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登
成瀨川瑞希渾身散發出一種虛幻的感覺。
正登從計程車公司的行車管理部調到總務部後不久,她就進了那家公司。她從來不化妝,戴了一副粗框眼鏡,走路時總是低著頭。她說話時很少看別人的眼睛,正登經常納悶這種人怎麼可以通過麵試。
她在公司沒有朋友,中午總是獨自坐在會議室裏麵吃便當。在她進公司第六個月時,接替一位因為生孩子離職的女職員,成為正登的下屬。
正登並不歡迎她。之前的下屬個性剛毅,像個男人婆,無論別人對她說什麼都不會屈服,即使男性職員對她說一些近似性騷擾的話,她都可以四兩撥千金地化解,在正登眼中,是一個很容易相處的下屬。瑞希和前任者的個性完全相反,正登覺得隻要稍微對她說幾句重話,她第二天就會不理人,很擔心和她在工作上無法和睦相處。
沒想到這些擔心都是杞人憂天。瑞希雖然沉默寡言,卻可以準確了解上司的指示,工作也很認真。她不說廢話,工作很有效率,寫字也很漂亮,還很擅長整理工作,比之前那位因為生孩子離職的前任更能幹。
正登好幾次都暗自慶幸瑞希成為自己的下屬,每次他都真心誠意地稱讚瑞希。
「你上次的資料做得很好,在董事會上也很受好評。」
瑞希並沒有因為羞赧紅了臉,隻是微微抬頭說了一句:「謝謝」,很快又低頭看著電腦。隨著她卡答卡答敲鍵盤的聲音,可以看到她的眼鏡反射了她打的字。正登覺得這個年輕女生簡直就像機器人。
有一次,正登獨自去一家酒店時,終於見識到瑞希的另一張臉。正登向來討厭和一群酒肉朋友一起去酒店,獨自靜靜地喝酒,挑逗自己心儀的酒店小姐才是他喜歡的夜生活方式,但酒店小姐每次都巧妙閃躲,他至今從來沒有成功過。
那是他第一次去的酒店,他並不中意一開始坐台的褐發酒店小姐。年輕女孩尖著嗓子自我介紹說,她剛迎接成人式,正登無論對她說什麼,她都微張著嘴巴不停點頭,根本聊不起來。女人不超過二十五歲,恐怕很難應付中年男人。當那個像小孩子般的酒店小姐轉台後,換了一個看起來不到三十歲的女人。當正登抬起頭時,女人立刻露出慌亂的表情。
那個年輕小姐很漂亮,化著濃妝的她張大雙眼,停下腳步,不知道該不該走過來。
「……成瀨川?」
正登的輕聲嘀咕被店內嘈雜的聲音淹沒了。他向準備逃去店內深處的瑞希招了招手,瑞希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在正登旁坐了下來。
「很高興認識你。」
正登向她打招呼,瑞希垂著雙眼,用力點了點頭。
「你真漂亮,叫什麼名字?」
「我叫茜。」
「小茜嗎?真好聽的名字,我叫一文字隼人。」
瑞希抬起頭。
「這個名字聽起來好像是會變身的英雄。」
「經常有人這麼說,但這是我的本名,請多關照。」
正登舉起裝了兌水酒的杯子,瑞希的眼睛笑了起來。這是正登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一文字先生,請多關照。」
瑞希和他幹了杯。
翌日在公司遇見瑞希時,她麵無表情地打著電腦,好像忘了昨晚的事。
那天之後,正登每周去那家酒店三次,每次都點瑞希坐台。原本以為瑞希很寡言,沒想到和她很聊得來。看到對黃色笑話都不為所動的瑞希,正登忍不住驚訝女人的善變,男人很難像她那樣在白天和夜晚有不同的生活。
瑞希為什麼要從事這種副業?為了錢嗎?這家公司的薪水的確不高,不,他記得以前會經聽說,有一個在大公司上班的粉領族在夜晚的街頭拉客,但目的並不是為了金錢。
瑞希越來越積極取悅正登,也就是一文字隼人。在酒店的時候,總是緊貼在他身旁,或是把臉埋進他的胸口。有時候還會對著他的耳朵吹氣,或是把頭靠在他肩上。
夜晚的關係漸漸延伸到了白天。瑞希把資料交給正登時,不時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或是不經意地觸碰他的身體。公司的男同事很快就注意到瑞希的變化。
「成瀨川小姐這陣子終於露出笑容了。」
「有嗎?」
「對啊,尤其經常對你笑,難道是我的錯覺嗎?」
「別亂說。」
雖然正登這麼說,但嘴角還是忍不住露出笑容。隻有我知道真正的她,雖然她看起來不起眼,一旦化了濃妝,就很有女人味,乳溝也很深。你們沒人知道吧?
