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們辦公室的姑娘們也都知道了王黎明是一個購衣天才。上街買衣服,就請他當顧問。好在楊榮也不吃醋,不過總是腳跟腳手跟手的。接下來全局的女人也都受到了感染,每次上街,王黎明身旁就前呼後擁著一支購衣大軍。我現在想起來,那段時間真像著了魔一般。王黎明成了女人們的絕對權威。他說:“好!”你會立刻掏錢就買。他說:“不行。”你突然就覺得那件衣服很差勁。找他的人太多了,他大概已經沒有耐心多作解釋,他的表態都很簡短,跟聖經般的,行,不行,或不置可否。王黎明顯然還沒有意識到,他一個人的審美標準和眾人的盲從會帶來怎樣的災難性後果。這暫時還無法顯露出來,半年之後我們才發現穿同樣衣服的女人越來越多了。
同蠢蠢欲動的女人相比,局裏的男人就要冷靜得多,幾乎是麻木不仁。男人和女人在穿著打扮方麵本來就是很難交流的,極少有話說的,王黎明也的確是個例外。既是例外,在他和娘兒們打成一片時,無形中也被局裏的男人孤立起來了。
雖說是孤立,他倒也沒什麼孤立的感覺。從一開始,他就發現自己很難和局裏的小夥子打成一片。年紀再往上走的男人,王黎明也很難和他們相處。他們一邊挖耳朵掏鼻孔一邊和你說話,指甲裏塞滿了黑泥,卻直拍你的肩膀。還從椅子上抬起屁股打很響的屁,把這當成一種養生之道。王黎明告訴我,和他們在一起呆上幾分鍾,他一整天都不舒服。“他們好像什麼都不在乎,骨子裏卻是最自私的!”王黎明說,幾乎是痛苦地歎了口氣。我也搖頭。這些人這樣活在世間,他們不覺得自己吃了虧,一個個還自認為活得挺滋潤的,實際上已經危害了王黎明這種人的生活,至少是心情。我又很擔心,我感覺到已經有某種蟄伏著的危險了,不知道王黎明感覺到了沒有。
中午一餐飯,大夥兒都是局機關食堂吃的。十個人一桌,都是按人頭編好桌席的。女人食量較小,另外編席。王黎明和幾個快要退休的老頭兒編在了一起。這些老頭兒大多豁了幾顆牙,張開嘴就露出暗紅發綠的牙床,偶爾還沾上了幾片菜屑,王黎明哪裏還吃得下飯,坐在那裏不敢動筷子。老人們不這樣想,他們覺得這孩子太老實,他們就勸小夥子多吃一點,還用沾滿了口水的筷子給王黎明夾菜。看著那顫顫巍巍夾過來的一塊雞肉,王黎明趕緊捂住自己的飯碗,失聲喊道:“我不吃雞,我不吃雞!”
“那,肉呢?”又有老人及時地夾了一筷子肉上來了。
王黎明還是死死地捂住碗。
老人們直搖頭,這孩子太偏食了。
吃了飯,離上班還有一段時間,肚子都是飽的,睡也睡不著,大家就下棋、打撲克,畫烏龜、鑽桌子。這些王黎明都不會,就去小會議室看電視。我們局長每天就坐在那裏看電視。老爺子主要是看國內外的大事,再就是看天氣預報。老爺子見王黎明看得很起勁,以為遇到了知音,就和他討論起來。正是小布什訪問中國,要去清華大學發表演講,老爺子架在膝頭上的另一條腿就有了動蕩不安的感覺,問王黎明:“這小子又要放毒了,該不會把我們中國那些最好的孩子教壞吧?”王黎明答得牛頭不對馬嘴,他指著小布什說:“這樣重要的場合,他不該穿休閑服,他也太……”
老爺子忍不住低低地哼了一聲,把王黎明的話打斷了。也難怪他生氣,他本想和自己未來的女婿討論一下國際形勢和國內問題,這小子怎麼扯到穿衣服上去了。好在我們局長是很有修養的,隻是哼了一聲,既沒擺出局長的架勢也沒端出老丈人的架勢。老爺子後來把這事講給我聽時,神情仍有幾分沉重。
“男人嘛,要少婆婆媽媽一點,多想大事。”
“你要他想什麼大事啊,他又沒當局長。”
我在局長麵前耍慣了貧嘴,以為一個哈哈就過去了,沒想到這次耍的不是時候,老爺子突然抬起頭來,咕噥了一聲:“你少給我來這一套,都是你教壞了的。”
我挨了這不白之冤,就和他爭了起來。“你不老是說要讓你丫頭過一點平常人的日子嗎,你是不是想把她嫁給一個總統啊?”
