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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人類的不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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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日,星期日。
今天,剪了頭發。
「……」
我看著鏡子,透過另一麵鏡子的反射看到後腦勺,然後再一次看向正麵的鏡子,疑惑地偏著頭。
「小姬……這樣子會不會太短了點?我又不是運動選手。」
「不會不會,這樣剛剛好,這才是小姬我心目中理想的造型。」
小姬手拿百圓商店買來的美發專用剪刀,一邊喀嚓喀嚓地靈活轉動著,一邊充滿自信地抬頭挺胸說道。
「小姬我從很久以前就常常都覺得,師父的頭發拖拖拉拉陰陽怪氣地好礙眼又不清爽讓人看了就生氣耶!」
「原來你對我有這樣的想法……」
「從初次見麵就開始了。」
「而且還是第一印象嗎……」
太過分了。
太過太過分了。
「反正師父,既然剪都已經剪了,如今再來抱怨也亡羊無補囉。」
「……」
亡羊補牢……於事無補……以現場的狀況來判斷,恐怕應該是,於事無補吧。
「……好吧,算了。」
我從鋪在榻榻米上,已經落滿發絲的報紙上站起來,取下綁在脖子的毛巾,然後將方才為了剪發而脫掉的上衣重新穿好。接著再次麵對鏡子,撥一撥變短的頭發。嗯,其實,也沒那麼槽啦。至少,確實是不會覺得陰沉又礙眼。
「3Q~~小姬,我挺喜歡的喔。」
「不客氣的唷——」
小姬帥氣地將剪刀上下左右「咻咻咻」旋轉幾圈,最後收進口袋裏。
「呼呼呼,果然還是短頭發比較適合師父唷。」
「為了答謝你,下回換我來幫小姬剪頭發吧。」
「才不要咧,拜托千萬不要。師父真要答謝的話,就應該幫我寫暑假作業外加補習功課唷,期限到明天為止耶。」
「說得也對。不過小姬,你頭發也滿長的不是嗎?從六月到現在,也有兩個月沒剪了吧?這樣是不行的喔,女孩子必須勤於修整儀容才可以。」
「這是性別歧視嗎?」
「不,不是性別歧視,隻是告訴你頭發太長該剪了。」
「不是太長是我故意要留長的啦,小姬我正在努力忍耐熱天氣,打算等過一陣子來換個適合冬天的造型。」
「聽說上過床以後頭發會長得比較快喔,需要的話我願意盡綿薄之力幫點小忙。」
「下流……」
她用極冰冷的眼神看著我。
沒想到反而是小姬有精神潔癖。
「話說回來師父,為什麼你會突然想到要剪頭發呢?那樣子遠水救不了火燒眉毛的病急抱佛腳。」
「……」
這句難度太高了。
放棄吐槽。
「呃——這個嘛。小姬,你看看我臉頰上的傷口。」
「是。」小姬依言照做。「唷~~~這個,是差不多十天前,師父跟潤小姐約完會以後,聽說在路上被野狗咬的那道傷口吧。」
「嗯。這樣看起來,很像刺青對不對?」
「還好啦,就傷口愈合前先結痂的感覺嘛。」
「這時候如果頭發過長,會變成跟某人角色重疊。這十天以來,我每次照鏡子都覺得渾身不舒服,所以才下定決心剪掉的。」
「……?」
小姬偏著頭一臉疑惑。
啊,她當然聽不懂了。
我和零崎相遇,是在和小姬相遇以前的事情。
「可是師父,那個傷口,能夠完全恢複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比較好呢?」