上司和下屬當然不可以有這樣的關係,但已經離婚,還不到四十歲的正登無法抗拒內心的欲望。瑞希仰慕正登,正登也感受到瑞希的魅力,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單身男女的自由戀愛。不久之後,正登和瑞希就有了男女關係。那時候,正登不再使用一文字隼人這個迂腐的假名字。公司的人開始對他們的關係議論紛紛,正登的上司也知道這件事,但對這件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們在平價飯店的床上蓋著被子,聊著公司裏的八卦。他們之間早就沒有任何秘密。正登皺著眉頭告訴她公司內部的派係鬥爭,瑞希告訴他,公司的女職員在工作上有多偷懶。
「因為其他女生不喜歡我,所以我在公司裏很少說話。」
「不需要迎合別人。」
「我也這麼想,所以在公司時,我隻專心做事。」
「這樣對上司更有幫助,如果一家公司有一堆隻會說廢話,卻不會做事的人,早晚會倒閉。」
「你不問我為什麼要在酒店打工嗎?」
「我不想問,隻是我並不討厭在酒店打滾的女人。」
「為什麼?你不會看不起我嗎?」
「我這麼色,有什麼資格看不起別人?」
「你才不色呢,很正常啦。」
兩個人交往大約三個月後,瑞希說要辭去白天的工作。她說自己更適合夜晚的工作,以後想專心當酒店小姐。
正登表麵上挽留了她。對公司來說,失去一個優秀的事務員損失慘重。但他知道瑞希在公司時很不自在,所以並沒有堅持。每個人都有權利做自己喜歡的事。
她辭職後不久,就發現公司的金庫遭竊。
知道金庫密碼的隻有總務部長、會計部長和總務課長正登三個人,如果不是這三個人所為,就代表另外有人用某種方法竊取了金庫密碼。
雖然也有可能是外人所為,但內賊的可能性最高,而且很可能是之前經常在一起,如今卻消聲匿跡的人。
正登知道公司內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瑞希知道正登電腦的開機密碼,隻要偷偷在電腦中搜尋,要找到金庫密碼並非難事。
他打了瑞希的手機好幾次,每次都轉到語音信箱。他去了那家酒店,經理告訴他,瑞希上周辭職了,而且也搬離了原來的住處。如果不趕快找到瑞希的下落,問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自己就會被視為共犯。正登想盡一切辦法尋找瑞希的下落。
他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他找到了瑞希躲藏的地方。原本以為她早就逃離了安在市,沒想到她還留在市區。她住在遠離市中心的破公寓內,正登確認窗戶亮著燈後,按了門鈴。
開門的是一個瘦高個男人,年紀不到三十歲。一看就知道是牛郎,瀏海很長,遮住了一個眼睛。
「成瀨川瑞希小姐應該住在這裏。」
正登探著頭,想要確認屋內的情況。
「你是誰?先自己報上名字,突然闖到別人家裏,還探著頭東張西望,會不會太沒禮貌了?」
正登在男人背後看到一個長頭發的人影走過去。他正打算進門,那個男人擋在他麵前。
「我叫大內正登,是西城交通的總務課長,是成瀨川瑞希的上司。」
「成瀨川瑞希是誰?這裏沒這個人。」
「那剛才走過去的是誰?」
「我老婆。」
「讓我確認一下。」
正登用力推開男人,走進公寓內。
經過廚房後,裏麵是一間三坪大的和室。那個女人剛才就在這裏,地上放著淩亂的被褥,左側是紙拉門。那個女人剛才走過去,躲在紙拉門後。
他用力拉開了紙拉門,發現裏麵是壁櫥。成瀨川瑞希裹著浴巾,蜷縮在壁櫥深處。昏暗中,看起來十分可怕的那雙眼睛證明了她是誰。
那雙眼睛動了一下,似乎看到了正登背後的動靜。
正登一回頭,發現剛才的男人正舉起手,手上拿著好像凶器的東西,正要撲向正登。正登不加思索地抓住了男人的手腕,發現男人細瘦的手臂上有一個丘比特的箭射中愛心的刺青。
他們在房間中央扭打成一團。無論如何都要奪下男人手上的凶器,男人雖然力氣不大,但正登絲毫不敢大意。男人用膝蓋撞到正登的胸口,正登頓時感到一陣反胃,不由地彎下了腰。男人趁機把手掙脫,高高地舉了起來。