“我是想讓她過平常人的日子,但我絕不會把她嫁給一個庸俗的小市民!”
我嚇得一個哆嗦。看見老爺子兩隻眼睛通紅了,也就沒敢再跟他爭。再說,像他們這種年歲的人,一個個都冥頑不化,和他們爭,有個屁用。
6
事情卻並沒有我想象的那樣糟糕。過完春節,正月初八上班那天,我們這位不修邊幅的局長,竟然西裝革履、打著領帶和大家照麵了。西服是藏青色的,含有一點兒紫,很挑人,也很內斂,穿上這一身後,他那個挺身而出的大肚子不見了,胸脯又挺了起來。胡子也刮得溜光的,很有勁兒地露出一抹青灰色。
走廊上,局長見了我傻了眼似的看著他,摸著下巴笑了起來,頑皮地問我:“怎麼了啊?不認得我老頭了?”
我說:“老爺子,你知道你多帥啊?我都快要愛上你了!”
老爺子得意地笑了起來,用手拂著領帶說:“丫頭給我買的。”
“是新姑爺給當的參謀吧?”
“胡說,八字還沒一撇呢。”他揮了一下拳頭,突然踩著腳跟一旋身子,撲哧撲哧地向局長室走去。這個轉身動作非常幹脆利索,我這才發現他皮鞋也換了,新簇簇的耀人眼目。
新年的第一次例會,局長重點講了重塑公務員形象的問題。王黎明就坐在我的右手邊,我捅了他一下,我的眼神說,真有你的。但王黎明看上去有些不高興,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又顯出了那種煩躁不安的神色。我還發現,有不少人都枕著手臂撲著臉在睡覺。都是在春節期間打牌喝酒困成這樣的。老爺子在台上咚咚地敲響了桌子,試圖喚醒這些打瞌睡的人。我以為王黎明是因為有這麼多人無動於衷才不高興的,就把嘴湊到他耳邊說:“放心好了,現在連老爺子這樣的人都行動起來了,別的人遲早都會跟上來的……”
王黎明沒有搭腔,隻把頭搖了一下。
我這才發現,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局長身上。老爺子顯然還不太習慣那一身簇新的西服,一隻手不斷在襯衣的硬領上摸索,不停地咳嗽,領帶夾太靠上了,鎖了喉了。他偶爾揮起一條手臂來時,我又看見西服袖口上的商標也沒有剪掉,這太離譜了,會讓人看笑話的。但更離譜的是,局長把一粒扣子扣岔了。我明白了,王黎明最擔心的就是這個。我的喉嚨也癢癢的,想給局長提個醒兒。當局長把臉慢慢轉過來看著我時,我指了一下自己的扣子,提醒他,局長誤會了,以為我是鬧肚子,過年嘛,鬧肚子是很正常的,局長就朝門口努了一下嘴,意思是我可以去上廁所。我苦笑,又指了一下自己的扣子……
這時王黎明終於抑製不住地站起來了,他一站起來很多睡覺的人都醒了,嘴角掛著夢涎,睡眼惺忪地看著他。楊榮坐在王黎明的另一邊,她想把他拽住,但沒拽住。王黎明腿腳很快,幾步就走到了局長跟前,歪著頭和局長說了句什麼。老爺子趕緊把扣岔了扣子扣正了,又嘶的一聲扯掉了自己袖口上的商標。但老爺子那張久經風霜的臉,可能一輩子都沒有這麼紅過,刹那間,連耳根都是通紅的。
“搞什麼嘛——”他帶著悲憤的腔調喊。
在一片哄笑聲中,我感到我要流淚了。
楊榮在偷偷哭過多少回之後,把我拉到一邊說,她實在受不了啦。
我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姑娘背對著我,低著頭,散亂的發絲中現出一段白皙的脖頸,顯得優美而又悲戚。我默然了一陣,還是以一種故作輕鬆的口吻說:“你不是一直想他犯個錯誤嗎,你就當犯了一次錯誤好了。”
