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花江邊。
靜靜地夜空上,一輪明月把江水點染得一片微黃。
千鶴子站在江邊,無聲地望著遠方。
江水翻動浪花,嘩嘩作響。
千鶴子沿著江岸,開始慢慢向前走動,江風吹起她的秀發,她輕聲哼唱起《海濱之歌》:
深夜我獨自一人在這海邊遊蕩,
一陣海風卷起波浪濕透了我衣裳。
啊,我這憂鬱的人兒,
苦苦的思念,
啊,我心中的故人,
如今你在何方……
這時,江堤上駛過來的摩托車的燈光照過來,晃得千鶴子下意識地用手遮住了眼睛。
一輛掛著小日本國旗的三輪摩托車駛過來,駕車的是一位日本女憲兵,她停住車,但車燈光仍然亮著。車鬥裏的那個放送台的女同事李姐對女憲兵說道:我們是同事,從她的背影我就能認出她,從正麵看,就更錯不了,我下車去,叫住她,免得你穿著軍裝過去嚇她一跳。
日本女憲兵:謝謝,辛苦你了。
女同事李姐下了車鬥,向前方走過去,叫了聲:潘鶴!
千鶴子回頭。
千鶴子:李姐,你怎麼在這裏?
李姐快步走過去,對千鶴子說:潘鶴,你別害怕,今天下午,日本憲兵隊的一個女兵去了咱們放送台,說是找你,還拿了一張老照片,問台長和同事們照片上的小女孩像不像你,我看挺像的。
千鶴子:憲兵隊的女兵拿著照片找我?
李姐:他們一定是搞錯了,還向台長和同事們打聽,問你是不是日本人,我告訴她,你絕對不是日本人,你爸爸是個中國的大掌櫃。
千鶴子吃驚地看著女同事李姐。
李姐回身,朝江堤上的女憲兵招一下手,呼喚道:喂,請你過來吧,這位女士就是潘鶴小姐。
日本女憲兵大步走過來,走近千鶴子,說:潘鶴小姐,你不愧是哈爾濱放送台的第一播音小姐,剛才的《海濱之歌》唱得真好聽。
李姐:真的潘鶴,我都沒聽你唱過日本民歌,還唱得這麼好。
千鶴子對日本女憲兵說:見笑了。我不知道你找我有什麼事?
日本女憲兵:潘鶴小姐,我是日本憲兵隊的少尉井下麻衣。我是奉憲兵隊長島本正一的命令,尋找他多年前丟失的外甥女。
李姐:潘鶴,真有趣,你怎麼可能是日本人呢?
日本女憲兵:我真希望潘鶴小姐是日本人,那樣,我們大和民族又多了一位漂亮的女名人。
千鶴子:你們搞錯了,我姓潘,不是日本人。
日本女憲兵拿出島本正一拿過的那張發黃的老照片,遞到千鶴子的手上,並打開一把隨身攜帶的小手電筒,照向老照片。
千鶴子望著老照片,難掩激動,但很快平靜下來後,還是輕輕搖頭,說:這不是我。
李姐:我也說不可能是你,不過,這照片上的小女孩那眼神多好看啊,還真像你。
日本女憲兵突然在後邊向下一扯千鶴子的衣衫,露出雪白的後肩背,肩背下有一塊紅痣。
日本女憲兵興奮地叫起來:是你,沒錯的,你是我們隊長的外甥女,你應該叫千鶴子!
李姐驚詫地:什麼?千鶴子?