當男人揮下拿著凶器的手那一刹那,正登用盡渾身的力量撞向男人的腰。男人沒有站穩,被正登抱著腰,重重地跌倒在地。隨著咚的一聲沉悶的聲音,男人躺在地上不再動彈。他的後腦勺撞到了柱子,他手上的凶器從手中滑落在地。是一小瓶辣椒醬。
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壁櫥中走出來的瑞希雙手捂著嘴,用驚恐的雙眼低頭看著一動也不動的男人。
警察上門,偵訊後,以傷害罪的嫌疑逮捕了正登,把他關進了拘留所。男人昏迷不醒,正登被辣椒醬瓶攻擊而反擊的辯解被認為是防衛過當。
幸好那個男人活了下來,但正登公司的董事長希望他主動離職,不要再去公司上班。他的離職金付了打官司和賠償金,就一毛都不剩了。
這件事讓當時同樣在安在市上班的美穗抬不起頭。正登事後才聽說,她已經和男友訂了婚,但對方的父母得知了正登的事,強烈反對他們的婚事,他們的婚事也因此告吹,所以,正登至今仍然在美穗麵前抬不起頭。
他靠打零工過了一段日子之後,很幸運地進入另一家計程車公司。但他隻高興了一下子,受到政府法令鬆綁的影響,公司因為業績不振而倒閉了。
迎接不惑之年後,他才回到故鄉。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一次,抱著重生的覺悟對母親下跪,希望可以繼承家業。不久之後,母親就死了。從此之後,正登用無私的精神投入了農業,脾氣不再火爆,學會了傾聽別人意見,更下定決心,從此絕對不再對別人動手。
不,他會經為了茜,差一點毆打鐵平。他似乎至今仍然沒有擺脫名叫茜的女人的詛咒。
今年第二度舉辦的梯田豐年祭比去年更加熱鬧。山麓的村民設攤的攤位擠滿了神社內,剛采收的新鮮蔬菜直銷站前大排長龍。
奉神的儀式結束後,止村生產法人的員工來到剛落成的公司大樓大禮堂內,舉行了慶祝農營組織成立兩周年的紀念派對。正登稍晚走進禮堂時,發現禮堂裏已經擠滿了人。
優致詞後,千秋站上講台,拿起了麥克風。千秋在東京的大出版社出版的漫畫已經突破了八十萬冊。雖然正登並不了解這到底有多厲害,但聽到有人說,現在幾乎全國的人都知道「蔬菜寶寶」了。去年秋日祭時,隻有小眾的宅男雜誌介紹了蔬菜寶寶,千秋就高興得熱淚盈眶,看來他真的走紅了。
「……呃,多虧了止村的各位,我才能夠有今天,謝謝你們給了我機會。我兩年前下決心來這裏是正確的,我為自己是止村的一份子感到驕傲。」
千秋抖動著漲得通紅的大臉,激動地說道。
「這裏還有來到止村不久,立誌當漫畫家和畫家的新人,我想對你們說一句話,機會永遠在前方。」
「那家夥太自以為是了吧?」
正登發現三樹夫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他的身旁。
「怎麼了?你在嫉妒他嗎?」
「才沒有呢。」
雖然三樹夫嘴上這麼說,但隨即坦誠地承認:「果然被你看出來了嗎?」
「網路不是你的天下嗎?你是止村的網路負責人,最近也買了功能最新的電腦給你。」
「我很滿意這裏的生活。除了坐在桌前做事,還可以去收成蔬菜,太有益身體健康了。最近小茜在忙別的事時,我也會代替她接待觀光客。不瞞你說,之前我還覺得有點無聊,現在工作已經得心應手,心情也比較放鬆了,有點懷念都市了。」
正登發現三樹夫看著自己身後,似乎在注意某個人。正登回頭一看,發現是剛來這裏務農的幾個年輕人。三樹夫的目光追隨著那個綁了麻花辮,想要當畫家的女生。
「因為以前這裏的年輕人太少了,但現在應該沒問題了吧?」
年輕人就應該談戀愛。
「果然被你看出來了嗎?」
三樹夫又說了和剛才相同的話,抓了抓頭。
「有更多人來這裏是好事。真希望可以一直持續下去,有越來越多的人來這裏,讓這裏變得比山麓更大,然後再建電影院、百貨公司和音樂會場,努力成為政令指定城市【譯注:指以政令指定法定人口超過五十萬人的城市,劄幌市、千葉市和橫濱市等部是政令指定城市。】。」
「喂,喂,你不是討厭大城市才會來鄉下嗎?」
「開玩笑啦,開玩笑,但是,止村發展成更大規模的村莊不是很好嗎?」