「不用啦,傷口很淺,看樣子應該會脫落得一幹二淨。雖然好像複原得特別慢——不過到下個月應該就完全看不見了吧。況且就算留下疤痕,正麵迎敵留下的傷疤也是一種男人的驕傲嘛。」
「或許吧,不過那隻限於帥氣的男人唷。」
「……」
你有什麼意見嗎,小姬。
「好了,我要出去一趟。」我拿起預先準備好的背包,對小姬說:「你可以繼續待在這裏沒關係,春日井小姐看樣子今天也不會回來了,那就麻煩你鎖門囉。」
「呃……那個師父,剛才不是說要幫我做暑假作業跟補習功課當作剪頭發的報酬嗎?」
「那是騙你的。」
「為什麼!」
「居然會相信我所說的話,小姬你也太天真了。不適度地給予教訓,將來你的人生遲早會失敗喔。」
「你怎麼翻臉比翻書還快!把死不認賬當絕招嗎!小姬我白白浪費了寶貴休假的整整一小時耶!明天開始又要過每天補習的生活了說!」
「獅子都會把自己的小孩推落懸崖當成訓練。」
「那是單純的謀殺!」
「喂喂喂,小姬,注意你的口氣喔。別看我外表這樣,老實告訴你,我在大學校園裏可是人稱狂犬病唷。」
「為什麼?」
「因為不會遊泳。」
「爛人!」
將含淚指控的小姬拋在背後,我轉身走出自己的房間。穿過走廊,步下階梯,然後離開公寓走向室外。
庭院前方是荒唐丸老先生正在做午間運動,似乎是很久以前流行過的一種叫啞鈴體操的東西。隻不過左右兩邊各拿著二十公斤的啞鈴這點,跟當時流行的啞鈴體操略有不同。上半身打赤膊展現引以為傲的古銅色肌肉,動作卻有如收音機體操般,揮舞著巨大的啞鈴。
夏天。
大太陽。
藍色晴空。
肌肉老爺爺。
「……」
還是別出聲打招呼吧。
今兒個天氣真好啊。
我來到中立賣通,朝停車場走去。在停車場裏看見美衣子小姐,正打開引擎蓋為愛車做保養。即使撇開飛雅特500是意大利出產這一點不談,也算相當費事的車種。
「嗯——」
美衣子小姐今天依然將甚平外褂綁在腰間,上身穿著黑色緊身背心,帥氣的運動休閑風格,是因為豔陽高照嗎?還是為了避免被油汙弄髒?
「伊字訣,你要出門啊?」
「是,到朋友家去一趟。」
「朋友?」
「那個藍發丫頭。」
「啊啊,你說藍藍呀。」
美衣子小姐點點頭。
我走向停在飛雅特附近的偉士牌機車,戴上安全帽,拉下防風罩。雖然左手還沒完全恢複正常,但在二十二日打工開始之前,必須先設法回複到跟原來一樣行動自如才行。
「你頭發——」
「嗯?」
「剪短了嗎?」
「喔,對啊。」
「不適合你。」
嗚哇。
……鏘——
「……啊,不對,說錯了,剛才的話收回。」美衣子小姐搖搖頭又說:「很適合你。」
「……」
雖然覺得「不適合」跟「很適合」這兩句怎麼看都不像會說反的樣子,但我寧願相信那絕對不是無意間脫口而出真心話,這樣想會比較好吧。
「真的很帥,男人味十足,少女殺手,Beautiful——」
「不必勉強沒關係……」
心情頓時有如置身荒漠。
「下手相當大膽的剪法,是崩子嗎?」
「是小姬剪的。」
「這樣崩子會很失望喔,那丫頭一直很想幫你剪頭發呢。」
「無論如何,我都沒有勇氣讓手持凶器的崩子站在自己身後……」
「原來如此。」
美衣子小姐坦然接受。
「美衣子小姐今天有事要忙嗎?」
「我要去找工作。」
「這樣啊。」
「也許已經來不及了。」
「請別那麼悲觀。」
「嗯,說的也是,搞不好最近買的彩券會中大獎也不一定。」
「請別那麼樂觀。」
「你說話真難懂。」
「……抱歉。」