千鶴子拉下衣襟,對日本女憲兵說:我不知道誰是千鶴子,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我叫潘鶴。
日本女憲兵:不會錯的,你就是千鶴子。
島本正一家日式木屋裏。
小木桌上仍是擺放著幾碟精致的日本小菜,還有一小瓶清酒。
島本正一和胖夫人還有一郎外加千鶴子圍桌而坐,胖夫人頻頻為千鶴子夾菜。
千鶴子眼中閃著淚光,半天不吃一口,緘默不語。
島本正一:……千鶴子,舅舅參加聖戰來到滿洲,在哈爾濱尋找到了丟失多年的外女,非常高興。隻是,我不能不告訴你,你作皮鞋匠的母親在你當年被拐賣後不久,因為思念你,得了抑鬱症,懸梁自殺了,而你從軍的父親,也在聖戰之初為帝國捐軀了……現在,舅舅的一家三口人,是你唯一的親人了。
千鶴子眼中的淚水盈盈欲滴,強抑激動,喃喃地說:我有親人,他是我的中國父親。
島本正一:是的,你的中國養父把你養育成人,你不能忘了他的養育之恩,我也想等閑暇下來,我要和你舅媽一起去拜見你的中國養父,總該對他道聲謝吧。聽說,他是一個支那大商人?
千鶴子:他曾經是一個大掌櫃,可現在他已經命懸一線了。
島本正一:什麼?他現在哪裏?
千鶴子:他在你憲兵隊的牢房裏。
島本正一大吃一驚:他是誰?難道是那個……那個潘生子大掌櫃?
千鶴子:他就是我的父親,比我的親爸爸還要親的中國父親。
島本正一:天下……竟有這麼巧的事?
千鶴子:這沒什麼巧,你們來到哈爾濱後,殺的人多,抓的人就更多,本來,我這個中國家庭是和和美美的團圓的家庭,就是因為你們來了,我這個家的厄運才來了,你手下的憲兵槍殺了我可愛的小侄女,我的嫂子像當年思念我的媽媽一樣,她想孩子想瘋子,投了鬆花江。現在,你又讓人抓來了我的父親,我這個家,我的幸福,全被你們日本軍人給毀了!
千鶴子說罷,猛地摔下筷子,放聲痛哭。
胖夫人同情地看著千鶴子,眼睛也濕潤了。
一郎掏出小手帕,給千鶴子擦淚:姐姐,你別哭了,你一哭,我也傷心地想哭。
一郎把手帕交到千鶴子手上,自己也哭起來。
島本正一問千鶴子:那羅彪……就是你的丈夫?
千鶴子:他是我的丈夫,他更是我的冤家對頭,他為了效忠你們日本軍人,傷天害理,他不是人,是一條狗。
島本正一:千鶴子,不許在舅舅這裏這樣講話,你的丈夫羅彪君是大日本帝國的朋友,他為建立王道樂土效力,你這個當妻子的,應該讚揚,支那人要都像你丈夫這樣,就會少流血,我這個憲兵隊長,也就不會當得這樣頭疼。
島本正一眼神深處露出凶相,審視千鶴子,說:你的中國父親潘生子有一個兒子叫潘小龍吧?
千鶴子:他是我哥哥,他和我爸爸一樣,從小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珠一樣待我,本來,我被拐賣到中國是件不幸的事,可我落到了一個善良溫暖的中國家庭裏,姥姥、爸爸,還有這個小龍哥哥,從小就護著我,愛著我,我曾經非常幸福。
島本正一:可就是這個從小就愛護著你的潘小龍,極有可能就是當街槍殺日本憲兵的凶手。
千鶴子:我沒有親眼看見小龍哥當街槍殺你的日本憲兵,可有多少人目睹了你的憲兵在大街上殘忍地槍殺了我的小侄女虎子,你的憲兵死了,是遭報應,死有餘辜。
島本正一生氣地:千鶴子,我是你的親舅舅,我必須提醒你,你是一個日本人,你目前的思想很危險。
千鶴子:我已經完全不是日本人,我對羅彪和羅彪的父親都說過,從我被善良的中國父親收養那一刻起,我的胸膛裏就已經裝上了中國人的良心。
島本正一:你講話的口氣,真的太像潘生子大掌櫃了。
千鶴子:這就對了,因為他是我的父親,我是他的女兒。
島本正一:可他現在,有極強的反滿抗日情緒,他的兒子有重大嫌疑,我認定他是知情不舉。你深深愛著這樣一個支那父親,也許今後,可能給你帶來很多不幸。
千鶴子:可你想過嗎?就是我這個父親,雖然不認識你,卻已經給你帶來了許多幸運了。
島本正一:他給我帶來了什麼幸運?他是我抓來的一個很難對付的危險分子,他隻能令我頭疼。
千鶴子:真是一個日本軍官在講話,用中國話說,你太沒良心了。
島本正一:放肆。
千鶴子:你別以為,那個羅彪就能搬動解神醫老夫婦來給舅媽看病,那是因為解爺爺解奶奶跟我父親有老鄰舊居的那種交情,中國鄰居之間這種交情是你拿槍的日本人理解不了
的,羅彪借的是我父親他嶽父的麵子。
胖夫人聽明白了,連連點頭,說:明白,舅媽明白。
島本正一也像是消了一點氣。
千鶴子:還有,若不是我的小媽從狼嘴裏救下我的小表弟一郎,這時候你和我舅媽,難道不會像我的嫂子一樣,正遭受著痛失愛子的痛苦嗎?