茜、三樹夫和千秋都已經完全融入了止村。其他地方政府接受城市人務農後,大部分都以失敗而告終,但止村所接受的都市人就農率達到了百分之百,是很值得引以為傲的成果。雖然一開始正登也會經擔心過,但他們三個人找到了各自的出路。除了他們本身很積極,優的人事策略也發揮了很大的作用。當他們各自從事適合自己的業務時,工作起來如魚得水。安排他們負責新領域的工作時,更激發了他們的挑戰精神。
帶著希望從城市來到農村,卻無法融入農村生活時,很可能是因為農村生活缺乏魅力。農村生活單調、不起眼,薪水低廉,看不到未來。在這種情況下要求他們留下來繼承農業,他們難免會猶豫不決。優把止村變得充滿魅力,所以年輕人才願意留下來,每個人都努力工作,綻放出各自的光芒。
正登以前反對半農半X的概念,他覺得城市人利用農業作為興趣愛好,把農務工作當成興趣和玩樂的想法簡直豈有此理。但是,最近他改變了想法,覺得這種生活方式也不錯。除了因為千秋的關係,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法國小鎮巴比鬆的影響。
藝術家在成名之前通常都很窮困,所以他們遠離物價高的都市,在農村工作的同時,發表以農村為題材的作品,有什麼理由討厭這種年輕人呢?而且,把農業和藝術相結合很時筒,年輕人很自然地就會聚集在時尚的地方。這就是止村的平均年齡迅速降低的關鍵。
三樹夫仍然頻頻瞄著那個綁麻花辮的女生,正登推了推他的後背說:「去找她聊聊吧。」三樹應了一聲:「好哩」,一口氣喝完杯中的葡萄酒,走向那群年輕人。
「正登,幹嘛一臉沮喪的表情?喝吧。」
已經喝了不少的雨乃婆婆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正登身旁,在他的杯子裏倒了日本酒。
「啊,這是葡萄酒的杯子——」
「即使混在一起也不會死人,來,喝吧,大口地喝。」
這位老婆婆真是活力十足。今年已經八十二歲了,仍然每天在農田裏工作,喝酒時也是一杯接著一杯。
「你平時太嚴肅了,這種喜慶的場合就要放開了喝,好好樂一樂。」
說話的是雨乃婆婆身旁的彌生婆婆,她的活力也絲毫不輸給雨乃婆婆。
「兩位婆婆,你們幸福嗎?」
正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脫口問了這句話。
「當然幸福啊。」
「對啊,對啊。」
兩位婆婆像紅牛玩具般用力點著頭。
「有這麼多年輕人來這裏,還建了這麼漂亮的大樓和溫室。」
「總之,這個村莊又像我們年輕時一樣熱鬧了,我們這些老人終於可以安心地翹辮子了。」
「婆婆,你們還不會死啦,一定會長命百歲。」
「啊喲,我們又不是僵屍,嘎哈哈哈哈哈。」
「雨乃,你搞錯了,超過一百歲也可以活著的是活屍。」
彌生婆婆說道。
「喔,就是身體被劈成兩半,也可以繼續走路的妖怪嗎?我們是那種妖怪?正登,你太過份了!」
「我什麼都沒說啊,而且,活屍是什麼?你們知道得真清楚。」
「不要轉移話題,你以前就——」
今年已經升上五年級的省吾從雨乃婆婆身旁跑了過去,信康追著省吾。矮小的希跟在後麵,努力想要追上兩個哥哥。
「不要跑,危險,小心會跌倒。」
雨乃婆婆對著漸漸遠去的背影叫道。
正登不經意地看向遠處,發現小學三年級的愛理被從都市來實習的年輕人包圍了,但愛理似乎也樂在其中,臉上不時露出笑容,抬眼看著那些年輕人。愛理是村裏唯一讀小學的女生,好一陣子沒見到她,她已經變成小女生了。現在的女生成長真的很快。
愛理的父親五郎在不遠處緊張地看著他們,看到他把內心的感情完全寫在臉上的表情,正登忍不住笑了起來。既然這麼擔心女兒,幹脆把她關在家裏嘛。
但是,正登沒有資格說別人,在美穗讀小學的時候,他這個做父親的甚至沒有為她操過心。
他把還是嬰兒的美穗留在老家後,自己在外麵為所欲為。正登和五郎兩個人,誰是稱職的父親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
美穗和優在遠處談笑風生。自從去東京出差住了一晚後,他們兩個人的親密度似乎大為增加。可能在東京發生了什麼事。
——我像五郎一樣嫉妒嗎?
