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穿晚禮服的男士(1 / 3)

1

門推開時,滿屋子的姑娘集體搖晃了一下,眼睛刷地亮了。

小夥子下意識地在門口站了站,一隻手還放在門把手上。大約是一下子看見了這麼多姑娘,也很緊張,突然挪不開步子了。他這樣站著,逆著光,麵孔看不大清楚,但身材是好身材,是女人們常說的那種衣服架子,肩寬,臂長,體形英俊。他那漂亮的髖部肌肉在牛仔褲中勾勒出來,更襯托出渾身上下的舒展和兩條長腿的挺拔勁兒。有那麼一刻,姑娘們全都像傻掉了。我是過來人,眼見這些平日裏瘋瘋癲癲跟小蕩婦般的女孩子,現在一個個都抿著小油嘴,低垂著眼皮全都變成淑女了,心裏直想笑。在一個瞬間,生活似乎在發生某種奇妙的變化。

過了一會兒,站在門口的小夥子先緩過神來,在早就推開了的門上輕輕地敲了三下,非常有禮貌有修養。

“噢,你們好。”他說。

楊榮坐得離門口最近,聽了這句太遲了的問候,回敬了一句:“太多餘了吧!”

辦公室裏立刻就爆出了一片嬉笑聲,笑起來不知道有多壞。

我發現小夥子的臉就更紅了。辦公室裏噝噝地放著冷氣,可他鼻尖兒上掛著一顆汗珠,亮光光的臉上也汪著汗,流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純真,像小孩子。他嘴動了動,想說什麼又沒說,轉過臉來看著我。看我像個大姐吧。我的心裏突然湧出一種溫柔的情感,站起身來,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一下,說:“坐啊,還傻站著幹什麼?”

小夥子從此便在楊榮對麵的那張桌子後麵坐下了。這倒不是我的特意安排,隻有那裏是空著的。它已虛位以待了許久,在小夥子到來這之前誰也不知道是誰來坐。他來了,當然就是他了。

小夥子叫王黎明,是從一所重點財經大學畢業後,被我們局長從人才市場上招聘來的,老爺子又把他分到了我們綜合計劃辦。我們這個辦公室在局裏最深入人心,這倒不是它的職能有多關鍵,完全是人的性質所決定的,全是姑娘,隻我是個已婚女人。而且都是很不一般的姑娘,要麼是因為本身很優秀,要麼具有某種優厚的背景。市財政局是什麼單位,不說你也知道,要在這裏端上個飯碗,一般人是想都不敢想的。王黎明要不是財政部直屬重點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恐怕也隻能站在門外看著。也可以說,這小子是我們要來的。我們不去要,這小子不見得就能來。

女人一紮成了堆,就有了那麼一種很奇怪的力量。別看我手下的這班姑娘很多連對象也沒找,小嘴卻油得很,她們逼著我去找局長交涉,說在一種單調的氣味裏呆得都不像個女人了,這也太摧殘人性了不是?我一說,老爺子半天合不攏嘴,樂了。又盯著我看了半天,看得我覺得好像哪裏有些不對頭了,老爺子發話了:“噢,怪我疏忽了。下次人才招聘會上,我給你們抓個小帥哥來。”回到辦公室,我把這天大的喜事宣布了,卻沒有出現歡天喜地的場麵。有個姑娘當時還叫了一聲:“信他的,肯定又是在哄我們,他會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直到王黎明,實實在在的一個大活人每天就坐在姑娘們眼皮底下了,這才信了。你想忽視都不行。剛剛從一場驚喜中平靜下來後的姑娘們很快又發現,王黎明除了條子好,實在也不是什麼美男子,眉眼長得太擠,嘴唇也顯厚,看上去就有了一種天生的緊張焦躁的神色。而且,辦公室裏不但多了一種別的味道,更主要是突然多了一種障礙,誰想幹點啥都不那麼方便了。王黎明沒來之前,我們就像一個獨立的旁若無人的世界,姑娘們敲打一陣鍵盤之後,就開始照鏡子描眉毛塗口紅,誰要買了一個款式新穎的乳罩,就會把上衣一撩,露出潔白新鮮的肚皮和乳溝,讓別的姑娘來欣賞評點,完了總免不了你揪我一把我拍你一掌的打罵、逗趣。誰身上來了,打開電腦桌上的抽屜,拿出一包安爾樂衛生巾就去上廁所,又興奮又驕傲的樣子。誰要是提起個男人了,立刻就會招來一陣罵。罵是女人議論男人的主要方式。罵他們花心,傻不溜嘰的,卻又那麼反複多變。越罵越開心,罵著罵著每個姑娘都流露出了美滋滋的下流表情,好像她們真的了解男人了。女人嘛,就這個樣子,內心裏都很無聊,又很賤。