“可他根本就沒錯啊!”楊榮很孩子氣地分辯說。
我也有些神誌不清了。
靜下心來想一想,實在想不出王黎明有什麼錯。他愛幹淨愛整潔,這都是常識,連小孩子都明白的,他讓你把扣岔了的扣子扣好,撕掉你袖口上多餘的商標,也根本不需要論證就知道是正確的。過分嗎?好像也不至於。我們局裏,有喝醉了酒號啕大哭的,有下棋下得打起架來了的,還有一位先生,被老婆追打了兩條街,哭得像小孩一樣的要跳河,大家都覺得挺正常的,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沒誰再用異樣的眼神來看他們。可王黎明這回,人們似乎有點和他過不去了,看他的那種眼神都邪乎得很,已經不像看正常人了。
王黎明本人倒沒有什麼壓力,他不會察言觀色。連楊榮的變化,他好像也沒感覺到。直到有一天,下班的時候,馬小奔把楊榮約出去跳舞,兩人親熱地手挽著手擦著王黎明的身旁走過,端坐在桌前的王黎明驚訝地望了望他們。馬小奔還微笑地衝他把頭點了點。他們走後,就隻有我和王黎明還在辦公室裏了。我本來要走,看見王黎明那乞求一般的眼神,就站住了。這時,恰好從樓道裏傳來楊榮和馬小奔天真活潑的嬉戲打鬧聲,王黎明的淚水一下子流了個滿臉,“就這麼……完了……”他瞪大眼睛望著我。
我坐下了,把椅子拉得離他近了一些。
我問:“你真的愛她?”
他突然把我的一隻手抓住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說:“誰也幫不了你,你得改變一下你自己了,楊榮不一定能達到你那種境界,但她的感覺有時會比你好,女人的直感總是很準確的……”
他握住我的手不知不覺使上了很大的一股勁。這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隻是比別的男人把感情藏得更深一些。我費了好大的力才把手抽出來,我埋怨他:“你都把人家捏痛了,我又不是楊榮。”小夥子靦腆地笑了笑。我甩著手說:“你還有機會,楊榮是個聰明姑娘,她會給你機會的。”
“大姐,我聽你的。”
“不,你要多聽楊榮的。”
事實上,是我和楊榮精心策劃好了一個陰謀,我們想把小夥子從他追求的完美境界中拉回來一點,讓他平民化一點,寬容一點。楊榮問,能拉回來麼?我半開玩笑地說,這就要看愛情的力量有多大了。我又強調,隻要他肯聽你的,慢慢就改過來了。楊榮歎了一口氣,又擔心地說,我就怕他變成一個俗物。我聽了,也不覺有點無可奈何之感。我和楊榮還沒開始就已陷入矛盾之中。
這事隻有我和楊榮知道。有那麼一段時間,楊榮一會兒赴馬小奔的約,一會兒又和王黎明幽會,老爺子都犯迷糊了,悄悄地問我:“丫頭到底在跟誰談啊?”我故意問他:“你說呢?你希望她跟誰談呢?”老爺子說:“管她呢,自由戀愛嘛。我現在倒覺得馬小奔也不錯。”聽話聽音,我就知道老爺子還在生王黎明的氣,一粒扣子扣錯了,實在是一件很小的事,不就是一粒扣子麼,誰沒有扣錯的時候,可由於王黎明那麼鄭重其事的一攪,就成了一個很大的疏忽了,甚至是一種恥辱的標誌了。馬小奔盡管頑皮搗蛋,也沒讓老爺子出這樣大的醜的啊。
一天下晚班時,我剛從辦公大樓裏走出來,正要去推單車,馬小奔突然從我身後抄了上來,一把摟住我的腰,把我嚇了一跳,他卻哈哈大笑。他就這麼個人,喜歡開一些沒大沒小的玩笑。我問他,是不是中頭彩了,這麼高興?
