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餘興未盡,下課時,宋老師又說,誰要再給我送螃蟹,就多送幾隻來,個頭最好大點。同學們,秋天是吃螃蟹的季節啊,持菊賞蟹,嘖,嘖嘖。說罷又用犀利的目光朝禹蘭臉上一瞧,輕輕地揮一下手,走了。人一瘦眼睛就特別亮,好半天禹蘭就像被那犀利的目光釘在那裏了。
為此,禹蘭又悲傷了一個禮拜,她問我,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什麼會愛上他了吧?他真夠酷啊。
這丫頭口裏罵著,眼淚又快迸出來了。
她的這句話,使我明白了她放不下的痛苦源於何處。失戀之前,禹蘭是個活躍而有生氣的姑娘,說不上有多漂亮,但發育得很豐滿,尤其惹眼的是那兩個微微泛紅的臉蛋,一笑就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幾乎所有的男生都為她鼓起來的胸部和蕩漾著的酒窩著迷。她一走過來,連周圍的空氣裏都洋溢出某種性的意味。我比她還大一點,可比她靦腆,還有些內向。同她一比,我還沒有完全擺脫青春期的悲觀主義情緒,有很多的愛情和夢想還沒來得及展開。這使我在一定程度上成了禹蘭的陪襯人,在我們走過時,那些男孩子發出的一聲聲尖叫,都是因為禹蘭,與我無關。那些男孩子像剛剛學會打鳴的公雞,麵紅耳赤卻又雄赳赳的樣子,很讓我心動,也使我對禹蘭又妒又恨。禹蘭卻壓根兒沒把他們放在眼裏,並且將他們一概稱之為未酷先斃的乳臭派。
禹蘭說,你信不信,我連坐台的心思都有了。
嚇了我一跳。我感到了她內心的瘋狂。如果說,她真的會去坐台,那肯定不像別的女生是因為家裏太窮被逼得走到那一步。禹蘭家境很好,又是個獨生女,她上大學是她爸爸媽媽用小轎車送來的。這丫頭長到十八九歲,可以說是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她唯一想要又沒有得到的東西,也就是那個我實在看不發熱的老小子了。可這與她去坐台又有什麼關係呢?
禹蘭臉上浮現出一絲堅忍的笑容,她用強烈的語調表現了自己的決心,你要不信我就做給你看!
我信,我信。我使勁地點頭,又奇怪地感到沮喪,臉也發燒了。又不是我去坐台,我發什麼燒?
這天黃昏,我們又來到了湖邊。禹蘭又故意大聲叫喚,大魚哎,大魚哎。但沒看見大魚。在大魚養螃蟹的網箱裏,我們看見了一個姑娘,她沒坐船,坐在一隻洗澡的大木盆裏,在網箱裏緩慢劃動。
禹蘭問,大魚呢?
那姑娘說,賣螃蟹去了。
禹蘭又問,那你是他……妹妹?
那姑娘聽了羞澀地一笑,趕緊把頭低下了。我馬上就明白了,這姑娘是大魚的媳婦呢。禹蘭也愣愣地盯著那姑娘看,那姑娘上上下下長得圓滾滾的,又紅撲撲的。禹蘭忍不住就笑了起來,說,我還以為是羊脂球到中國來了呢。我小聲嘟噥了一句,說別讓她聽見了。那姑娘似乎覺得了什麼,抬頭望望我們,但手裏的活兒一直沒停。她用草繩把螃蟹拴成一簇一簇的,螃蟹也還在一簇一簇地爬。水裏有隻半沉半浮的花眼竹籠,螃蟹已經盛了大半籠了。
哎,你過來,我要買螃蟹,多少錢一斤?
那姑娘聽見禹蘭喊,就把木盆劃到了岸邊,仰起臉孔來認真地看著禹蘭,問,你真的要買?
禹蘭說,不買我問你幹嗎?多少錢一斤?
姑娘說,螃蟹不論斤賣,論手,一手十隻,十塊錢。
禹蘭反應快,說,好,那我買一百手。
天,一百手,一千隻螃蟹,禹蘭真是瘋了。我馬上就想到宋老師家裏滿房子裏螃蟹到處亂爬的恐怖情景,他那捂著大肚子的老婆一定會嚇得昏死過去。我有些不安,低聲勸禹蘭,別胡鬧了,你就算了吧。
禹蘭古怪地笑起來,算了?你以為是喝蛋湯啊,就這麼算了?