現在這個相對穩定的世界突然受到了幹擾。過去那種習慣性的動作偶一抬頭時,誰都會猛地打一激靈,立刻就會拿眼去偷窺王黎明,感覺那是從另一個世界裏派來的密探,一不小心就讓這賊小子觸及到了無人觸及的部分,說話時聲音都放得極小,生怕說漏了嘴泄漏出一個什麼隱私了。最不可名狀的其實還是王黎明。他和楊榮麵對麵地坐著,背對著門,不但要麵對一個楊榮,還要麵對楊榮身後的一大片姑娘。小夥子眼睛不知道往哪裏放才好,一天到晚低著頭。連我這種大姐級的人物,他也隻敢從眉眼以下看過來,目光和我碰在了一起,也免不了臉紅。每天他就這樣低著頭忙案頭上的事,除了偶爾站起身來給杯子裏續水,或去上趟廁所,我沒看見他還有別的動作。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辦公室的氣氛都莫名其妙地感到十分壓抑。

2

打破僵局,已是這一年秋天了。

秋天是我們局一年最忙的時候。我們得搶在每年一度的市人大會召開之前,完成年度決算和新一年的預算。財政無小事,尤其是現在這種吃財政飯,給你多少錢,給他多少錢,多一分少一分都顯得極其敏感。每當這時,我們就要夜以繼日地幹,電腦開得發燒,摸上去燙手。老爺子又發話了,電腦可以發熱,人腦可不能發熱。他生怕大夥兒累壞了,提前在一個風景區包下了一家賓館,連人帶電腦,把我們這些參與預決算的骨幹們一車拉到了那兒。

窗簾一律拉上了,我們很神秘地幹了起來,就像高考命題閱卷一樣。王黎明令人驚歎的專業才華就是在這時顯露出來的。他不用電腦,隻憑自個兒的腦子,讓我們十幾個人同時報數字,而且是各報各的數字,我們嘴皮子有多快他算得有多快,這邊話音剛落,他那邊就報出了結果,你再用電腦複核一遍,神了。

開始我們都還將信將疑,隻想試試他。

“別浪費時間了。”局長也說。但我發現局長其實和我們一樣,也無法按捺孩子般的強烈好奇。他一屁股坐在我旁邊,挺直了腰板,擺出一副坐鎮指揮的姿態。當一輪一輪的結果被王黎明準確地報出來後,誰也不敢像平時那樣看王黎明了。王黎明抄著兩隻手,把嘴角彎曲翹起,坐在那裏像一個天神似的。聽聲音都有些變了,變得高遠而又縹緲了。窗戶關著,仍有一股緩慢回旋的風掀起窗簾,吹進來零星的陽光,把王黎明的臉映得光怪陸離,看上去反倒更加神秘。房間裏開始飄蕩著某種不祥的氣息。我發現坐鎮指揮的局長也開始瞪著王黎明發呆。盡管他一直挺著腰板,臉上卻顫動著恐怖的表情,屁股底下的幾條椅腿兒也在顫抖。

“真是活見鬼了。”他低聲嘀咕。

終於出了一次錯。王黎明報出來的數字和楊榮用電腦打出來的沒對上。楊榮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這口氣像是憋了很多天了,終於喘出來了。

“錯了!”楊榮喊,激動得舌子都打卷兒了。“我說呢。”她又用微微有點壞的眼神看著王黎明,說。

“不會吧。”王黎明站了起來,還是那麼不慌不忙,走到楊榮的電腦前,看。“你少上了一個數字了。”他慢慢又坐回了他的椅子上,坐正了,說:“你再打一遍。”

