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起姑娘們一陣笑。馬小奔這小子臉皮厚,就在屁股上使勁拍了幾下,正要坐時,卻又不坐了,撅著一個髒屁股看定了一個地方,他看見了從窗戶裏探進來的那朵花。“哈!”他誇張地叫了一聲,“楊榮,我正想著要給你買花呢。這裏有現成的啊,不用買了。”
王黎明的鼻子又開始冒汗了,臉煞白的。我拉了他一把,他把我甩開了,“不行,”他搶在馬小奔前麵,護住了那朵花,“不行,這花不能摘!”馬小奔說:“我又不摘,我隻是看看。”王黎明還是用身體把那花嚴嚴實實地擋住。“你累不累呀?”馬小奔笑著問,也並沒上火,還從屁股後麵的口袋裏摸出一根煙來叼上了。“看看也不行?”馬小奔朝王黎明臉上噴了一口煙,看樣子隻是要跟王黎明逗趣逗趣。
王黎明說:“不行!”
“我本來不想摘的,老子今天非要把這朵花掐了不可!”馬小奔把王黎明使勁往旁邊一推,手隻一閃,一朵花就沒了。馬小奔把花往窗外一扔,轉過身來就走了。
“沒見過這種人,神經病。”
馬小奔走了好久,王黎明還兀自看著那枝沒了花的光杆出神。掐斷了的地方,流出一丁點兒像淚珠似的汁液。我們誰也沒去安慰他,我們以為他會漸漸平靜下來的,再說,我們也覺得他確實過於認真了。王黎明看了一會兒就沒看了,回到座位上繼續做報表。他把做好了的報表交給我後,就出去了。我還以為他是去衛生間,隻過了一小會兒,就聽見外麵打成一片了。等我們出去時,看見馬小奔正用腳使勁踹王黎明的褲襠,王黎明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幾個小夥子佯裝勸架,把王黎明抱住了。這回楊榮沒上前去幫王黎明,她把臉一捂,又折回了辦公室,伏在桌上,但也沒聽見她哭。
是我把馬小奔喝住的。
馬小奔還怪委屈地分辨:“是他先打的我,你看!”他把上衣掀開,我就看見了五個血紅的指痕,像鐵鉤子撓出來的。我無話可說。王黎明手上的力量,我已經感受過了。我問王黎明傷重不重。王黎明搖了搖頭,滿身都是馬小奔踹上去的腳印。他上了一趟衛生間,出來時,腳印變成了水印,洗幹淨了。臉也洗幹淨了,顯得有點兒蒼白,但冷靜還是很冷靜的。我問:“真的沒事?”
“我想去醫院裏看看”他說。
我點了一下頭。我也想陪他上醫院去看看,怕真的有什麼暗傷,好及時治療。
上了的士,馬小奔挨著司機坐,司機問他去哪,他輕聲說了一個地方,我也沒聽清。等車子開到精神病院時,我才醒過神來,大喊:“你到這裏來幹什麼?”王黎明還是很冷靜,付了車費,下了車,才跟我說:“我想檢查一下,看我到底有沒有神經病。”他很鎮定,甚至是傲岸地走進精神病院的大門時,我不敢攔他,也不敢說什麼,我怕突然會給他什麼刺激,他會真的瘋掉了。我知道他還沒瘋,至少現在。大夫看看他,又看看我,很莫名其妙的樣子,“你們……誰看病啊!”
“我!”王黎明在大夫對麵坐下說。
大夫把視線從他臉上移開,看了看我,“是你送他來的?”
“他自己要來。”我小聲說。
“他是你什麼人?”
我本來想說是同事,舌頭轉了彎兒,突然改口說,是弟弟。
大夫喝了一口茶,在處方單上信手寫了一道一元一次方程題,推到王黎明麵前,“你算一下。”這還用算,王黎明立刻就報出了結果。大夫又讓王黎明張開嘴,看他的舌苔,還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大夫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我的心也抽緊了,懷疑王黎明真的有什麼病,大夫的目光尖利地對我睃了一眼,問:“你要不要也看一下?”我沒敢吭聲。“搞什麼鬼!”大夫吼道:“你們都有病,空虛病,無聊病。走吧,走吧,該怎麼玩你們還怎麼玩去,我警告你們,下次你們要把精神病院當遊樂場,小心我真把你們關起來……”
走出精神病院,我說:“這下你該高興了?”
