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倉庫前。
翌日早晨,潘生子領著王貴和杜小山等幾個夥計提水桶過來澆滅餘火。
趙寶庫挎著一隻小柳條筐匆匆趕來,說道:大哥,小酒館昨天買回來一口小肥豬殺了,灌了點血腸,我知道你得意這口,連同抓的苦腸,給你帶來幾根……
趙寶庫話沒說完,一見眼前的景象,不免又苦起臉,同情地望著潘生子。
趙寶庫:大哥,這又是誰給你放把火呀?你都……都潦倒成這個樣子了,咋還有人跟你過不去呢?
潘生子笑道:燒,燒得痛快呀。
趙寶庫:大哥你……你氣糊塗了吧,失大火了,還……還說痛快?
潘生子:哈哈,我可不糊塗,這叫火燒旺運!
羅長禮隱居的地下室裏。
羅長禮在書案前往宣紙上畫著墨竹,仍是筆筆用心,像是旁若無人。
穀口良子這次沒有穩重地坐著,顯然是內心不安,在羅長禮身後站著,還不時地踱著小步。
穀口良子:羅掌櫃,事到如今,我隻好把桌麵下的話拿到桌麵上來說。
羅長禮:桌麵下桌麵上都一樣,無非是兩個字:陰謀。
穀口良子:那好,我也陽謀一回,利用老毛子女人當台前木偶收毛皮這出戲你必須唱好,你現在是在幕後抻線耍木偶的,而我也是木偶,牽動我的是日本關東軍軍部,你明白了吧?演砸了,你和我都要倒大黴的。
羅長禮未語,似沒聽見穀口良子的話,仍是聚精會神地作畫。
穀口良子:羅掌櫃,你沒聽見我在跟你說話嗎?
羅長禮說話了:穀口良子大掌櫃,我聽得非常清楚。我現在在默默自問,我算個什麼東
西?是掌櫃嗎?不是。是賬房嗎?也不是。是你們日本人安插的特務嗎?可沒有人給我發特務經費。既然如此,你上邊說的那番話,對我就無足輕重了。你也別拿關東軍軍部這頂帽子壓我,我嫌太沉,怕被壓死。
穀口良子:我想得出,你不願意和日本軍部合作,不是怕錢紮手,是怕戴上漢奸的帽子,這次你把事情辦漂亮了,我跟日本軍部商量,讓你加入日本國籍,漢奸的帽子你就戴不上了。
羅長禮聽了這番話,譏諷地說:我是中國人,不認日本幹爹,日本國籍你去送給別人吧。
穀口良子:羅掌櫃,不是我嚇唬你,你說過,你既然跳上了我的賊船,就別想跳下去。如果三萬張毛皮收不上來,日本軍部一翻臉,就會打翻我這條賊船。
羅長禮笑了:打翻了好,你首先掉下去。
穀口良子:別忘了,你也在這條賊船上。
羅長禮:所以我才說翻了好。
穀口良子:難道你不要命了嗎?
羅長禮:我的命還值錢嗎?
穀口良子:你的命怎麼不值錢了,你們中國人常說:好死不如賴活著。
羅長禮:中國的辭書上還有四個字:生不如死。
穀口良子:你……難道瘋了?
羅長禮:瘋過了,現在不想瘋了,才不怕死。
穀口良子有點聲嘶力竭了:姓羅的,你是想把我逼瘋!
羅長禮在宣紙上又畫了一枝挺拔的墨竹,然後笑著說:那是因為你盡算計著逼瘋別人,該輪到你自己瘋一回了。
哈爾濱火車站前過街天橋。
天橋上行人寥寥。庫娃一個人拎著紫皮箱,表情複雜,孤單地走上台階。
庫娃忽然停住了。
潘生子站在她麵前台階上。
庫娃:潘掌櫃,你怎麼來了……
潘生子未語,把腋下的小鐵箱遞向庫娃。
潘生子:庫娃小姐,這是你的老頭票,五萬塊,一分不少。
庫娃:我先毀約,我認罰了。
潘生子:拿回去吧,留著給你爸爸養老。
庫娃望著潘生子:潘掌櫃,我誠心受罰。
潘生子:別多說了,拿著吧,不該是我的,我窮死也不占。
庫娃沉吟一下:潘掌櫃,這日本老頭票帶回我的國家兌換不了盧布的,算我寄存在你這
裏,如可能,你幫我兌換成中國錢幣,等日本人走了,我還想來哈爾濱,跟你學作皮貨生意。
潘生子想想:這行,我一定能辦到。
庫娃柔情地望一眼潘生子:潘掌櫃,看到現在的你,我又聯想起了傳奇的男人——斯巴達克。
潘生子:你總拿這個什麼“斯巴男人”跟我比,可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是個皮匠還是個掌櫃?
