’,而該名稱就在此普及,哎,是我讓它普及的。‘凶獸’那小子是叫它‘團體’(Mate),‘罪惡夜行’(ReverseCruise)則是稱之為‘矛盾集合’(Russell),‘雙重世界’取了‘領域內部’(Inside)這種風雅的名稱。不僅是因為排他性,因為那個東西最喜歡語言遊戲。還有還有……嗬嗬,嗯,反正就是五花八門,隨心所欲。有些人甚至每次用的名稱都不盡相同,所以我們沒有別稱、學名、本名。我以‘業集’稱呼我們,如此而已……至於‘死線之藍’,則是稱為‘集團’。”

集團。

我聞言心頭一陣揪痛。

“呦!好不容易放鬆的表情又僵硬啦?我說了什麼令你不快的話嗎?如果是這樣就抱歉了。畢竟跟人類說話的機會不多,所以我不太擅長圓滑的溝通方式。你別介意。”

“不,無所謂,我不在意。話說回來,兔吊木先生。”

“不是叫你別稱我‘先生’……唉,也罷,反正我也不認為凡事都能如願以償。繼續說,什麼事?”

“你跟玖渚說了什麼?”

“你……”兔吊木先是一陣沉默,接著說:“叫她‘玖渚’?”

“……你回答我的問題呀。”

“你回答完,我就回答,輪流發問吧?由我先提問,你平常是怎麼稱呼‘死線’的?例如我稱我們是‘業集’,你又是怎麼稱呼她的呢?”

“……”

“順道一提,本人兔吊木垓輔當麵叫她時是用‘死線之藍’,與第三者交談時,有時亦會使用該名稱,若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場,則是‘玖渚友’。若是講述概念性的問題,有時亦會略稱為‘死線’。代名詞則使用‘她’,偶爾也會使用‘那個東西’,大概就是這幾種。”

我不知這個問題意圖為何,不覺有些猶豫。但再怎麼想,都不像是心懷不軌的提問。既然如此,是單純出於興趣嗎?我最後決定老實回答。

“跟那個丫頭直接交談時叫她‘小友’,代名詞則使用‘你’。現在這樣跟第三者談論她時,名字是使用‘玖渚’,代名詞則是‘那丫頭’或‘她’。唯一的例外就是跟直先生……跟玖渚的哥哥談論玖渚時,我都是說‘令妹’,因為那個人不喜歡別人直呼他妹妹的名字。”

“簡直就像在談論陌生人的事哪。不,這也不是壞事,反正過去的自己亦與陌生人無異。”

兔吊木說到此處,“嗯,小友、玖渚、你、她、令妹啊……”忽地開始喃喃重複我的台詞。

“原來如此……原來你是這種人。了解了解,我明白了。”

“這是某種心理測驗嗎?”由於心情比剛才輕鬆,我自然而然地出口揶揄。“所以呢?我對玖渚抱持何種扭曲的情感?”

“這種事不說為妙,不,應該說眼不見為淨嗎?”兔吊木不為所動。“不過,你還真是陰鬱,眼睛就像死魚一樣。”

“死魚眼也太那個了,博士還誇我‘好眼力’呢。”

“確實是好眼力,好個墮落的眼力。這樣麵對麵,不禁讓我想起‘凶獸’。”

兔吊木眉開眼笑,似乎頗為開心。我無法判斷他是單純跟我聊得很開心,還是覺得觀察我很有趣,或者隻是強顏歡笑,其實一點都不開心。

“……我已經回答過了,請你回答我,兔吊木先生。你跟玖渚說了什麼?”

“這種事你也猜得到吧?你覺得我們說了什麼?”

“……”

“啊啊,抱歉抱歉。沒關係的,我不是蘇格拉底,雖然常常有人說我的鼻子跟他很像。反問對方問題,讓對方思考的手段並不壞,不過並非我的風格。真要說起來,本人是喋喋不休的饒舌型。”

“真的嗎?”

“嗯,‘死線之藍’當然是對我說——我讓你離開這裏。”

兔吊木自豪地說。仿佛能夠讓玖渚說出這種話,就是至高無上的幸福。

“……結果你怎麼回答?”

“我拒絕了,這還用說?”兔吊木一副何必多此一舉地說:“另外也說了許多事,不過都是私人話題,希望你別多問。你也不想聽我是如何處理性欲的吧?”

是嗎?不,的確不想知道。

“拒絕了?”