清脆的擊鍵聲急促地響了起來。

楊榮最後敲了一下,她敲得並不重,我們卻一齊站了起來,連局長也站了起來,盯住了電腦屏幕上那個靜默呈現的數字,使勁盯住它,感覺就像是用心靈的全部力量在盯著。然而它真的沒錯。楊榮這時已經伏在桌上了,像是昏過去了。一縷細小的哭聲飄了起來。她這樣哭近乎無意識的,卻讓我們全都哽住了,突然都說不出話了。

“我說呢。”王黎明慢悠悠地說。

楊榮突然站了起來,屁股有力地甩開了椅子,衝到王黎明麵前,眼睛裏滾動著淚珠,大叫:“難道你就沒出過一回錯?”

忽然呢,我們都愣住了。後來我發現,正是楊榮這句被王黎明激出來的一句帶稚氣的話,無意間表達出了我們對王黎明本能上有一種抵觸還生出了這之後的許多事。

3

楊榮是我們局長的女兒,在局裏也就跟個公主似的供著,暗戀她的小夥子不少,但真正敢於追她的,隻有馬小奔。以前楊榮桌對麵那把椅子空著時,在那把椅子上坐得最多的就是馬小奔了。

馬小奔理個高幹子弟的板寸頭,寸發又都搞得一根根蜷曲起來,酷似非洲黑人的發型,樣子顯得有點凶惡,但心眼不壞。誰要托他辦個啥事,他說到了,就能給你辦到。馬小奔他爹是我們這個擁有幾百萬人口的市長,到他家去上訪的人就很多。這些被攔在門外的上訪者,隻要被馬小奔看見了,就會放他們進去。一次有個癱子來上訪,是馬小奔背進去的。這事後來不知怎麼傳出來了,說起來就覺得好笑。馬小奔自己也一個勁兒傻笑,笑著罵他爹王八蛋,一點也不關心咱老百姓的死活。這罵裏自然也摻雜了一點小小的吹噓,畢竟隻有他,才可以罵他當市長的爹。所以罵過後又覺得非常光榮。我們都很歡迎馬小奔,這是個活寶,逗起來很好玩。這次,我們剛從風景區撤回局裏,馬小奔就抱著一隻大西瓜來犒勞我們。他業務不行,沒去風景區。西瓜太大,他兩隻手摟著,騰不出手來敲門,正巧楊榮上了衛生間回來。馬小奔喊:“快,幫哥們一把。”楊榮開了門,卻又把門砰地一下關上了。

最後還是我給馬小奔開的門。我們分吃了這個秋天裏的西瓜,很甜。楊榮卻不肯吃。馬小奔挑了一塊諂媚地遞給她,她把嘴張開了,卻是喊:“拿開,別把我的桌子弄髒了。”馬小奔也不惱,他一屁股坐在王黎明讓開的座位上,把西瓜呱唧呱唧地嚼得很響。饞她呢。楊榮說:“豬樣的。”馬小奔就放肆地笑,血樣西瓜汁液糊得滿臉都是,胸襟上也洇濕了一大片。說心裏話,我覺得這也是他性格中最可愛的一部分。王黎明就不同了,他沒地方坐了,就站著吃,一口一口地吃得很斯文,一邊吃還一邊用紙巾揩拭溢出來的瓜汁,一塊西瓜吃完了,嘴角幹幹淨淨的,牙齒還是那麼白。卻也很可愛,跟個愛幹淨的孩子似的。馬小奔又要遞給他一塊西瓜時,楊榮突然發火了,一巴掌把那塊西瓜打飛了。馬小奔還是一個勁兒地壞笑,故意去激楊榮:“饞了吧?”楊榮沒理他,卻衝王黎明喊叫:“沒出息!”