庫娃:所以你比他更傳奇,更男人。
庫娃伸出小手。
潘生子伸出大手。
兩手相握。
庫娃眼中仍燃燒著柔情之火。
庫娃:潘掌櫃,希望你記住我。
潘生子點頭──這個中國男人此時的表情篤摯而真誠。
潘生子:希望你早點再來哈爾濱做生意,但願那時候,日本人滾回老家了,我們一起盼著這天吧。
庫娃突然揚起臉,在潘生子臉頰上猛吻一下,留下唇紅。
好像他倆不遠處有人咳嗽了一聲。
庫娃和潘生子都一愣。
金翠抱著大包袱站在台階下。
庫娃顯出片刻的窘態,半晌才紅著臉頰開口說:潘太太,是你來了?
金翠一步步上台階把大包袱遞向庫娃。
庫娃猶豫不接。
金翠:拿著吧,這件狐狸圍脖送給你了,我願意的。
庫娃麵露感激,略顯遲疑地接過包袱。
潘生子朝金翠笑了笑。
金翠故瞪一眼潘生子。
庫娃一手拎著大包袱,一手朝潘生子和金翠招手。
庫娃轉身快步走上過街天橋,消失在橋廊裏。
潘生子過來,扯過金翠。
潘生子:帶手絹沒有?我臉上有口紅印吧?幫我擦下去。
金翠嬌嗔地:不給擦,我嫌惡心。
說著,金翠扶著橋欄彎腰嘔吐開了。
潘生子:說惡心還真惡心了?
金翠:你以為我真為那洋妖精惡心?犯不上。告訴你,我早有了,都四個多月了。
潘生子一愣,繼而欣喜地:四個多月了?好哇。
潘生子輕輕小心地攙挽著金翠,往台階下走來。
潘生子:多給我生幾個兒兒女女的,我就不信,他們這輩兒長大時還受小鬼子欺負?等那時這天下太平了,生意人心順氣順地做買賣,看看到底誰輸誰贏。
金翠仰起仍然俊俏的小臉,深情地望著潘生子。
潘生子滿帶風霜的臉龐泛出幸福的祥雲。
兩個人互挽著,慢慢走下台階,走上大街。
街旁大樹下。
三個中國小孩和一個俄國小女孩在玩遊戲唱童謠。
地上畫四個方格,剛劃上“天下太平”四個字的幾道筆畫。
四個小孩麵對麵,背一隻手又伸一隻手,猜著手心和手背,嘴裏齊唱著:天下太平,你——輸——我——贏……
天真、稚嫩的童謠聲在挽手走來的潘生子和金翠的耳畔飄蕩、縈繞。
遠東皮貨行裏。
掌櫃室裏,包著半個殘耳朵的克雷洛夫仍喝著高腳杯裏的酒,沮喪地撥電話。
克雷洛夫硬著舌頭對話筒說:穀口良子大掌櫃,我要抱歉地告訴你,那個叫庫娃的俄國女人不辭而別了……看來,我們的買賣做砸了,戲也演得糟糕了。
良子毛皮洋行。
掌櫃室裏,穀口良子沮喪地拿著電話聽筒,聽著電話,手開始顫抖起來。
穀口良子私宅密室裏。
穀口良子跪在穀口千吉麵前。
穀口良子:……爸爸和媽媽,良子輸得起買賣,但輸不起前程,更輸不起自由,女兒怕要被抓回本土去坐大牢了。
穀口良子頭垂得更低,長跪不起,沮喪地用雙拳捶打自己的腦門。
坐在輪椅上的穀口千吉仍被夫人推著,雙手疼愛地摁住了女兒的雙肩。
穀口千吉狡猾地轉動著小眼睛,忽然說:誰也別想讓我的女兒去坐大牢。用支那的成語說,金蟬脫殼。女兒不必太傷心和沮喪,爸爸不能讓軍部把你抓回本土,甚至不能讓關東軍軍部打碎了穀口家族的發財夢。我要你逃到旅順去,躲一躲,找機會還要重新設計自己的生意經,一定圖謀東山再起。
