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臉青年也被激起了憤慨之心:“正是!黃巾橫行天下時,有多少義軍浴血沙場,披堅執銳,弭平戰亂,可朝廷論功行賞,獲賞封爵的不是高門弟子,便是行賄公門的販利之賈。”
領首者落寞地一歎:“世道如此,你我能奈若何?”
紅臉青年也自覺悲意陡生,他不再提及不平事,岔開說道:“大哥,既是不瞻仰帝王陵寢,早入洛陽才好,晚些城門緊閉,又得等下一日了。”
領首者舉目,匍匐在邙山腳下起伏的帝王墓猶如一座座鱗次櫛比的高大牌坊,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揚手一揮:“帝王之業,生錄青史,死葬青山,瞻望弗及,走吧!”
三人快馬揚鞭,踏著滿地綿延生長的野草,向著天邊那座宏偉雄壯的帝都直馳而去。
午後的陽光強烈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城市的上空像被點亮了上萬支明晃晃的火把,將整座城市燒得透亮一片。
在這悶熱的天氣裏,洛陽的街道上卻仍然熙熙攘攘。洛陽橫跨洛水兩岸,宏製略比西漢帝都長安小,卻依然是當時最繁盛的超大型城市,其城布列方正平直,像用一條巨大的墨線彈過,但後世官坊市井分割嚴密的城市布局還沒有出現。因而即便在威猛嚴肅的皇宮苑囿之外,也散落著不少民居和商鋪,在洛陽南北兩宮的高大牆垣下,皇室帝胄、達官顯貴、平民白身,不同身份的人彼此穿梭不息,宮車駟馬、驢騾板車錯轂並行,讓這帝都成了一鍋大雜燴。
從南宮出來,尚書盧植一直心不在焉,搖晃的轓車偏使人愈加地昏昏欲睡,撐開的皂蓋投下濃重的陰影,嚴嚴實實地罩住了他的臉。
轓車必要經過洛陽城的最繁華街區,一路上見得那交錯更生的道路兩旁演繹的眾生百態。高官權要登上華蓋軺車,各自虛以委蛇地作揖寒暄,拿捏著與身份相符的禮儀風度。而在街角陋巷裏卻蹲踞著衣衫襤褸的乞丐,滿是泥垢的臉上沒有輪廓,黑漆漆的眼裏冒著饑餓的青光。
偶爾有乞丐試探著走到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車夫會將預先準備的銅錢拋出去,銅錢有的被乞丐接住,有的滾落街角,被一群橫空跑出的流浪兒哄搶而空。銅錢雖多,到底不夠人分,沒搶到的,有時也會和同伴爭奪。
流浪兒搶奪銅錢的呼喝聲驚醒了盧植,他轉頭正看見兩個衣衫破損的幹瘦孩子在搶一枚銅錢,搶急了竟大打出手,他悶悶不樂地搖搖頭,轓車轔轔地徑往前駛,那一幕爭鬥的景象漸漸成了街角的兩團黑影。
繁華似錦的洛陽城在光燦燦的帝都風光後,其實隱藏著令人驚駭的悲痛。自從黃巾叛亂以來,中原殘破,白骨堆山,餓殍遍野,許多民戶失了產業,大量湧入了洛陽。這些流民大多沒有生計,不得不以乞討討活,也有鋌而走險的去行竊搶劫,掌管京畿的河南尹曾想以料民之法,清查洛陽城的流民,將他們遣返原籍。但這些人的家鄉都毀於戰火,若要他們複業,不免要朝廷開庫賑濟,這一筆開銷著實會搬空國庫,久而久之不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他們不鬧事,也就聽之任之。
轓車往左一拐,進入了一道巷陌中。那爭鬧的喧囂雖已聽不見了,盧植的心卻沒有卸下負累,想想國步維艱,朝廷昏聵,生民流徙,那沉重便如疊加的石塊,壓得身體往下沉墜。
今天本該是五日一舉的朝會,可待百官齊聚南宮,內侍黃門卻出來宣旨說朝會取消。皇帝已有一個月沒有朝見群臣了,宮裏傳出的消息是皇帝龍體欠安,困頓不能起。皇帝這一病幹係著整個帝國的生死存亡,目下情形是內有十常侍操權,戕害良善,黨錮餘波尤烈,外有叛亂不休,山河破碎,在此內憂外患之際,青宮卻虛懸多年,皇帝一直在兩位皇子間搖擺,久久沒有定下儲君,致使兩宮各樹其黨。倘若一朝江河歸海,禍起蕭牆,那山呼海嘯的不測災難也許會傾塌王朝根基。
慮及國事,盧植越發憂心忡忡,他是朝裏出了名的骨鯁烈士,當年曾因不苟中貴,受謗獲罪下獄,贏得了朝裏朝外一派清譽。後來複職歸位,亦不曾磨損鋒芒,而今朝政更加汙亂腐爛,他雖滿心的焦慮,又如何能有擎天之術,可歎憂國的緘默沉淪,賣國的青雲直上,世間顛倒便皆如此荒唐。
車在一座府門前停住,盧植扶著車夫的手下了車,才進了二門,已有蒼頭迎出來回話:“有客來訪。”
“哦,是誰?”
“來客稱是主家的學生。”
盧植立刻明白了,他匆匆趕去內堂換下朝服,換上一身常服,這才前往堂室,他先在門口停了一會兒,朝裏邊望去了一眼。
來客規規矩矩地坐在南麵,大約是為顯得謙卑,沒有坐貴客的西席。明麗的陽光在他的額頭漂浮,微微勾勒出他清晰如刻的輪廓,樣子是沒變,包括那一副傳說是大福之相的耳朵也還和記憶中不差分毫,隻那昔日張揚的桀驁仿佛被收在微起了陰影的雙顴後,讓他多了幾分沉重的滄桑苦澀。
盧植教過的學生很多,得意弟子也不在少,有的位居顯要前途不可限量,有的經綸滿腹粗具大家風範,可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這個曾被認為百無一用的劉備。那不是因他的皇胄身份,也不是他有多高的天賦,若論學業天賦,劉備在諸學子中最差,但盧植偏偏對他另眼相看,即便他今日依然是落魄江湖的潦倒景象,盧植卻還以為他有鳳鳴岐山的一天。
盧植微微一歎,輕笑道:“玄德久等了!”
劉備一驚,轉臉瞧見盧植跨步進門,他慌忙起身趨步向前,恭敬地深深伏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