順帶一提,我要去打工的事情目前仍是秘密,包括小姬跟春日井小姐那邊也都已經先警告過不準張揚了。與其說覺得不好意思或想要來個大驚喜,其實是因為萬一露餡的話被說教的可能性比較高。所以到時候必須一點一滴,不著痕跡地,用請吃飯、帶忙買生活用品、代付水電費等等之類的形式,積少成多聚沙成塔地,分散援助才是正解……雖然聽起來很空泛,但反正行不通的話,最壞也是用借貸的方式解決就好。當然我並不打算把錢要回來。
總而言之。
美衣子小姐的恩情,非報答不可。
我受了她許多照顧。
直到現在,也還在受她照應。
因此——
既然遲早會離開古董公寓,在那之前——在我真正搬走永遠不回來這棟公寓以前,唯獨欠下的人情,希望都能先償還清楚。
「……盡管在現階段,還沒有要離開的準備。」
「?你說什麼?」
「沒事沒事。那我出門去了。」
「嗯。」
「美衣子小姐,掰——」
「掰——」
好,偉士牌發動。
目標是京都首屈一指的高級住宅區,城咲。星期日的京都,滿街車水馬龍,道路擁擠紅綠燈又密集,隻能以限製時速慢吞吞地前進。
「……」
就在昨天,木賀峰副教授終於回電了。從我打去留言之後,恰好經過整整十天。嗯,以大學教授職員的時間概念來看,也算理所當然吧,畢竟我也沒有特別催促她。原本以為春日井小姐有專業頭街姑且不論,至於小姬的年齡可能會令對方感到為難,然而她卻沒說什麼,爽快地接受了這份成員名單。
『不過——』
電話中木賀峰副教授又接著說道。
包括我在內,為了大略評估成員適性,她希望能先對所有人舉行麵試測驗。就業務內容來考量,這算是非常合理的要求吧。她問我方便的日期,因為小姬到二十日為止除了星期天以外全部都要補習,所以到工作開始之前,隻剩下今天跟二十一日有空檔。可惜木賀峰副教授很不巧地,據說今天很忙,但又不能拖到開始前一天才舉行測試,結果就變成沒辦法在白天進行,而木賀峰副教授似乎相當忙碌,為了配合她的時間,於是經過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的商量,最後決定將適性測驗放在明天晚上舉行。
『事出突然請見諒,因為我隻剩下這個日子還空著。』
『不,沒關係,反正我後天晚上也沒事。』
『你後天晚上會有空,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
『……』
……真的假的啊?
你是預言者嗎?
『那……也好,就這麼決定吧。』
『謝謝,那麼後天晚上就麻煩你了。』
明天,也就是十五日夜晚。
雖說拖到前一天未免太誇張所以不用考慮,但事到如今也別無選擇了吧,看樣子這個適性測驗應該隻是一種形式而已。可以稱之為見麵會,或者研修會之類的,隻要沒有什麼意外狀況發生,應該就不會被剔除。
……小姬和……春日井小姐是嗎……
搞不好會有意外。
這兩人距離所謂的適性都相當遙遠。
「……好痛——」
臉頰的傷口,被強風吹痛。
已經結起來的痂,可能又破了。
結起來的痂如果破掉,就會流血。
因為我還活著。
因為我,據說還活著。
在目前這個階段。
「真是戲言啊……」
花了大約一小時左右,抵達城咲。
玖渚友不在家。
「……大震撼——」
才剛走近三十二層樓高的超豪華大廈,我就打那丫頭的手機聯絡,結果她今天出門去了。雖然沒聽她提過,不過仔細想想,我也沒說要來她家玩。所以囉,像這樣錯過也隻能摸摸鼻子,沒啥好囉嗦的。
當然,照常理而論,應該要事先約好才對,這我也知道。但一個幾乎從不踏出家門一步的家居族自閉丫頭,居然就像算準了我來訪的時機點般恰巧不在家,這種事情誰會料想得到啊?