穀口千吉轉臉看看他的老夫人說:望夫人幫女兒的忙,與我配合好。
穀口千吉的夫人點頭。
穀口良子仍跪在父母麵前,滿眼淚水,訥訥地嘀咕著:……我又輸了,輸了……
穀口千吉:勝敗乃兵家常事。你躲到旅順口去,暫時在人們的視線中蒸發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什麼關東軍軍部,哼,無商不奸,孝忠他們也不如最終孝忠金錢對我穀口家族有利。
穀口良子對著父母重重地連磕三頭。
穀口千吉對穀口良子說:脫下你身上的衣褲,給你媽媽換上去,趕緊連夜離開哈爾濱。
穀口良子私宅。穀口良子的房間裏。
已經換上穀口良子外衣的穀口良子的母親背對著門,坐在榻榻米上,背影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兩個日本憲兵和一個伍長粗暴地進門,伍長上前,揪起穀口良子的母親。
伍長:你是穀口良子大掌櫃嗎?
穀口良子的母親垂著頭,連連點頭。
伍長:你的頭發怎麼是白的?
穀口良子的母親:我是一夜愁白了頭。
伍長朝兩個憲兵一揮手:帶走。
遠東毛皮商行。
掌櫃室的門被踢開了──
憲兵伍長帶兩個日本憲兵進門,扯住還在舉高腳杯喝酒的克雷洛夫,左右開弓,打得他鼻口濺血。
伍長搶下酒杯摔在地上。
克雷洛夫委屈地:我……我是孝忠大日本帝國的,我是露西亞人,你們的朋友,你們不能這麼對待我呀。
伍長:巴嘎,你就這樣孝忠嗎?你立下軍令狀,保證在入冬前為大日本關東軍軍部收購到足量的上等毛皮。可是,三天前你還打保票,昨夜醒來就變卦說皮子收不來了,戲弄大日本關東軍,破壞聖戰,必定嚴懲,帶走。
兩個憲兵拖著死狗般癱軟的克雷洛夫走出門去,克雷洛夫雙腿拖地,蹬踹著不想走,伍長的皮鞋狠踹克雷洛夫的屁股。
克雷洛夫:冤枉啊,我這個掌櫃是掛名的牌位呀,還有個支那人叫……叫羅什麼的,他在幕後說了算,我是通過穀口良子大掌櫃聽姓羅的謀劃指揮,這個羅什麼,我都沒見過他……他怎麼處置呀?
伍長:我們也要抓到他,嚴辦!
克雷洛夫疼得直咧嘴:你……你們要怎樣處置我?
伍長:嘿嘿,這次真讓你孝忠關東軍,還保證你孝忠成功,剛從日本本土來一批參加聖戰的新皇軍,練刺刀要用活靶子,你正好派上用場了,恭喜你!哈哈哈哈。
克雷洛夫麵無人色,嚇昏了。
地下室。
燭光昏黃。
羅長禮平靜地在書案上展開一張潔白的宣紙,提起毛筆,小心地蘸墨,然後,在宣紙上開始寫字……
小胡同的豆腐房裏。
羅長禮走進來,手中仍拿著大鐵盔碗。
馬燈光下,做豆腐的老夫婦朝他點頭。
老婦:常先生過來了?
羅長禮點頭,忽然從衣袋裏掏出所有的鈔票,最終連衣袋都掏出來了。
做豆腐的老頭看著羅長禮:常先生,你的那張大票還沒花完呢,你還掏什麼錢啊?
羅長禮:我把錢都留給你。
老頭不解地:常先生,你總不會後半輩子都吃豆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