馬小奔說:“你盡把我當傻瓜來作弄!”
我還以為我和楊榮玩的那一招醒了門子了,我有氣無力地嘟噥:“誰把你當傻瓜來作弄啊,我敢嗎?”
馬小奔撲哧一聲,又笑了,看來他並非真的要發脾氣。隨即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消費卡來,拍在我手上,“我有個哥們開了家美容店,夠你好好地美一年了。”
“賄賂我啊?我有這麼重要?”
“就算老弟孝敬大姐的吧,大姐你美過了,也替老弟美言幾句。”
我還要說什麼,馬小奔抬腿跨上摩托,呼地一下就飆走了,快得連個背影也沒讓我看見。
7
這一年的三八婦女節有些非同尋常。
婦女們放假時,不知是哪個姑娘提議:“給王黎明也放一天假吧!”
可能是開玩笑,也可能是真的想要王黎明去當個參謀什麼的。在一片笑聲中,老爺子把目光投向了王黎明,問:“小王,你看呢?”聲音有點沙啞。我看出來了,老爺子不想讓王黎明跟著去,盼著他堅決地搖頭。可王黎明身體僵硬了一會兒,突然把頭使勁地點了一下。老爺子扭頭便走了。王黎明“啊”地慘叫了一聲,是楊榮在使勁掐他。
我說:“你就讓他去吧,他是想好好地陪陪你啊。”
我這話實際上是一種暗示,告訴王黎明應該怎麼做。可一上街,王黎明就興奮起來了,驕傲地,像一隻公雞領著一群嘰嘰喳喳的母雞穿街過巷,逛了百貨商店,又逛時裝城。逛了一陣,我忽然發現楊榮不見了。
我緊趕幾步,追上去問他:“楊榮呢?”
他也問:“楊榮呢?”
“你還不趕緊去找!”我吼他了。
他這才急忙返回去找,差不多往回走了半裏多路,看見楊榮用手捂著小腹縮在一團樹影下,身體顫動著,遠遠看上去是一個十分痛苦的姿態。待他急步走過去時,才發現自己看走了眼,楊榮沒病,楊榮隻不過是在彎腰係鞋帶。她的鞋帶散了。楊榮這姑娘的確聰明,她想拖住王黎明,過婦女節,一個男人紮在女人堆裏也的確有些紮眼。盡管她和王黎明還沒有確定關係,可從女孩的小心眼看,她心底裏覺得自己對王黎明擁有了某種支配權,情感的,甚至人身的。這也證明,她是真心愛他的,希望擁有他。可這時王黎明卻一門心思想追上那幫女人,去扮演服裝師的角色。
“快走啊!”他催著楊榮。
“我……不想去了。”楊榮追趕不上他的腳步,就索性站住了。
王黎明又耐著性子走回去,摸她的額頭,摸她的小腹,楊榮被他撫摸得一陣陣戰栗,整個身體都軟在他懷裏了。他往地下一蹲,柔聲道:“上來吧,我背你。”楊榮也很乖地伏在他背上,讓他背。小夥子還是會疼女人的,也有一股幹巴勁。他背上一個楊榮,百多斤呢,依然走得健步如飛。看他背著楊榮走過來了,我帶頭鼓起了掌,女人們也都鼓起了掌,這才像個男人嘛。楊榮反倒不好意思了,從王黎明背上溜了下來,胸脯劇烈起伏,似乎剛才,不是王黎明背她,是她背王黎明。我望著她直笑,姑娘紅著臉說:“討厭!我不讓他背,他非要背……”
周圍吵吵鬧鬧的,這時王黎明忙壞了。女人們擁進一家時裝城,都讓王黎明當參謀。王黎明不但要扮演一個服裝師的角色,還是一個忠實的觀眾,一個女人的欣賞者。尤其是我們這些結過婚的女人,已經少有這種男人欣賞的目光了。那些丈夫,他們對自己的妻子花那麼多的精力和時間去打扮越來越不耐煩,他們把目光都從自己的女人身上移到了外麵女孩的身上,就是陪老婆上街時也要四下張望一飽眼福。女人沒有了男人的欣賞,也就陷入了混沌之中,她們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了給男人看,卻沒人看。她們也不知道自己穿什麼樣的衣服才好看,沒有個驗證自己的人。說句心裏話,我們還真的少不得王黎明,他獨到的審美眼光,他的細致和耐心,讓我們又重新找回了自己。