唉——
難得剪了頭發,特地想來讓她看看的說。
真沒意思啊——
「算了,這也無可奈何……」
據她說是到醫院去了,所以也不能怎樣。
畢竟今天是每月一次的健康檢查日。
假如真要貫徹初衷的話,立刻驅車前往醫院(玖渚機構禦用的專屬綜合醫院京都分部)也不是不行,但既然是預定好的,想必直先生也會到場,難得兄妹獨處,我自認還沒有神經大條到那種地步,不至於跑去打擾。
反正也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
想讓她看新發型,隨時都可以。
盡管不能否認失落的感覺。
我再度跨上停在路旁的偉士牌。
對了,可憐的小姬,我還是依照約定幫她做習題吧……雖說學會偷懶並非好事,但無論怎麼看,那麼多的分量,一個人大概很難在一天之內獨力完成。或許學校的老師壓根也沒想到,居然會有學生全數科目都必須補習吧。
正如此盤算的時候。
我忽然察覺到一股注目的視線。
以大廈的紅磚外牆為背景,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我。對方穿著純白色的,宛如死者般的和服造型。雖然在夏季的京都倒也稱不上稀奇古怪,但感覺與那高挑修長的身軀似乎特別契合,給予我一種非常涼爽的視覺印象。
那名男子戴著狐狸麵具:
「……」
「……」
狐麵男子沉默不語,卻仿佛察覺到我的視線,微乎其微地,向我點頭致意。
我也二話不說,點頭回應。
……幹嘛啊?這個人。
複古車款的偉士牌有那麼稀奇嗎?還是說,他覺得偉士牌機車跟這樣的高級住宅區很不搭調?
不知為何。
不知為何,我發動機車的姿勢,莫名地遲疑了。
「……」
在暫停動作的時間裏,繼續保持沉默。
狐麵男子的背部離開紅磚外牆,繼續沉默不語地,朝我的方向走來。緩緩地,緩緩地,踩著平底木屐無聲無息朝我走來。
我,無法動彈。
「……哦——」
當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到兩公尺左右時,狐麵男子開口說話了。
「你好。」
近看便知道,對方身材非常高,肯定有一百九十公分,與鈴無小姐不相上下,甚或比她更高。雖然有些偏離日本人的形象,但清瘦的身形卻相當適合穿和服,襯托得非常出色。
「……你好。」
我禮貌回應。
盡管因為戴著麵具而看不見臉孔……但從聲音,以及渾身散發出威嚴感的氣質來推斷,絕對比我年長,應該沒錯吧。
「嗯,『你好』。」狐麵男子重複一次我所說的話。「一個人呐?」
「啊,呃,是的,我一個人。」
「『我一個人』嗬,這麼說來,你有事情要找這棟大到不像話的大廈裏麵的住戶嗎?」
「差不多意思。」
「『差不多意思』,結果錯過了……」
「對。」
「嗬。」
狐麵男子點點頭。
「原來如此——嗯,老實說我也是一樣。」
「咦?」
「我也一樣『錯過了』,真是奇遇啊。」
「呃,喔。」
總覺得,雖然無法形容得很貼切,但有股莫名的壓迫感,這人說話的方式似乎有些咄咄逼人。
「其實我原本隻是站在附近幹等而已,和這棟大廈毫無關聯——不過這棟建築物相當醒目,足以媲美都塔了吧。在旅遊者眼裏都算是非常罕見……不過我很喜歡,這種豔情性的建築物,具有目空一切的特質,是突出的異形。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見識到,以這地方為範本的政治家或建築師……無論如何,這玩意兒除了是一項景觀之外,同時也成為很好的地標,隻不過看樣子我等的人還沒走到這裏就迷路了。會在京都跟劄幌迷路的家夥,我認為簡直是無可救藥的笨蛋啊。」
「啊——可是這一帶已經不是棋盤式街道了喔。」
「『不是棋盤式街道』,嗬。」
狐麵男子說完似乎笑了笑。由於戴著麵具看不見表情,實際上究竟如何我也不得而知。明明是在跟來路不明的陌生人交談,卻又看不到表情,實在很難進行對話。
「對了這位小哥,怎麼樣,身為同樣白跑一趟撲了空的同路人,要不要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
「呃……」
「既然已經錯過了,就表示接下來也沒有其他重要的事情吧。反正我也一樣突然多出時間來,彼此互相消磨時間也不是什麼壞提議。就由我請客,去吃點好吃的東西吧。」
「啊……呃,我,這個——」
我頓時語塞,對狐麵男子充滿莫名確信的言談,忍不住感到疑惑。
「我媽媽說,不可以隨便跟陌生人走。」
「嗬,想溜嗎?」
「……」
為什麼?