正登苦笑著搖頭。美穗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不能一輩子隻顧著種蔬菜,她也差不多該安定下來了。美穗會經因為正登的關係被解除婚約,多岐川優工作能力很強,也一表人才,如果能夠和他一起共組家庭,應該遠比起嫁給這裏的農民幸福。
正登突然感到渾身不自在。
他撥開人群,獨自走到公司大樓外。風吹在發燙的臉上很舒服,在太陽下山之後,散一下步再回去。沿著縣道走到半山腰,親眼看看目前的止村到底變成了什麼樣。
他穿越綻放著白色和粉紅色波斯菊的原野,來到一片新開墾的小農田。和已經開發的止村中心相比,凹凸不平的農田充滿傳統的樸素。
那是美穗開墾的有機農田,這種栽培方法完全不使用化肥和農藥,追求和自然環境、生態體係一體化。由於不使用農藥,驅除害蟲和雜草很辛苦,單位麵積的收獲量也很少,大部分農民都對有機栽培敬而遠之,認為這種缺乏效率的栽種方式隻是為了滿足環保人士的主張。然而,這些農民在說這種話的同時,也知道自己隻是在逃避。
所有農民都希望在栽種的同時和大自然共生。從長期的角度來看,化肥會降低土地的生產量,也會造成土壤流失。農藥中有難以分解,可能會對環境和人體造成影響的成分,有良心的農民的確必須避免使用這些有風險的農藥。
美穗以前也對有機栽培抱著否定的態度,所以,當優提出有機栽培時,她會經歇斯底裏地反彈,如今她卻積極嚐試。實施減農藥栽培後,很自然地會向有機栽培發展。美穗總是走在正登的前麵,她才是純正的農民。
正登蹲了下來,拔著農田裏的雜草。拔了十分鍾左右,酒完全醒了。他站了起來,眯眼看著漸漸沉落的太陽。他伸了伸腰,用拳頭敲了幾下,舒服的震動傳向脊椎。隻要蹲一下子,腰就開始痛,自己果然老了。
他離開農田,沿著通往縣道的小徑走去時,突然聽到怒罵聲,鐵平突然從背後的草叢裏衝了出來。
「喂,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正登回頭問道,但鐵平沒有察覺,像脫兔般沿著小徑跑遠了。他看起來像在逃命。
這時,前方又傳來女人的聲音。
是茜。
茜用尖銳的聲音不知道喊著什麼。
正登跑向聲音的方向。他穿越樹林,來到另一條小徑,發現茜和另一個高大的陌生男生在那裏,旁邊停了一輛車。男人正打算把茜拉到車上。
「正登大哥!」
茜看到正登時叫了起來。拉著茜手臂的男人回頭看著正登,皺起了眉頭。
男人凶惡的長相一看就知道是混黑道的,刮得很細的左眉被刀傷截成了兩半,肩膀和脖子上的肌肉看起來就像是重量級的摔角手。
「你在幹什麼?趕快放開她。」
「正登大哥。」
茜再度呼喊著他的名字。
高大的男人一把推開茜,朝正登走來。正登兩隻腳用力站在地上,和男人對峙著。男人走到正登的麵前,足足比正登高了十公分。
「你是誰?」
男人威嚇的聲音震撼了他的腦髓。
「你是誰?你打算綁架女人吧?我要報警。」
正登用力瞪著男人。
「才不是什麼綁架,我是來帶她回家的。這個女人是我老婆。」
正登瞥了茜一眼,她用力搖著頭。
「你不要說謊。」
高大男人回頭看了看茜,又將視線移回正登身上。男人很惹人討厭地撇著嘴角。
「你喜歡她嗎?」
正登的視線頓時變得無力,從男人的臉上移到他的胸前。
「我沒說錯吧?」
「……」
男人的拳頭突然飛了過來。正登用左手臂防衛,然後跳起來,用頭撞向男人的鼻子。那是他在高中時期學壞時學到的打架絕招。即使經過了三十年,身體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出招。