王黎明沒想到楊榮會罵他,一下子傻眼了。

這小子的確是太傻了,他壓根兒就沒往男女感情那方麵想,還覺得怪委屈的。隻我明白,楊榮這樣一反常態,實際上已陷入了某種難以自抑的情感狀態。楊榮這姑娘我也是知道的,雖然偶爾會潑辣一下放肆一下,但骨子裏十分老實,每有哪個男孩子走過來跟她套近乎,她就用驚恐的小動物般的眼睛看著你,很警惕地防範著什麼,又有一種缺心眼的可愛。但她並不防範馬小奔,我看得出來,她眼裏根本就沒有馬小奔。私下裏,她也跟我說過,她最不喜歡幹部子弟,討厭他們身上的那股衙門氣。

這樣的女孩其實又是很難經受得住異性誘惑的。從風景區回來之後,我就發現楊榮看王黎明的眼神有些變了。每次王黎明埋頭於案上時,這女孩就會用極明亮的眼睛遞過去一眼。片刻之後,又遞上一眼。怎麼就看不夠的樣子。我不知道王黎明是沒勇氣和這樣的目光交流,還是根本沒有感覺,總之是毫無反應,連我都替楊榮感到委屈,真是白看了他了。

從風景區回來之後,局長對我們這個辦公室格外地關心起來,每天總有一次,他會推開我們的門,也不走進來,就站在門口東張西望一陣,但最終總要把目光落在王黎明和楊榮身上,嚴肅地看上好一陣,似乎要看出一點什麼真相來。我悄悄地跟了出來,捅了一下老爺子的腰眼,打趣他:“看什麼啊,鬼頭鬼腦的。”平時,老爺子也愛跟我開個玩笑什麼的,就摸著花白的頭發說:“一個小夥子,十幾個姑娘,我就怕你手下的那班姑娘們打得頭破血流啊。”我笑道:“你最擔心的還是楊榮吧。”老爺子說:“我就這麼個丫頭,你說我能不擔心?”他歎了一口氣,我跟著歎了一口氣,可憐天下父母心啊。然後我又說:“你就放心吧老爺子,馬大公子追楊榮追得正緊呢,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啊。”老爺子的臉一下子拉長了,搖頭道:“他老馬又能當多久的市長,我老楊又能當多久的局長,隻希望,咱老楊家的丫頭找戶平常人家,過一生平常的日子罷。”

這話讓我感動了好久。老爺子掏心窩子了,像平常人家的父母流露出了真摯的兒女之情。或許女人都是天生的紅娘吧,比如我,自己沒有了談情說愛的資格了,就想著幫別人談情說愛了。我甚至通情達理地猜測,老爺子在茫茫人海中挑來這麼個單純老實的大學生,一開始就安了這個心眼吧。

我先試探了一下楊榮。楊榮好像早就知道我要說什麼了,臉上飛起一片嬌羞的紅潮,把指頭按在胸前的紐扣上,扭來扭去,這已經是一個女人味十足的誘人動作了。果然,還沒等我說到話題上,這姑娘就委屈萬分地低低尖叫了一聲,小臉上就顯得更加嬌豔了。我就知道這事兒成了一大半了。但她撒了一陣嬌後突然又問我:“大姐,難道他真的就沒出過一次錯?”我笑著問:“你是不是覺得他太完美了?”她警覺地看了看我。我又問:“你很想他出一次錯?”楊榮沉吟了一會兒,悄聲說:“我有點害怕……我覺得他太可怕了,他好像不是我們這個世界上的人……”

我聽了微微一驚,這姑娘其實把我自己的感覺說出來了。我也很想王黎明出一次錯,哪怕是像馬小奔那樣,身上有那麼點壞毛病,抽點煙喝點酒,也會讓我感覺親切一些,更像個人些。我對王黎明觀察得更仔細了。我想隻要是一個人,仔細觀察之後總會露出什麼毛病來。我也的確觀察到了王黎明身上以前被我忽視的一些小細節,但這都無損於他的完美,反而讓人覺得他更加優異了。小夥子每天早晨上班都要提前一刻來,先把我們辦公室的門窗都打開,放新鮮空氣進來,然後把地板和公共走道來回拖上幾遍,等到我們來時,被陽光照亮了的地板,泛著寧靜的光澤,樓道盡頭衛生間的氣味也不再那麼難聞,點上了很好聞的線香。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現在都一一進入了我的視線。每看見他彎下腰去拾地上的一個煙頭、一個亂扔的紙團,我就感歎,現在到哪裏去找這樣的好小夥啊?現在的年輕人尤其是那些大學剛畢業的,都不知道自己長了多大的本事了,眼睛都長在額頭上了,誰還顧得上去看他們腳下踩著一小片地,都在半天雲裏爽著呢,中國第一代獨生子女的隱患一天天暴露出來了,局裏像王黎明這樣的年輕人,哪一個不保持著小孩子希望受人寵愛的優越感?