為什麼我必須被人講成這樣啊。
雖然,我的確是想溜沒錯啦!
「對,我是想溜沒錯啊。」索性直接攤牌。「因為冷靜下來仔細一看,覺得你實在太可疑了,那個麵具是怎麼回事?」
「這是一隻狐狸。」
「……」
居然跟我講解圖形。
「所謂狐狸是一種犬科狐屬的哺乳類動物。」
「這我知道。」
「你本來就知道嗎?」
「呃,不,其實不知道。」
原來狐狸是犬科動物啊。
真驚訝。
「嗬,好吧算了,剛才覺得跟你好像頗有緣分的樣子,所以出聲攀談,結果看你的反應,似乎又不像會有什麼值得留意的重大因緣。」
「緣分?」
有緣。
因緣,因果。
命運。
怎麼覺得,最近好像常聽到這些話。
「請問,你是……」
「啊——!是大哥哥耶!」
我才剛開口發問,就被後方突如其來一道充滿活力的聲音給打斷了。
回頭一看,眼前出現的——
是匂宮理澄小妹妹。
「嗚哇——!了不起的巧遇,嚇我一大跳!居然會在這種地方遇見,實在是太巧了!」
「……嗨。」
仍舊穿著不變的黑鬥篷。
微笑的臉龐,戴眼鏡也相當合適。
雙手藏在鬥篷底下。
啪搭啪搭啪搭地,搖晃著長發有如小動物般向這裏跑過來,那模樣令人不禁心生愛憐。
「……」
然而,此時此地對於我所懷抱的警戒心,相信任何人都沒資格表示意見吧。我從跨坐著卻沒發動的偉士牌機車跳下來。坐在連鑰匙都沒插的機車上,這種姿勢萬一發生緊急狀況很難臨機應變。
萬一,發生緊急狀況的話。
「好久不見囉,大哥哥!」
砰——!使出身體撞擊。
我躲開了。
「噫呀嗚!」
理澄小妹妹直接撲向柏油路麵滑壘,嘎啦嘎啦嘎啦,發出非常奇妙的聲音。由於雙手無法動彈,似乎未能及時減輕傷害。
「不、不要緊吧?!振作點理澄!」
「雖然大聲得很刻意,但是謝謝你的關心喔!」
毫發無傷。
理澄隻憑雙腳的彈力就動作靈活地站了起來。
「我沒事!」
「那真是太好了。」
「……你遲到了整整三小時,理澄。」
狐麵男子低聲說道。「哇!」理澄似乎嚇一大跳,立即轉向狐麵男子。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不得了不得了!狐狸先生!你提早一步先到了嗎!果真厲害!」
「三小時前就到了。」
「真不愧是狐狸先生!」
「沒人要你佩服。」
「辛苦你了!」
「沒人要你慰勞。」狐麵男子朝理澄的頭頂打下去。「而且就算要說也應該是『您辛苦了』,注意你的措辭。」
「是!狐狸先生,我喜歡你!」
「想模糊焦點嗎,笨蛋。」
狐麵男子又朝理澄的頭頂打了一下。
接著,轉過來對我說道:
「……這就是,我在等的人。」
「……」
「雖然是我等的人,不過——小哥,瞧剛才的反應。你似乎也認識這丫頭哪。」
「呃,可以說認識吧……」
可以說認識吧。
可以說不想說出彼此認識吧。
「半個月前,我昏倒在路邊的時候大哥哥有幫助過我!」還在遲疑的空檔,理澄已經迫不及待地介紹起我來。「然後還借錢給我!真是萬分感謝!」
「哦,那可真是相當地……」狐麵男子仿佛細嚼慢咽般,從頭頂到腳尖來來回回仔細地端詳我。「瘋狂。」
「……瘋狂,是嗎?」