「快逃!」
他對著茜大叫。
下一刹那,那個男人撲向正登。男人也一起倒在地上。被壓倒在地的正登拚命掙紮,但在重量級男人麵前隻是無謂的抵抗。男人騎在他身上,拳頭不停地落在他的臉上。他好不容易擋住了拳頭,但男人另一隻手的拳頭好像雨點般落在他臉上。男人好像在打鼓似地一次又一次地向他揮拳,正登抓住了男人的手腕,扭著身體,試圖掙脫。「不要!」茜的叫聲震撼了他的耳膜。男人的右拳命中正登的臉頰骨,左拳又打中他的下巴,正登覺得眼前好像拉起一道重重的鐵門。
他的眼睛漸漸閉上,眼角掃到男人突然翻著白眼。
正登在男人倒下去的同時昏了過去。
美穗
「你沒事吧?」
優一臉擔心地探頭看著從醫院回來的正登。即使貼了OK繃,仍然可以看到左眼腫了起來,嘴唇周圍也變成了紫色。
美穗遞給他一塊濕毛巾,正登用濕毛巾捂著嘴,皺起了眉頭。
「傷勢還挺嚴重的嘛,」美穗輕輕歎了一口氣,「爸爸,你已經四十幾歲了,不要再讓我這個女兒為你擔心了。」
「我知道。」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正登點了點頭,大致說明了剛才在樹林中發生的事。得知打正登的男人是茜的老公時,美穗瞪大了眼睛。
「不,隻是情人而已,而且是來這裏之前的事。」
「那不是兩年半前了嗎?他們不是已經分手了嗎?為什麼現在還來找她?」
茜的情人騎在正登身上毆打他,有幾拳打中了正登的臉,所以正登昏了過去。
但是,他很快就醒了過來,發現男人倒在他身旁,後腦勺流著血。茜臉色蒼白地站在旁邊,她的腳邊有一塊沾了血的大石頭。
「她用石頭打他!?」美穗叫了起來。
「可能是看到我快被打死了,照那時候的形勢來看,我的確可能被那個男人打死。對方體格很壯碩,和摔角選手差不多。」
「那個男人沒事吧?」優問。
「雖然昏了過去,但沒有生命危險,所以立刻叫了救護車。在救護車來之前,我問了茜很多事。綜合她斷斷續續說的情況,得知那個男人以前是她的情夫,似乎是個小白臉。他混黑道,也不好好工作,整天喝酒、賭博。茜終於忍無可忍,向他提出分手,那個男人不答應。於是,茜就連夜逃走了,但在逃走時,偷了那個男人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錢,大約有三百萬左右。用茜的話來說,如果要算養了他三年的費用,以及她承受的暴力的賠償費,根本不止這些錢。」
「是嗎?」
「這種男人的錢一定是髒錢,可能是別人的錢。總之,那個男人四處尋找茜的下落,卻始終找不到她。我終於知道茜上次去東京的時候為什麼那麼緊張了。隨著止村出了名,負責宣傳的茜也有很多曝光的機會。那個男人可能看到了電視節目,不久之後,就找上了茜,說隻要她願意回東京,就不會追究那些錢的事,茜拒絕了,所以他找上門來了。」
「你們去醫院之後,不是去了警察局嗎?情況怎麼樣?」
「我沒事,但茜被拘留了。那個男人昏迷了,而且,她也坦誠了偷錢的事。」
「那不是正當防衛嗎?她是為了救你。」
「警察說是防衛過當,因為她用凶器從後麵打中了那個男人的腦袋,導致對方昏迷。我以前也曾經為類似的情況被問罪,警方的腦筋很死板,不管說什麼都沒用,隻要傷害他人,就會被問罪。」
美穗很清楚正登在說什麼,優露出訝異的表情,但並沒有多問。