這個時候王黎明又顧不上楊榮了。我就不停地跟她講笑話,來分散她的注意力。楊榮雙手捂住臉,蹲在一個男性人體模特下麵,我也不知道她聽了沒有,她始終沒有任何表情,隻是臉捂得太久了,捂得兩腮都微微泛紅了。這副模樣顯得特別可愛。
但我也不想讓她太自私了,我說:“一年隻有這麼一天,讓姐妹們樂一樂吧。”
楊榮說:“一年要隻有這麼一天,就好了。”忽然,她又仰起臉,抿嘴嘻嘻嘻地笑起來,“要是我不和王黎明談朋友,倒覺得這小子挺玩的,他很適合當一個公共情人。”
王黎明似乎聽見了這笑聲,就朝我們這邊走過來,剛走了幾步,又有人大著嗓門喊他:“小王,你過來一下!”
王黎明轉身過去了。喊他的是我們局工會的女工委員,一位胖大姐。她看上了一套衣服,問王黎明怎麼樣。王黎明搖頭,指了指另一套衣服。
胖大姐說:“不行,不行,我這麼醜,把那套衣服都穿糟蹋了。”
王黎明含蓄地笑了笑,說:“世界上沒有醜女人,隻有穿得醜的女人。”
這話,後來成了王黎明在女人中流行的一名名言。那位胖大姐一聽,立刻倍感歡欣鼓舞,就勇敢地試了。一試,果然十分的合身,那麼肥的一個人,穿在身上還顯得十分寬鬆。王黎明說:“越胖的人越不能把自己繃得太緊,肥胖的身軀隻能想辦法掩蓋,一勾勒就完了。還有,色彩一定要沉得住氣,像這件就好,顏色是深灰色,很含蓄,胖人千萬不要穿有光澤的麵料。”他滔滔不絕地講解了一通,目光仍然不停地四下搜索,我還以為他是在找楊榮,他卻比我想得更細致,不但在找楊榮,還在找適合楊榮穿的衣服。
到底是心上人,他給楊榮買的那套衣服真叫絕了,一襲純白的春秋套裙,楊榮身材高挑,穿上高靴,碎卷長發,紮一條流蘇腰帶,一向顯得文靜的楊榮忽然狂野氣十足,又給人一種淩空之感。我們辦公室裏的一位姑娘嗲聲嗲氣地叫起來:“耶!楊榮一副隨時準備私奔的樣子耶!”楊榮有點不好意思,想要脫下來,王黎明把她的手按住了,“別脫,真的很漂亮。”我也說,別脫,真的很漂亮。楊榮就沒脫,打開小坤包來付錢時,王黎明第二次按住了她的手,搶先付了錢。楊榮撒嬌一般地喊:“不成,不成。”王黎明偎上去低聲說了一句:“我早想給你買一套衣服了。”話很平常,我的心裏卻一顫。這種極少有的溫情,極少有的溫情脈脈的男人,讓我們提前分享到了楊榮的幸福。一個女人,被男人體貼到這樣,值啊。
最後,我們拎著大包小包,笑語喧嘩地奔向了一家美容城,這一天過得太開心了,真該好好地美一把。洗頭,洗臉,焗油,做麵膜,一條龍服務。王黎明一下子閑得沒事了,這裏瞧瞧,那裏看看,他咂著嘴對我說:“做女人真的幸福啊,可以享受這麼多的樂趣,下輩子我一定要當女人。”給我文眉的小姐說:“先生,你也可以紋一下眉呀。”王黎明嚇了一跳,“我?文眉?”他對著鏡子,很仔細地研究自己的眉毛來。他的眉毛確實長得不好,是那種向上挑的半截眉。王黎明問小姐:“你們這裏有男人文眉麼?”小姐說:“多呢,有位老先生要我把他的白眉毛拔掉了,紋上了兩道劍眉,一下子年輕了十歲。”王黎明又問我:“大姐,你說呢?”我半開玩笑地說:“紋唄,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王黎明就把眉毛紋了,眉宇間一下子增添了許多英氣。楊榮在另一間包廂裏做完麵膜出來,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突然轉過頭去了。我拍著她的背輕聲問:“又怎麼了啊?你沒看他紋過眉之後更帥了嗎?”