「那種無謂的好心很容易惹禍上身喔。一旦受過幫助,這個笨蛋往後遇到困難時。就會以為總有人來伸出援手。難道你打算,隻要這丫頭遇到困難,無論何時何地都去解救她嗎?」
「呃,不,那個……」
「給過一次甜頭,第二次卻又不給,這叫做偽善,是人類這種生物特有的自我意識。對於明明已經絕望的事物,卻又給予希望,這也很不應該。因為被希望煽動而掀起革命的人,最終的下場大部分都是上斷頭台,結果存活下來的隻有那些給予希望,袖手旁觀的煽動者……不過話雖如此——」狐麵男子又說道:「那筆借來的錢就由我替她還吧。這笨蛋承蒙你的照顧,多謝了。」
「……」
要道謝麻煩一開始就先講。
害我還差點反省起來咧:
「多少錢?」
「呃我想想……」
其實,那天是春日井小姐先把錢給偷拿走的,然而事到如今,這種事情更不能說出口了。
左右為難啊。
「是三萬圓。沒錯吧,大哥哥?」
「唔……金額好像還要再低一點耶……」
「三萬圓是嗎?好。」
狐麵男子從袋中取出和式錢包,將四張福澤諭吉遞給我。
……四張?
「加利息。」
「啊啊……多謝。」
罪惡感……
罪惡感越來越節節高升……
「大哥哥真是個好人!」
「唔……」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跟大哥哥一樣好就太好了喔!那樣子世界一定會更美好的喔!」
「唔呃……」
「像大哥哥這樣的人,我最喜歡了!喜歡到想帶回家一個人獨占耶!」
「呃啊……嗚……」
那張笑臉。
那張仿佛在說「世界真美好啊!」的笑臉。
神聖的光芒正侵蝕著我。
你是故意的嗎?是故意這樣做的嗎?
想要用罪惡感殺死我嗎?
果真如此那就是絕對不會被察覺的殺人方式。
這女孩——企圖進行完全犯罪嗎?
我雖以承受心髒的疼痛,便扯開話題。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兩位是什麼關係呢?」
「我們是情侶唷……嗚!」
理澄才剛開口,狐麵男子立刻伸出修長手臂捂住她的嘴巴,連一公分的縫隙也不留。雙手無法動彈的理澄完全無法掙脫。
「你總該知道這丫頭的職業吧?」
「呃……大偵探。」
「是摩登……摩登……名偵探唷……」
理澄努力發出聲音。
可是卻被一手堵住。
「據說是『摩登名偵探』。」狐麵男子以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說道。「所以,假如套用她的方式來講,我就是她的助手……可以這麼說吧。」
「助手?」
名偵探的助手。
那是華生,還是海斯汀上校{注10:推理女王克莉絲蒂筆下的人物,擔任名偵探白羅的助手角色。},又或者是,呃——小林少年之類的嗎?{注11:江戶川亂步筆下的人物,「少年偵探團」團長,本名小林芳雄,是天才偵探明智小五郎的弟子。}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不過作為一名所謂的助手,這個人,角色特質不會太搶眼了嗎?
