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好雅興,大半夜在這裏下棋,也不怕深秋風冷,凍了骨髓麼!”諸葛亮爽然笑道。
靠著的那人跳了一步:“不知誰大半夜竄出來,我還以為是鬼呢!”
“鬼能嚇著徐元直?隻有徐元直嚇著鬼!”諸葛亮眯著眼睛笑開了臉。
徐庶罵著打了他一拳,諸葛亮把提籃往地上一放:“吃吧,正當時令的橘子!”
“是橘子!”徐庶驚喜地說,“乖乖,又從你二姐那騙來的好東西,我可不會跟你客氣!”他順手拿出一個大橘子,利落地把皮剝得幹幹淨淨,幾口就吞了一半。
諸葛亮撿出兩個橘子放在石案上:“二位棋聖兄弟,可否暫罷一手,賞諸葛亮一個麵子,吃些橘子如何?”
下棋的卻是馬良和馬謖兄弟,馬良笑放了棋子,剝了兩個橘子,一個遞給弟弟,一個送入口中:“謝孔明兄贈橘,果是好橘!”
徐庶又摸了一個,一麵大口咀嚼一麵說:“我說你去了那麼久不回來,原來是去騙寶貝了,你這二姐就是好姐姐,對你這混賬弟弟甚是關心,我若是有你這沒心肝的兄弟,一見麵便要打將出去,還送什麼好東西!”
諸葛亮瞪了他一眼:“別噎著了,饕餮!”
驀地,黑地裏有個影子若隱若現,像是從夜霧裏散逸出的一縷氣,徐庶拍手道:“可了不得了,鬼來了!”
“什麼鬼?”馬謖畢竟年幼,聽見徐庶詐唬,又見那黑影飄忽無定,害怕地縮住了腦袋。
“是我!”黑影發出了聲音,漸漸走進,案上燭光照見他的臉。
“是公威!”諸葛亮呼道,他用力拐了一下徐庶,“什麼鬼不鬼的,隻你愛亂詐,嚇著了小小馬!”
孟建在棚外輕輕一停,倚著棚露出和氣的微笑。
諸葛亮笑道:“夜深露重,公威是想參星,還是欲對弈?”
孟建回以一笑:“非參星,更非對弈,乃為私事!”
“什麼事?”
孟建走近一步:“白日裏在席間稠人廣坐,不得和孔明元直私談,隻得趁著夜深無人,暗覓小道偷來一見。”他微微傷感地一歎,“不過三兩日,我要回北方去了,此來是與二位辭行!”
諸葛亮和徐庶都一呆,孟建和他們都是因戰亂避難荊州,同於精舍潛心問學,一向私交甚好,沒料到孟建今日忽然提出要離開荊州,真讓他二人格外詫異了。
“公威為何忽有歸北之意?”諸葛亮問。
孟建道:“離鄉情怯,經年未回,建心有戚戚,想如今北方戰亂稍平,便生了埋根桑梓之念!”
諸葛亮長籲:“公威,男兒誌在四方,遨遊何必歸故裏,何況北方乃曹操所控,複返鄉裏,豈非以身投火爐?”
孟建沉默了片刻,道:“我知你赤心係漢室,你有經綸大才,自可力匡國是,而我鬥筲之才,不求聞達,隻願埋骨祖塋,也是畢生所願!”
諸葛亮搖頭:“從來薰蕕不同器,正邪同冰炭,方今漢家傾危,正朔晦,服色暗,器製殘,國家旦夕禍福之間,士大夫奈何不亢扞國難,反而以身歆享國賊。”他悵然一歎,“罷了,你一心北去,也是人各有誌,來日,我與元直斟酒折柳為君送行!”
孟建深深一拜:“此一別後,關山重重,不知何時能見,願二兄保重!”
諸葛亮和徐庶回過一拜,彼此都有些淒然,想著朋友一場,從此山水渺茫,隻怕今生難見,心裏都流轉著不舍。
孟建道:“夜深,我先辭一步,待歸鄉之日,必再與二位痛飲!”他折身匆匆離開,很快融入了黑沉沉的夜霧中。
諸葛亮默然不語,慢慢地踱出草棚,夜風在身後如往事滾滾而來。天空無星月,慘淡的光不知從什麼地方灑了遍地銀粉,點點如人的樽前別淚。
“孔明!”徐庶輕輕喊他。
諸葛亮沒有回答,他靜靜地仰起臉,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元直,天下人聚散無依,如天上星雲,時時變幻,有的向北,有的向南,各依各所。”
“其實,”徐庶頓了一下,“我現在想明白了一件事。”
“是什麼?”諸葛亮聲音很輕。
徐庶走到他麵前:“我之前是不明白的,直到你和龐士元論辯時勢,還有適才你對公威說的一番話,我才慢慢明白了,”他凝著諸葛亮,“你為什麼擇攻擂之人!”
諸葛亮緩緩垂下眼睛,遇見了徐庶清亮的目光,他沉靜地說:“元直以為是什麼緣故?”
徐庶一字一頓說得很是清晰:“你要擇主於幽微,造時勢,行人謀,匡扶漢室!”
諸葛亮立在原地,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清湛的眼睛裏瞬時蓄著百種感覺,有感歎,有首肯,有振奮,更有辨不清的複雜。
徐庶的眼睛裏濯濯有光:“那攻擂之人,一則為漢室宗親,血脈正統;二則暢行仁義,名布於天下,能得民心歸依;三則數年間雖曆經挫跌,仍百折不撓,胸中自有大氣度!得此三者,若有賢才輔弼,必可成雄主!”
“元直,”諸葛亮一聲激動的呼喚,又迅速地壓住那泛濫如洪水的興奮,沉穩地吐出兩個字,“知我!”
徐庶豁然一笑:“孔明若選定雄主,庶願隨從,你我不離不棄,一生相盟!”
諸葛亮又是感動又是欣慰:“元直赤心肝膽,諸葛亮一生能得此友,何所幸哉,何其幸哉!”
徐庶笑著拍了拍諸葛亮的肩膀:“能交孔明為摯友,也是徐庶一生榮幸!”他霎時意氣風發,用力一揮手,“孔明若有意,莫如即刻出了隆中,你我共幹一番事業如何?”
諸葛亮搖搖頭:“不到時候!”
“為何?”徐庶疑惑了,“你還要等等?”
“非也,”諸葛亮慢悠悠地吟哦,“匪我愆期,恨無良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