楊榮站在那裏,慢慢慢慢地揉著眼,忽然問我:“大姐,他是不是有點變態啊?”
我心裏一凜。她這話,讓我感到一種無端的悲哀。
楊榮的擔心的確不是多餘的,一個男人文眉的事很快就在局裏傳開了。
王黎明第二天一早來局裏上班時,發現氣氛有點不對。上樓時,他看見一個男人正伏在另一個男人身邊小聲說著什麼,看見他了,兩人好像觸動了一個暗設的機關,同時抬起頭來,睜大了眼睛看他的眉毛,突然又像著了火似的放聲大笑起來。這笑聲很刺耳,但王黎明走過他們身邊時還是很友善地打了招呼,那兩位不笑了,努著嘴不說話,喉嚨似裏有痰在響。等他走過之後,兩人果然一人吐了一口痰,鑽進辦公室不見了。
王黎明皺了皺眉,也沒多想,就去衛生間裏拿了拖把,來拖這兩口濃痰,正拖著時,昨天和我們一起上街的那位胖大姐來了。王黎明看見這麼胖的一個女人,沒穿昨天買的衣服,卻穿著一套銀色的西服套裙。顯得就更胖了,胸門口那兩大砣肥肉沉得直往下掉。王黎明覺得心口堵得慌,就問了一句:“大姐,你昨天買的那身衣服呢,怎麼沒穿?”這位昨天還對王黎明十分親熱的胖大姐,腮幫子上的肥肉抖了抖,突然歇斯底裏地叫了一聲:“你管得太寬了吧,老娘穿什麼關你屁事!”
王黎明就是反應再遲鈍也會發現,不光是這位胖大姐,幾乎局裏所有的女人都在躲避他,一夜之間就翻臉不認人了。誰都想離他遠點。他放好拖把,走進我們辦公室時,看見楊榮坐在那裏出神。楊榮一見他也站起身來,似乎也要逃走,他積鬱在心頭的屈辱和悲憤突然爆發了,他揪住楊榮大吼了一聲:“連你也要走嗎,要走,你也得說清楚,我究竟怎麼了?”
當時我不在辦公室裏。王黎明一聲比一聲大地吼叫著時,我正在上樓梯。我加快了腳步,怕出什麼事。等我趕來時,楊榮正在推開窗戶。“楊榮!”我叫了一聲。楊榮把半截身子都伸出窗戶了,但沒往下跳,隻把頭伸得長長的望著很遠的一座山出神。我還是有些不放心,走過去,一隻手放在她的背上,疼愛也摩挲著。她的背,不一會就被春日溫暖的陽光曬得熱乎乎的了,我的手心裏,滿溢著一種青春少女熱血的湧動。楊榮把腦袋和身體從窗外縮回來了,對我笑笑,嘴角漾出兩個很俏皮的小酒窩。
“不會的。”她小聲地安慰我。
這時王黎明也不像剛才那樣衝動和緊張了。他舔著嘴唇,似乎幹得很難受。我給他倒了一杯水,柔聲說道:“什麼事兒也沒有,喝杯水,喘口氣兒,做你該做的事。”他看了我一眼,仰起腦袋把水倒進喉嚨裏了。他問我:“大姐,你不是給我灌的迷魂湯吧?”我用比剛才更平靜的聲音說:“來,我們核對一下報表吧。”
老爺子過來時,我們辦公室真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外麵這時還議論紛紛,我們這裏卻很安靜,老爺子腫著魚泡眼,滿腹狐疑地把每個人看了一遍,最後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滿意地點了一下頭。但他還是把王黎明叫走了。老爺子後來告訴我,他早就想找王黎明好好地談一次話了。
結果是什麼也沒談成。
局長把王黎明叫過去後,先用含笑的眼光看了王黎明文過的眉毛一眼,然後又去看王黎明的嘴唇。王黎明的嘴唇厚實,紅潤而有光澤,局長似乎想要看清楚王黎明是不是還塗過唇膏,就走得離王黎明更近了一點,眯縫著眼睛瞅了一會兒,然後慈祥地說:“小王,坐。”