「如果這樣設定行不通的話,那用幕後支援者呢……或是,委托人呢?唔,其實用什麼詞彙都無所謂吧,藉由語言來解釋任何事情,都隻會顯得空洞而貧乏。」
「……『空洞』是嗎。」
「純屬,戲言而已啊。」
忽然,我有種感覺。
那張狐狸麵具,仿佛揚起嘴角稍微一笑。
我頓時——啞口無言。雖然不明白自己啞口無言的理由,但就是啞口無言。感覺像是莫名地,莫名地因為某種非常不合理的理由而被迫緘默。
倘若硬要追根究底的話——
不寒而栗。
讓人幾乎要渾身發寒地,不寒而栗。
仿佛對我的啞口無言感到很滿意,狐麗男子輕輕頷首。「既然是認識的人,那就更不用說了。」又接著講:
「起來吧,我和你果真有著特殊的緣分,如此機緣你竟意圖違抗,未免太莽撞了。命運是必須順勢而為的存在,這是基本概念。妄想開創命運可是桀驁不馴的三次方——因為我們並非遭受命運的擺布,而是仰賴命運的安排啊。嗬,正因如此人生不能說停就停……理澄,你還愣在那邊做什麼,快來大力邀請他啊。」
「啊,是!」終於被解放的理澄麵向我恭敬地「立正」站好。「來吧大哥哥,請往這邊走!」
「往那邊走隻有空氣。」狐麵男子毫不留情地吐槽並且再度對準理澄的頭頂一擊。「我的車子停在另一邊……走吧,你的偉士牌就暫時停在原地好了,反正這附近也不會取締違規停車……」
「啊。好……等一下……」
我摘下安全帽,掛在偉士牌的把手上。唉,結果我就這樣被牽著鼻子走了嗎……如此優柔寡斷的性格容易招惹麻煩,這點其實我也知道。
總覺得類似的事情,之前也曾經發生過……
「……啊,啊啊啊啊啊——!」
「大、大哥哥的頭發掉光了!」
「並沒有!」
這死丫頭在講什麼東西啊。
對成長期已經結束的男性而言,這種話可是禁句。
「我剪頭發了啦……為了轉換心情。」
「哈——原來如此。」
「滿適合的吧?」
「……」
理澄臉色發青。
……算了,無所謂。
「不要隻顧著聊天,快跟上來。」
狐麵男子說完便逕自朝前方走去。明明我又還沒有清楚表示點頭答應,看樣子此人性格也屬於相當強勢的類型。
命運必須由自己去開創。
這是,木賀峰副教授說過的話。
然而,大多數所謂的命運,其實都與自身行為毫不相幹,隻是在未知的地方有如齒輪般不停地轉動著。
仰賴命運的安排嗎?
這種話——能夠說得出口,也真是妙極。
轉過街角,停在眼前的是一輛純白色保時捷。這個款式的保時捷已經許久沒有親眼見識到了……奇怪,這款跑車不是雙人座的嗎?雖然後麵也不是不能坐人,但那未免有點……
「小哥,就讓理澄坐你腿上吧。」
「……」
竟然對初次見麵的人作出如此要求,這人在講什麼東西啊。
「我不想讓別人碰方向盤……如果你不願意的話,喂,理澄,你用走的……」
「不不不,我沒關係,真的。」
我連忙坐進保時捷當中。什麼跟什麼啊,這個人……假如理澄是冥王星少女的話,眼前這位算是目中無人型的嗎?但感覺又不太像……言行舉止本身是理性的,或許應該稱為高深莫測型?雖然狐狸麵具配保時捷跑車感覺有些滑稽,頗具詼諧的效果。
「嘿嘿——人肉椅子——!」
理澄說著便一屁股坐上我的大腿。
……請不要把別人稱作什麼人肉椅子。
人肉椅子。
毫無任何情趣可言。
「我喜歡你!」
「……」
笑容滿麵的理澄小妹妹。
……沒有任何的,願意吧。
我關上車門。
「……對了,要去哪裏?這位當街擄人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