這時那姑娘說,你要這麼多,今天恐怕來不及了,你什麼時候要,我先給你準備好。
禹蘭說,正巧我今天也沒帶這麼多錢,那就明天,明天這個時候我來找你。
但到了第二天傍晚,禹蘭好像把這事給忘了。我的心情很矛盾,提醒她吧,又怕她真的幹出那種瘋狂的事,不提醒她吧,又擔心那姑娘把螃蟹都捉起來了,捆紮好了,卻沒人買。我這樣別別扭扭地過了一星期,每天黃昏都和禹蘭在宿舍樓底下打羽毛球。禹蘭也根本就不提去湖邊散步了。這讓我開始懷疑禹蘭買螃蟹的真正動機了。她到底是一夜之間打消了那個荒唐的念頭,還是本來就為了圖嘴巴快活,說說玩的呢?
結果大魚來找我們了。他還真的厲害,在幾千名學生中把我和禹蘭給找到了。他臉色鐵青,像螃蟹一樣鼓著眼睛逼問我們,你們為什麼哄人,害得我天天在湖裏等!
禹蘭倒比他還理直氣壯,誰哄你了?這幾天不是忙嘛,本姑娘說買一百手,就絕對不會少你一手!
看那神情,她是鐵了心的要和那一千隻螃蟹周旋到底了。我不禁捏了一把冷汗。但大魚根本就信不過她了。大魚緊盯著她問,真的要?與其說是問,不如說是要戳穿一個小騙子的花招。禹蘭毫不示弱地說,真的要。還故意掏出一疊錢來數,都是嶄新的票子,數得很好聽。看來禹蘭是早有準備的。我是越來越不明白了,不知道這丫頭到底要幹什麼,她心機太深,又異常詭譎。她叫上我,一起跟著大魚去買螃蟹。到了湖邊,大魚突然泄氣了,說算了算了,你不買就算了,你知道一千隻螃蟹要抓多久,得整整一天啊。
禹蘭故意問,你不是早就抓好了麼?
大魚氣呼呼地說,我抓好了?我是早就抓好了啊,可要等到你現在來買,還不早就爛了、臭了。
禹蘭用手擋了一下臉,我知道她在笑,很壞,很得意,那種勝算的得意,那種看著獵物一步步落入自己圈套的勝算。大魚蹲下身子看著網箱發呆時,禹蘭摸了摸大魚的腦袋,柔聲說,去抓螃蟹吧,先抓三十隻,咱們今晚在這裏燒了吃。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再次感到了禹蘭的聰敏。小夥子唉了一聲眉頭就全嘻開了。他也覺得燒螃蟹吃挺好玩。等他抓了幾十隻螃蟹上來時,我和禹蘭已經摟來了一抱枯樹枝。大魚很熟練地用手掏出一個土洞,兩邊圍上濕泥,他肯定不止一次這樣幹了。螃蟹個頭不大,但飽滿,多汁,肚皮白,翻過來就露出青汪汪的背。這是洞庭湖特有的一種小青蟹,青中帶紅,所以這種蟹又叫青裏紅。燒蟹,是大魚給我們燒,我和禹蘭隻管吃就行。火焰躥得很高,映襯在暮色中。禹蘭還真的采了一束野菊花,臉也被火光映得紅撲撲的和大魚的腦袋挨在一起,一個白裏透紅,一個黑裏泛紅,兩個人反差很大,卻又顯得奇異的和諧。
下次我要帶瓶酒來,她有點得意忘形地說。
大魚說,螃蟹也能把人吃醉呢。
螃蟹在火上慢慢燒著時一個勁地抓撓胸口,我的心也一陣陣抽搐。人類真是殘忍啊。禹蘭突然笑了笑。我抬起頭來問她,你笑什麼?禹蘭說,笑你矯情,你太矯情了。我臊得滿臉通紅,嘴裏卻沒忘了吃。開始還有點不知道從哪裏下牙,那種蟹黃從嘴裏一直流到下巴上,又流到手指上,透明而發粘。大魚看著我的饞相,樂了。他笑著說,隻有母蟹才有黃,吃多了會出事的。
禹蘭吃得很斯文,微微伸出舌頭舔那蟹黃,好像怕弄髒了她美麗的牙齒。聽大魚一說,她突然不吃了,逼著問,出什麼事?
大魚沉默片刻後又說,吃吧,沒事。
但到底還是出事了。那天我們一直吃到了深夜,味道好是一個方麵,另一方麵,我們總覺得,還沒吃過的螃蟹比吃過的更好。這是一種強烈的誘惑,同時也讓我們體驗到了一種極大的快感。吃進去那麼多螃蟹,也沒吃壞我們的肚子,但奇怪的事發生了,當我們把大魚抓來的螃蟹全吃光了之後,一隻螃蟹從水裏爬到岸上來了,一直爬到大魚的手邊。大魚順手就把它拿到火上去燒,另一隻又爬到他手邊上來了。似有一個神秘的東西在冥冥中指揮它們,螃蟹們沉寂緩慢而又前赴後繼地向著火焰爬來,就像有條不紊地執行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