這段時間局長也在大會小會上表揚王黎明。老爺子每次看了年輕人做的報表就頭痛,數字潦草得像醫生開的處方,紙頁上到處都是墨漬,有一次他還在某小姐做的報表上看見了一個猩紅的唇印。看看王黎明做的報表吧。局長要秘書把王黎明做的報表貼在宣傳欄裏,每一個阿拉伯數字都是標準的手寫體,說明文字一色蠅頭小楷,圖表上的圓滑曲線、數軸都幹淨利落,直接而清晰,沒一點兒多餘的東西。也有跟老爺子頂牛的,像馬小奔,要求局裏實行無紙化辦公。局長瞪著眼睛說,無紙化辦公當然是要搞的,可你們不要忘了,那也是人搞出來的,如果電腦可以幹一切,我還要你們幹什麼?你們都去蹦迪、染黃頭發、剃光頭吧。

那天馬小奔沒跟老爺子爭,但第二天他真的剃了一個大光頭賊亮地出現在我們辦公室裏,這小子想把自己整個兒弄成了一個憤青,看上去卻很聽話,反倒比那一頭蜷曲的板寸順眼得多,乖得多。

“王黎明!”他進門就叫了一聲。

王黎明直了一下腰,接著又彎下去了,眼睛仍看著桌上的圖表。

馬小奔說:“你要是黎明就好了,你唱什麼大家都愛聽,你的名字前麵多了一個字,你就省點兒事吧哥們。”

王黎明還沒什麼反應,楊榮突然站起來了,把馬小奔使勁往門外推。馬小奔一邊後退一邊笑:“你推我幹什麼啊,我又不是來跟他打架。”開始我們還有點緊張,聽他這麼一說,我們也都笑了。楊榮把門關上了,又用屁股抵住門,微微喘著氣,盯著王黎明的後腦勺看。王黎明還是低著頭幹他的,一點心思也沒放在這女孩身上。楊榮這次沒哭,但經過王黎明身邊時掀起了一陣風。王黎明急忙用兩隻手捂住了桌上的圖表,自言自語地說:“對,就這樣。”

原來王黎明一直在研究我們正在使用的這套軟件。他琢磨了好些日子,把這套軟件改動了一下,立刻效率大增。原本要幾個人幹的活兒,現在一個人幹起來還挺輕鬆了。這事我都不敢跟老爺子說。他老人家每次開會都嚷嚷人太多了機構臃腫要裁員什麼的,這事要讓他知道了那還了得。當我們懶洋洋地享受著這神奇迷人的高科技時,又覺得一個人太能幹了也實在可怕,這小子會砸掉我們的飯碗。

我不能讓這小子一門心事鑽在業務上了,他幹什麼都有一股癡迷勁兒。無論如何得轉移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那段時間我腦子裏很亂,我都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但我對撮合王黎明和楊榮這件事,除了當初那種本能的盲目的熱情,顯然已摻雜了某種危機感。

我也沒試探,沒轉彎抹角,直截就說了。嘿,好事啊。我說。他一時沒有什麼反應,臉也沒紅。

但我自以為能掌握這個大男孩子的心理,以為他是在這突如其來的驚喜中還沒緩過神來。我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一下,“說話呀,又犯傻了不是?”我又強調:“傻瓜,對你愛的女孩說心裏話,可不要等得太遲了,沒看見多少人正在追她呢。”他卻無端地笑起來,十分捉摸不透的那種笑,笑得又看見那一口雪白的牙齒了。

“笑,你就知道笑!”我虛張聲勢,他這樣子又讓我感到害怕了。

王黎明的回答更加讓我吃驚。

“我一想起她穿衣服的樣子就好笑。”王黎明說。“衣服怎麼能那樣穿呢,把一個清純美麗的女孩,全給穿壞了。”他又說,還咂了一下嘴,很惋惜。

我沒好氣地問:“那你說,她該怎樣穿衣服?”