王黎明沒坐。這也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他和別人說話時,別人坐著,他總是站著,怕椅子不幹淨坐髒了屁股,也怕把西褲的線棱兒坐亂了。就是在辦公室上班時,坐下後,他也要把兩條腿盡量向前伸去,伸得筆直的。局長畢竟還是沒有我們了解王黎明,局長看見王黎明不坐,就誤會了,以為他是在自己麵前感到緊張,就更加慈祥地把王黎明的肩膀往下按了按,“坐吧,啊,沒事。”
王黎明臉紅了,鼻尖上又沁出了汗珠,他很老實地對局長說:“我不坐,我站習慣了,您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局長又看了王黎明一眼,似乎覺得了什麼,就更加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邁著蹣跚的腳步走向自己的那把椅子,椅子呀了一聲,局長的屁股很沉。局長是個大個子,比王黎明還高一點,但不威武,像一頭牛。這樣一個人在王黎明眼裏顯然沒什麼風度,更沒有那種強勁的氣質,所以王黎明並不十分畏懼他。王黎明臉紅,鼻尖冒汗,是怕局長硬要把自己按在沙發上坐,那沙發上有一塊陰暗發亮的油汙,他看得很清楚,沾在身上了,洗都洗不掉的。
王黎明沒坐,局長坐下了。局長坐下後沉思了一會兒,想要說什麼,忽然又不耐煩地把手一揮,說:“你走吧,沒事了。”
還真的沒什麼事了。很平靜的,又過去了一個多月,一天早晨上班的時候,王黎明剛剛推開窗戶,一朵花跳了進來。那天楊榮來得也早,王黎明興奮地喊了一聲:“啊,你看!”楊榮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走過來,迷迷糊糊地瞪著眼看了半天,問:“什麼呀?”
“你看,這朵花!”
我們辦公室在三樓,後窗臨著一麵山坡,山有多高,花有多高,也就時常有花呀朵的探進窗裏來,所以楊榮並不感到有多麼驚奇,她翻了個白眼,“一朵花,哎喲,我還以為是什麼呢。”本來,這段時間她也對王黎明不冷不熱。王黎明卻有些瞎激動,他用手指輕輕一觸,花莖纖細得就像人類敏感的神經,立刻把一陣芳香散發出來了。他用力吸了幾口,這香味鑽進肺腑裏就是酸的了。
“我很酸嗎?”他自言自語地問。
“你還有點自知之明嘛!”楊榮說。
王黎明久久沒說話。如果事情到這裏為止也就罷了,偏偏那天上午馬小奔又來了。這小子好像是故意來給王黎明找罪受的,一條牛仔褲,屁股上滿是泥汙,膝蓋上還貼著一塊風濕止痛膠布。
“哥們,借光。”他在王黎明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要他把座位讓出來。要是平時,王黎明也就讓了,可這天他端坐著,沒一點讓的意思,兩眼還直勾勾地看著馬小奔膝頭上那塊刺眼的膠布。我生怕王黎明說什麼,趕緊咳嗽了一聲,王黎明這才把頭扭過去,可不一會,他又掉過頭來,盯著那塊膠布,喉結滾動著,看樣子實在忍不住了,想要說什麼了,剛一張嘴,楊榮又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嘴是閉上了,臉卻憋得發紫了。看他這樣難受,我站了起來,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走了出來。他也明白我的意思,跟著站起了身。馬小奔大大咧咧地就要往他騰出來的位置上坐,他還是沒忍住,搡了馬小奔一把,“你看你,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