“我就這樣揮揮手說‘哎呀,免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你是沒有幽默感嗎?何必老是這樣瞪人?鯨魚不是魚喔。”

或許是覺得自己說的笑話很有趣,兔吊木竊笑不止。那是跟發色一樣,與實際年齡不符的幼稚動作。

“一人問一次,現在該我問吧?順序要分清楚才行。”

“……那麼,請。”我半敷衍了事地應道:“可是,你還有問題想問我嗎?”

“有,問題可多了。”

似乎很多。

“那麼先來個直拳……你跟玖渚友接吻了嗎?”

“……”

心情實在難以言喻。

“順帶一提,本人沒有。”

廢話!這種年齡差距,要是對未成年者做這種事,乃是無可酌量的犯罪行為。何止是社會犯罪,根本就是人性犯罪。

“所以,你又如何?”

“……有。”我這次是完全敷衍了事地回答。“這又怎麼了?”

“不,覺得很羨慕而已,繼續說下去。”

“什麼繼續說下去?接下來是換我發問吧?”我抬頭盯著心神恍惚的兔吊木。“為什麼拒絕?你不想離開這裏嗎?”

“你們說話還真奇怪,‘死線之藍’也是,你也是。”兔吊木倏然一臉無趣地道:“你們真會說這種非常、極端奇怪之事。本人是以特別研究員的身份受聘於此,不但有薪水,福利也相當不錯。既未遭到軟禁,亦未被監禁。”

“……可是我聽說斜道卿壹郎博士近一年的業績——以個人名義向玖渚家族呈報的研究成果、學術績效,其中九成均出自兔吊木垓輔,其實都是出自你之手。”

“哎,這我就不知道了。完全不曉得你在說什麼,也沒聽過這種事。應該是捏造的吧?”

兔吊木嘻嘻哈哈。“畢竟這世上有許多嫉妒他人成功的流言蜚語。”

“如果不是被幽禁,那兔吊木先生,你有辦法自行離開這裏,離開這間研究機構……不,你有辦法自行離開第七棟嗎?”我連珠炮似的說:“舉例來說,你有刷卡片閱讀機的研究員識別證嗎?有進行聲紋登記、網膜登記嗎?”

兔吊木默然,接著眯起一隻眼睛緊盯我。我故意、半強迫地不予理會,繼續侃侃而談。

“你有離開過這裏嗎?我聽說是沒有喔……將自己的技術全數提供給卿壹郎博士,被徹底限製自由,你這樣還堅稱自己沒有離開這裏的必要嗎?”

“真敢說哪,小毛頭。”兔吊木閉上眼睛,接著睜開右眼,說,“年紀輕輕就想跟本人談自由?十九來歲的自由,憑什麼大放闕詞?你倒是無禮得很嘛。”

“……根據玖渚的說法……不,更正確來說,根據小豹的說法,卿壹郎博士握有你的某項弱點,你才被拘禁於此——”

“嗬嗬!‘弱點’嗎?”兔吊木雙掌在胸前用力一拍,室內響起幹澀的聲響。“‘弱點’倒是不錯!那個‘凶獸’真會搞這種語言遊戲!笑死人了,太有趣了。世上竟有如此有趣事。”

“……請回答問題,兔吊木先生。”

“嗬嗬嗬,嗬嗬嗬,要我回答問題?好,我就回答你,小毛頭。”兔吊木停止狂笑,緩緩抬頭。“舉例來說……你知道豬這種生物嗎?牛或雞亦可。”

“我當然知道豬。”

“那就好。既然如此,你當然也知道家豬是山豬畜化而成的生物吧?牛和雞盡管並非經過品種改良,嗯,不過亦很類似,被人類視為家畜。你對家畜的看法如何?他們——姑且就稱之為‘他們’——你認為他們這種生物敗給了人類嗎?”

“……不是嗎?”

“不是,何止不是,根本就是相反。到頭來,被家畜化之後,被改良之後,他們更加興盛。接受人類的保護,由人類進行飼育,由人類進行生產,生命體勢力有了飛躍的進步。透過與人類的共生……不,是透過對人類的寄生,他們獲得不動如山的生命體勢力,不是嗎?”