王黎明嚴肅地說:“不光是她,全局上下沒幾個會穿衣服的,也包括你,都是亂穿一氣。”

我笑了起來,笑得連自己都犯迷糊了,究竟是笑什麼啊。

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問:“這有什麼值得好笑嗎?”

4

難怪有人說,智力超常的人都有這樣那樣的怪癖。王黎明這位大學剛畢業的年輕哥哥,除了上班,他好像沒別的什麼愛好,他唯一的愛好就是逛時裝城,而這樣愛好通常是屬於女人的,放在一個大老爺們身上就有些古怪可笑了。

第一次陪王黎明上街去買衣服我純粹出於好奇。平時我對男人穿什麼並不怎麼在意。男子無醜相,隻要看順了眼都還可以。男人穿什麼衣服好像也都過得去,像我們局長,雖然年過半百了,滿身散發出煙酒味,領口圍著一圈油垢,腳上的皮鞋從買回來那天起幾乎就沒擦過,但這無損於他的局長形象,每次他往屬於自己的那把椅子上一坐,立刻就擁有了一局之長的全部威嚴,他的不修邊幅,反倒顯出了幾分雍容大度,如果他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可能還會顯得小家子氣了,沒有現在這樣一種氣度和風格了。而王黎明如此講究穿戴,我也是在他的提醒下開始注意的。現在我都想不起來這小半年與他們朝夕相處的時候穿的是什麼了,越仔細想腦子裏越是一片茫然。但有一點我不得不承認,王黎明每天早上走進辦公室,都給人一種光彩照人的感覺。

王黎明現在在我前麵走。我特意和他拉開了一段距離,在背後觀察他。他走得不緊不慢,朝著一個方向以同樣的節奏和速度平行移動。他的回頭率很高,無論走到哪裏,他總會吸引不少人的目光,尤其是女孩們亮晶晶的目光,那是一種真正的注視。這說明他身上的確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卻被我們忽視了。我還看見了一些大街上閑逛的失業工人,一個個胡子拉碴的,手裏攥著啤酒瓶,一條褲腿高一條褲腿低,跟著拖鞋大搖大擺地晃蕩著。王黎明並不繞開他們,徑自向他們走去。這時候我格外擔心,我怕這些滿肚子火氣的家夥們會找王黎明尋釁鬧事,會揍他一頓。怪了,王黎明一走近,他們便自覺地閃開了,把路讓了出來,隻默默在王黎明走過的路兩邊,肅然地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遠。這些人活到了如此糟糕的境地,是什麼讓他們如此強烈地表現出一種尊重感呢?這是我怎麼也想不通的事兒。

王黎明不但逛時裝城,也去本市最好品牌服飾專賣店,甚至連街邊廉價的小衣攤也不放過。他並沒有那種強烈的購買欲,看見了什麼就買什麼。他很挑剔,很少買,更多的時候他是在看。同樣一件衣服,一般人隻看到它的表麵,它的顏色,它的光澤,用手摸一摸它的質感,或小心翼翼地用火苗燎一下纖維,看它是化纖、純棉、毛料還是混紡,然後穿上,走到試衣鏡前去反複端詳,看是否合身、熨帖。我買衣服就是這樣子的。但王黎明不。他根本就不接觸衣服,就站在離那件衣服三步開外的地方,一言不發地看,呼吸均勻,仿佛進入了一種很深的寂靜中。賣衣服的地方總是很吵,賣衣服的人也會上來撒嘴皮子,急著要把自己的貨物攤銷出去。再吵,說得再好聽,王黎明都很安靜。漂亮的售衣小姐已經把一件西服摘下來了,就要披在王黎明身上了。我也覺得那件衣服不錯,勸他去試一試。

