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氏別過了臉:“走吧,別耽擱了。”
諸葛瑾抹了一把淚,將叔父弟妹送出了大門,門外早就備好了兩輛轓車,又雇了五個侍從,行囊也不多,隻有兩口大竹笥,一輛車塞了一口。
諸葛玄握著諸葛瑾的手說:“家裏就托給你了,好好照顧母親,我在揚州安頓好了,就來接你們。”
諸葛瑾諄諄道:“叔父放心!”他轉身對諸葛亮叮嚀道,“小二,我不在,你便是長子,照顧好兩位姐姐和均兒!”
諸葛亮滿腹的話都說不出,半晌才憋出幾個字:“我知道,”他殷殷道,“你一定要來揚州,我等著你!”
諸葛瑾抱了抱他:“好,我去找你。”
諸葛亮趴在諸葛瑾的肩頭,眼淚緩緩地浸濕了兄長的衣裳,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重歸故裏,也不知道和分別的親人再見會在何時何地,到桑田改遷的那一天,他還能伏在兄長的肩頭放肆地流淚麼?
諸葛玄招呼大家登車,他把著車箱又對諸葛瑾囑托了許久,才依依不舍地吩咐啟程。諸葛瑾在門首目送家人離開,不間斷的雨水跳在他肩上,他也忘記去躲雨,那漸漸遠去的馬車像追不著的恩情,他盡管眷戀卻不得不放手。
淅淅瀝瀝的雨下了整整一夜,天明的時候才收住了勢頭。諸葛瑾和顧氏都是徹夜不眠,聽著雨聲敲窗,無邊的煩躁披著空虛的外衣跳進了這座空蕩蕩的宅院,毫無顧忌地占據了每一片瓦當,每一叢花草。
兩人捱過了一晚,諸葛瑾早起服侍顧氏吃了藥,自己便在書房看書,過了正午,諸葛瑾去給顧氏撿藥,剛一上街,便覺得氣氛與以往不同,滿街到處是慌不擇路的行人,有的跑進家,摔著門還在驚叫。屋裏登時一派“乒乓”亂響;有的卻是衝出家門,領著一家老少,抱著匆忙收拾的行囊,慘白著臉往城外跑。
諸葛瑾不明就裏,本想拉一個路人問一聲,奈何人人自危,個個快步如飛,根本不容他接近。
“曹操又來了!”一聲淒厲的號叫震得一條街似乎在顫動。
諸葛瑾心裏突突狂跳,他死命地抓住一個疾跑的行人:“出了什麼事?”
那人被諸葛瑾攥得跑不動,飛著唾沫星子喊道:“你沒聽見麼,青州軍又來了,聽說已到琅琊了,啊喲,你別扯著我,我還要回家收拾東西出城。唉,城門待會兒就關了,剛剛官府裏傳出消息來,說是不放我們出行,還不得抓緊點!”
諸葛瑾手一鬆,那人撒丫子跑得沒了影。諸葛瑾木然地看著滿街奔跑的人像鬼影般飄忽,背脊骨上像被鋼鞭狠狠地一擊,驚得他魂魄飛了出去,他於是追著自己的魂一路奔回了家。
“娘!”他喊了一聲,忽然又後悔了,壓著嗓門往下墜,那聲音便一路隕落,直砸在腳板上。
顧氏從門後別出半邊身體,顫顫地咳嗽了一聲:“外邊鬧哄哄的,我聽說青州軍……”她怔住了,諸葛瑾滿臉冷汗地站在麵前,渾身發著抖,像是患了極重的傷寒。
顧氏驚問道:“怎麼了?”
諸葛瑾想隱瞞可分明是不可能隱瞞,他擦著汗涔涔的額頭:“娘,我們快走,青州軍已到琅琊了,我們得離開陽都避難!”
顧氏像被雷電閃中了,震驚得神思俱散:“走去哪裏?”
諸葛瑾也全然沒有主張:“先走了再說。”他扶著顧氏往裏走,急聲叮囑僅剩下的兩個女僮去收拾行裝。
顧氏聽得一屋子翻箱倒櫃,心焦地說:“可還得收拾停當,這祖宅得有人看……”
“管不了這許多了,保住性命要緊!”諸葛瑾斷然地說,他見那兩個女僮在往外搬杯盞器皿,揮起衣袖道,“那些東西都不要,就拿兩件衣服,再把家裏能吃的都帶上,輕裝上路!”
雖然心急火燎,也到底收整了兩個時辰,諸葛瑾去後院尋得一輛半舊的露車,家裏隻剩下一匹羸弱老馬,他也顧不得,給老馬套了轡轅。兩個女僮和顧氏坐在後車板,身下壓著幾個鼓囊囊的大包袱,諸葛瑾鎖了大門,一聲吆喝,韁繩一抖,這一騎老馬嘚嘚地踏過門前的石板地,循著陽都東門而去。
整個陽都的人都衝了出來,長街上擠滿了人,都瘋了般往城門跑,有人一跟頭摔下去,根本來不及爬起來,就被後來的人踩裂了胸膈。諸葛瑾急得一頭一臉的熱汗,仿佛有百萬敵軍在擊鼓追擊,差池一分便會死無葬地。
可馬車忽然走不動了。
密密麻麻的人頭像盛夏的洪水,從東門流到了跟前,城門下擠得水泄不通,哭的哭,喊得喊,吵吵嚷嚷炒成了一鍋大雜燴。
門樓上一個將官歇斯底裏地喊叫:“百姓們不要驚慌,青州軍不會來陽都,你們都回家去!”
“呸!”一個壯漢吐了口唾沫,“青州軍明明已到了琅琊,你們還昧著良心說瞎話!”
“就是!青州軍殺人不眨眼,攻下一座城市就殺光所有的人,我們不出去,難道在這裏等死麼?”
“放我們出去!”
喊聲越來越大,仿佛咆哮的幼獸,守在城門下的一百來個士兵橫著戈矛,將推擁過來的百姓死命地擋回去,雙方你來我往,像兩股互不相讓的浪潮。
“王八蛋!”有人暴怒,撿起一塊磚拍在城牆上,更多人憤怒了,幾十個人衝上來,和阻擋的士兵扭成了一團,樓上的將官還在氣息奄奄地勸說:“你們回家去,我保證大家不會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