胖夫人又點頭:你的小媽,那個中國女人很善良,很勇敢,她是一郎的救命恩人。
千鶴子:我父親、我小媽做的善事,有目共睹,中國人的善良,蒼天可鑒。可你隻是懷疑我哥哥潘小龍殺了你的憲兵,有確鑿的證據嗎?退一步說,就算小龍哥替失去的親人報仇雪恨殺了你的人,你們沒本事抓到他,也不該把我父親關進大牢裏頂罪吧?我想問滿洲國的皇上,他的新國家就這麼對待臣民嗎?
胖夫人說話了:正一君,昨天,是我和一郎向你求情,請你釋放姓潘的掌櫃,今天,我和兒子一郎,加上外甥女千鶴子再次向你求情,你們憲兵隊再不能屈打無辜的人,你放了潘掌櫃吧,他沒有什麼罪。
一郎用祈求的目光望著島本正一:爸爸,我昨天看到了那個姓潘的掌櫃,他被打得好可憐,你放了他吧,不然,我的朋友中國金阿姨會傷心的,千鶴子姐姐也會傷心的,我和媽媽……也傷心。
島本正一沒有說話,而是慢吞吞地給自己倒滿一杯清酒,看看同桌的三個人,歎口氣,苦著臉喝下了一杯清酒。
日本憲兵隊牢房裏。
柵欄那邊,那位梅女士似乎恢複了一些精神,倚牆坐著,表情從容。
這一邊,潘生子和趙寶庫正麵對麵坐在草墊上,趙寶庫正輕輕撫摸著潘生子腿上的傷處,說:大哥,你真是鐵人,這肉皮子也合,昨晚上這傷口嘀嗒血,現在就定“咖疤”了。
潘生子:三弟,你也行,小鬼子的老虎凳也坐過了,沒尿褲子,是條漢子啊。
趙寶庫:大哥,我現在真不怕了,也鐵了心了,咱磕頭的哥仨,二哥……二哥長禮讓你傷心了,我就是寧願被小鬼子抽筋扒骨掏腸子,也絕不做對不起大哥的事,我這張嘴,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說老虎凳,就是閻王爺拿著翹棍來翹,他也翹不開。
潘生子拍拍趙寶庫的肩膀。
嘩啦啦的開鎖聲後,牢門打開,一個穿翻譯服裝的人和一個憲兵進來,翻譯手裏拿一瓶清酒,憲兵用方盤端著幾件小菜和兩隻空碗。
潘生子、趙寶庫有些吃驚,柵欄那邊的梅女士也向這邊看了一眼。
這個翻譯原來是馮靜波,他斜眼看看潘生子。
潘生子:這酒菜……是給我們的?