“——聽起來隻像是狡辯。”

“狡辯也好,辯贏者贏。不管白貓黑貓,會抓老鼠便是好貓。言歸正傳,我目前所處的狀況真的這麼糟糕嗎?坐擁整棟研究建築,亦可這樣與你對話。盡管行動受限,但其它人又何嚐不是?這世上有不受束縛的人生嗎?比起那些每天在家看電視,隻跟固定對像來往,隻在有限空間移動的人,我覺得自己更加自由。至少我的精神是無限自由的。”

“我不認為這是你的真心話。”

“怎麼想是你的自由,我不打算束縛你。”

兔吊木這時換了一個語氣,“那換我問你,”他說:“你跟玖渚睡過嗎?”

“……我接下來要一直接受這種性騷擾的提問嗎?”

“有什麼關係?機會難得,咱們兩個男人來談談心吧。”兔吊木露出歐吉桑的猥瑣表情。“順道一提,我沒跟‘死線之藍’睡過。”

“廢話!有的話就是犯罪了。”我用左手蓋住雙眼。“我也沒有。”

“沒有嗎?”他甚為不解。“咦?怎麼可能,你在騙我吧?”

“是真的,這種事誰會開玩笑?這類行為完全……呃,雖然不是沒有,多半都是未遂。”

暗咒事情為何演變至斯,我盡量語氣平淡地應道。“這樣滿足了嗎?”

“唔——!不,不太滿意,不可能是這樣。”兔吊木雙手抱胸沉吟:“你是正常男性吧?沒有特殊性癖好吧?莫非現在對我春心蕩漾?”

鬼才對你春心蕩漾!

我不理會兔吊木,開始提問。

“總之兔吊木先生,你不打算離開這裏?”

“不是這個意思,不是不打算離開,而是沒有非離開不可的理由。舉例來說,‘死線之藍’平常不是在京都大樓過著足不出戶的生活?你會勉強拖她出門嗎?不可能吧?她沒有必須外出的理由,因為她對這種居家生活感到滿意,誰都不會因此困擾。我也是如此。沒有必要為了知道宇宙很廣大而上太空吧?”

“換句話說,對兔吊木先生來說,玖渚這次的行動是多此一舉?”

“喂喂喂,這種挑撥性的言論有點卑鄙喔。”兔吊木打趣似的揚起右眉。“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對玖渚友的好意感到很開心,甚至非常感動。而且,撇開此事不談,能夠與‘死線’再會,我都很高興。就這層意義來說,我也很感謝陪同玖渚前來的你,謝謝。”

“……不客氣。”

我喟然而歎。他果然是饒舌型的男子。不論從哪個方向進攻,電波均被對方擊潰,最後吞噬殆盡。看起來隻像是怪叔叔,但這家夥畢竟是玖渚友的夥伴,絕對不可等閑視之。

“好,換我了。總而言之,你無法將玖渚友,無法將那少女視為一名女性,對你來說她是友愛的對象,而非戀愛的對象嗎?”

喔!這次的問題比較正經了。

“簡言之,你對玖渚友的蘿莉身材沒興趣?”

“……”

竟對他有所期待,是我太愚蠢了。

“順道一提,本人倒是興致勃勃……開玩笑的,你別逃啊,別奪門而出。我怎麼可能有興趣?我比她大十五歲喔!哪可能做這種事?在本人故鄉,蘿莉控就像是寒暄的玩笑話,真的!這點程度就退縮的話,你在本人故鄉鐵定無法生存。拜托拜托,別用那種疑神疑鬼的目光看我。”

“……啊啊。”

我下定決心,不論發生什麼事,此生絕對不去這家夥的故鄉,同時暗忖誌人君和神足先生所說的‘變態’,難不成就是這個意思?若然,亦不難理解誌人君何以那般畏怯。我悄悄換成可以隨時抽出右胸刀子的姿勢。

“你不但跟玖渚接吻,也跟她擁抱,但其實這些都是對妹妹的親情嗎?你的意思是說,玖渚友對你而言是妹妹嗎?這也不壞,隻能將對方視為妹妹,就某種意味來說,是對女性的最高讚美。”

“……”

“順道一提,我有兩位妹妹——”

“我不想聽。”我間不容發地打斷他。

“而且日本人一般是不會跟妹妹接吻的,也不會擁抱。”

“什麼?真的嗎?”兔吊木頗為驚訝地瞪大雙眼。“——是這樣嗎?哎呀,真是上了一課,謝謝。認識你真好。”

“啊……”非常令人不快的感謝。“總之,玖渚不是妹妹,至少我從未如此想過。或許有如家人般親近,但這是距離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