“走。”他說。

“試一試總可以的嘛。”走出了服裝店,我說。

他笑道:“不用試的,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個兒最熟悉。”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買什麼衣服,買什麼款式,不要隻看牌子,你得對你的身體十分熟悉,最主要的,還是要熱愛你自己的身體,這樣就不會濫買衣服和胡亂地穿衣服了,一個人穿上一身合體的衣服,就覺得自己有自己的一塊天地在,有了一個很私密的生活空間。衣服不合身,即便你穿的是華裝盛服,一身名牌,你也會感覺到那衣服是從哪裏偷來的,你其實生活在離那身衣服很遠的地方。”說到衣服,王黎明話多了,他要麼不說話,一說話都是這口氣,在我們從一家時裝店走向另一家時裝店的途中,他一路上滔滔不絕。

我說:“太玄了吧。”

王黎明又認起真來,翻了翻眼睛,“不玄,很簡單啊,你自己穿著舒服,別人也看著舒服,就行了。”

“你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你剛才說的那番話,我聽得都有點害怕了,不就是買件衣服麼,搞得那麼複雜幹什麼。”

“不,”他又跟我爭辯起來:“你不要把買衣服穿衣服看得太簡單了,那是一種境界,沒有這種境界,你是買不好衣服的,也穿不好衣服的。”

“照你這樣說,我們都算白活了?”

“我就覺得,中國大多數的人都算是白活了,吃,吃不出味道來,穿,穿不出個人樣兒來,生活要多粗糙有多粗糙。”

不知怎麼的,我仿佛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我怔住了。來的時候,我甚至不懷好意地揣測,這小子該不是張國榮一路的人物吧?現在我突然發現,有一種東西已經穿透了現代人生活的本質。不光是生活,我們的情感是不是也太粗糙了?

至少,我不再覺得王黎明古怪而可笑。

因為衣服,我和王黎明成了無話不談的姐弟。時間長了,我也從他那裏學來了一些購衣服的竅門兒,我原來買衣服隻注重手感,總是用手去把握一件衣服的質地,現在不了,我也像王黎明一樣用鼻子去嗅,其實嗅覺才是人類最靈敏的一種感覺,嗅了,你就知道,是蠶繭是棉花,還是從科爾沁草原上那些雪白的羊群身上剪下的毛絨。這都是藏在一件衣服背後的東西,這是一個多麼大的世界,你感覺到了這一切,心裏就有了某種貴重的東西,也就在衣服之外找到了某種生命之美的蘊含。再去看一件衣服時,有些從未有過的感覺就會泉水般地在心底湧了出來,喚起生命之歡樂的跳動,懂得了上天造人的巧妙。一種對完美生活的渴望,也越來越深地鑽進了我的心靈。

當我穿著一身新買上的衣服出現在我們辦公室裏時,姑娘們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從天而降的仙子。沒想到吧,我這個大姐竟然也會有這樣美麗的時刻。緊接著就全都圍上來了,問我:“哪裏買的呀?”“我也要去買一套!”“快說呀!”

我故作神秘。我也不想把王黎明的這一種天賦過早地暴露。

我隻悄悄地告訴了楊榮。

“他?”楊榮驚得眼仁兒都快掉下來了。

5

是冬天落第一場雪的時候,楊榮把一隻手插在王黎明的風衣口袋裏沿走廊上慢步走來,當時馬小奔頭上扣著一頂翻皮帽子正在看著雪花。他驚訝地望了望楊榮,又望了望王黎明,王黎明還有些猶疑,楊榮隻把豐滿的胸脯挺得更高了一些。她的身材本來就很高挑。

當時馬小奔驚呼了一聲:“你們倆真是絕配啊!”

很長一段時間馬小奔都沒有為難王黎明,他和我們一樣,完全是以一種欣賞的目光來看待這一對戀人。如果王黎明身邊站著的不是楊榮,如果楊榮身邊站著的不是王黎明,我們甚至都會覺得,這個世界都是不完整的。看著他倆,不知不覺就會對生活充滿了詩同藝術的享受,感動而且喜悅。妒忌反倒在其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