茜引發的這起事件發生在電視節目會經介紹過、如今當紅的止村,所以媒體大肆報導。茜和鄉村格格不入的妖豔外形更讓媒體爭相報導,而且不斷挖掘她的過去,報導她會經在聲色場所打滾,十幾歲時就會經被輔導,甚至懷疑她曾經演過A片,還煞有其事地用影像比對,某部A片的女主角隻要改變發型,就和茜長得一模一樣。
報紙和周刊雜誌出現了「主題樂園化的農村的功與過」、「把食物當成漫畫角色經營的輕率」、「烏合之眾推動的漫畫農場」之類的聳動標題。
茜打昏的男人住院兩個星期後,仍然沒有恢複意識。
不知道是否受到媒體負麵報導的影響,開始有一些沒有禮貌的人出入止村。這些人四處鬧事,把農田裏的蔬菜拔起來玩,甚至在半夜用噴漆在玻璃溫室上塗鴉。聽說有三流周刊記者在附近打轉,打聽茜的交友關係。之前已經叮嚀止村的人,絕對不要和那些人打交道,如果再引發什麼問題,媒體又不知道會報導什麼了。
優
天氣很不穩定,從國道上高速公路時的晴朗完全不見了蹤影,天空中布滿灰色的雲,而且車流壅塞,每前進五、六公尺,就要踩一次刹車。
手機在口袋內震動。一看熒幕,發現是佐藤打來的。美穗也打了好幾次電話。
昨天接到了佐藤的電話,要求他立刻來東京。於是,他一大清早就急急忙忙地開著他的BMW從止村出發。美穗提出要和他同行,但他並沒有同意。
路上車流量很多,他被夾在好幾輛出發前往東京的長途貨車中,看不到前方的情況,正感到心浮氣躁,佐藤又打電話來。他在電話中催促,為了向止村株式會社提供營運資金而設立基金的出資者,紛紛打電話向他了解情況,希望優趕快到公司說明情況。優向他解釋,目前正塞在路上,佐藤在電話中大聲地質問,為什麼不搭電車?
雖然明知道沒有意義,但他還是按了好幾次喇叭。即使從前麵車輛的照後鏡中,看到司機怒目相向的臉,他也不以為意,仍然催促對方。
抵達六本木之丘的辦公室時,已經快下午三點了。佐藤一看到優,立刻皺著眉頭說:「情況很不妙喔。」
「現在就馬上去解釋嗎?」
「不,今天算了,我已經約好你明天一大早就依次去各家說明情況。我還有別的案子要處理,所以不能和你一起去。」
「我知道,謝謝你幫我安排。」
「你是不是疲於奔命了?」
「實在太慚愧了。」
優沒有辯解,立刻低頭道歉。
「多岐川優變了,以前你從來不會這麼輕易道歉。說實話,以你的工作表現,根本不需要道歉。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鄉下住太久,整個人都傻掉了?」
「我不想辯解,都是我的責任,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也許當時我應該不顧一切地把你拉回東京。以前會經有一個學者說,生活在缺乏刺激的環境,腦細胞就會慢慢死亡。看到你對農業這麼執著,所以我也為你考慮了經營模式,沒想到反而引發了這次的重大危機,我才該向你道歉。你不需要等到明年三月,現在就趕快回來吧。」
「不,但是……」
「你趕快忘了那個村莊,明天隻要形式上去向股東道個歉就好,大部分人都打算撤資,這也沒有關係。如果我站在相同的立場,恐怕也會認為沒有希望了。雖然那家公司已經到這個地步,但還是有人願意接手。因為蔬菜寶寶的商標權還有利可圖。已經有兩、三家來向我接觸了,雖然都不是什麼好貨色,但事到如今,也沒有資格挑選了,他們專門接手這種有問題公司的債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