馮靜波把清酒放在草墊前,說了句:喝吧。
趙寶庫:鬼子給我們改善夥食了?還是玩什麼花招?
潘生子:告訴我們吧,這是要拉著去崩我們之前,給的酒嗎?
馮靜波:別問那麼多了,喝就是了。
趙寶庫嚇壞了:這……喝完這頓就一輩子到頭了?這酒誰敢喝呀!
馮靜波:不吃不喝,想當餓死鬼嗎?
潘生子抓過憲兵倒入一隻碗中的清酒,喝了一口:日本人夠損的,這斷頭酒跟涼水似的。
馮靜波:謔,到底是大掌櫃,口味夠高的,這酒菜要不是憲兵隊長發話,死前你們都喝不上。快吃快喝,吃喝之後就拉你們出去。
馮靜波和憲兵出去了。
潘生子抓過另一隻空碗,倒上酒,從柵欄空隙中遞向梅女士。
梅女士微笑著接過酒碗,說:剛才這個翻譯,兩天前跟我一樣,也被日本人上了電刑,還打了麻醉神經的藥水,用了什麼催眠測謊的刑法,看來他沒熬住,還是給日本人當了翻譯。
潘生子小聲地:梅女士了不起,挺過來了,死活也沒給日本人去做事。
梅女士:我老了,腦子真的壞了,日本人用特殊刑法測過了,也知道我沒用了。
潘生子:那你該釋放了?
梅女士:難說,我當過兵,日本軍人仇視中國軍人,說不定見我沒用了也不饒,拉出去賞我一顆槍子兒呢。
梅女士說著,仍顯從容鎮定,大有視死如歸的氣派。
潘生子給另一隻空碗裏倒酒,然後遞給趙寶庫,自己拿著酒瓶子,伸過柵欄,和梅女士的酒碗撞了一下。
趙寶庫哭喪著臉說:大哥,我不喝,你倒我也不喝。
潘生子:大哥剛誇你是條漢子,這麼一會兒,你可別熊。你看看人家梅女士,手端碗酒一點沒撒,不哆嗦。這就對了,給小鬼子看看,咱中國人不怕殺頭,他也殺不完。
潘生子猛啁一口酒。
趙寶庫強打精神地端起酒碗,往唇邊沾一下,無心吃菜。
憲兵隊牢房外的院子裏。
一輛囚車沐浴著朦朧的月光開過來。
牢房。
梅女士的牢房門被打開,兩個憲兵拿綁繩進去。
梅女士平靜地把空碗輕輕往草墊上一放,從容站起。
兩個憲兵捆綁梅女士,然後推向牢門外。
這邊的牢房門也開了,進來三個日本憲兵,也手拎繩子,馮靜波站在牢門口,朝牢房裏說:潘掌櫃,趙掌櫃,時辰到了,出來吧。
潘生子推開空酒瓶,站起來。
趙寶庫本能地往牆根縮去,不肯走,羅圈腿顫抖不止。
一個憲兵過去,朝趙寶庫屁股踢一腳。
憲兵捆綁上潘生子和趙寶庫,推向牢門外。
荒郊外山坡前。
清冷的月光下,囚車停在臨時法場上。
潘生子、趙寶庫和梅女士被押下車。
忽然,囚車的車燈被開得雪亮——
燈光映出前方的景象:荒地上挖了兩個大坑,分明是要活埋犯人。
幾個日本憲兵推著兩個熟悉的老人——當年在山林間救了潘生子並帶回小木屋休養的那對鄂倫春族老獵人夫婦。
潘生子衝著老獵人夫婦大喊:大叔,大嬸子,你們老兩口子還認得我不?當年你們救過我,你們老兩口子可是好人哪!
老獵人夫婦似啥也沒聽見,一對冰人一樣。
馮靜波喝道:不許講話,再講話把你也推過去活埋。
潘生子還是忍不住問道:那老兩口子犯了什麼罪?他們連野狼都不傷,日本人憑什麼活埋一對善良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