王黎明說:“對不起。”
我挖苦他:“你應該找大夫開一張證明的,再蓋上精神病院的公章,茲證明王黎明同誌根本就沒有精神病……然後貼在局裏的宣傳窗裏……”
王黎明忍不住笑了。“我並不是要別人知道我沒病,我隻是想證明一下自己,確認一下自己。”他說。
8
幾天之後,是我把王黎明送到鄉下去的。
這是正常的工作安排,沒別的原因。那個老區鄉是局裏的對口扶貧點,局裏每年派一個年輕力壯的男同誌去那裏蹲點,一年年地輪下來,也該輪到我們辦公室了,而我們辦公室唯一的男性就是王黎明。
但我還是感到突然,老爺子連招呼也沒跟我打,就把我的一個業務骨幹抽走了。
老爺子撓頭,撓了一會兒,抽出手來嘀咕了一聲:“你以為我願意!”他也掩飾不住痛心的表情了,他的臉縮成了一團,讓我覺得他一下子老多了。“我是為他好啊!”他又說,已經是長歎了。我的心裏酸了一下。
老爺子還特意吩咐,用他那輛專車送王黎明上路。我想把楊榮叫上,楊榮使勁地把頭搖了一下。看來這次她是要下決心和王黎明分手了。車從辦公樓下開走時,王黎明還不斷地回頭看我們辦公室的窗口和走廊。我也回過頭去看,看得看不見了,楊榮那亭亭玉立的身影也沒出現。但王黎明的眼睛仍然睜得大大的,眼圈有點紅了。
出了城,就是熱乎乎的向遠方延伸而去的鄉野了。春夏之交,正是紫雲英開花的時候。紫雲英開車出來的是紫藍色的小碎花,連成一片,就像一片片藍色的火焰。這花很賤,不怕人踩腳踏,是那種越折騰越旺盛的植物。有不少鄉下妹子,正在紫雲英地裏趕花,把花趕開去,讓它們輕舞飛揚,讓它們去幹一些輕浮孟浪的事。土地就是這麼繁榮的。姑娘們幹得很投入,一雙雙嫻熟於農活的手在花叢裏舞蹈,花兒鮮美,葉子嫩綠。偶然會有個姑娘笑一下,大概是又想起了什麼高興的事吧。
我突然很感動。我想一個人置身於這樣的花草間,一定會有和無數生命擁擠在一起的感覺吧。也隻有最敏慧的心靈,才會感受到這一種無知的欣悅。想到王黎明居然為了一朵小花去和馬小奔打架,我不覺得奇怪了。我的神經像被什麼驚醒,瞬間像已明白了一切似的。在局機關裏待了十多年,呆得對這個世界都沒感覺了,也呆得有點厭倦了。我用手肘碰了一下挨著我坐的王黎明,由衷地說:“我真想跟你換一下啊。”
王黎明沒說話,近似孤獨的樣子。
車開到王黎明蹲點的那個村口時就不能再開了,路太窄。我這才發現王黎明比我清醒。車門剛一打開,就撲上來一股豬屎、牛糞的味道。我被這氣味一衝,差點吐了。王黎明攔著不讓我下車,要我趕快走。
“我不想讓你剛才的美夢完全破滅了。”王黎明拎上他簡單的行囊,把車門砰地關上了。我的心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我看見王黎明在撒滿了牲口糞、雞屎的土路上很慢地走著,走了幾步,他又停下來了,站在那裏朝這個破敗村莊的各個方向望著,像是不知該往何處去。破爛低矮的屋簷下,也有不少人站在那裏疑惑地張望著,像是啞巴,像一尊尊黃土摶成的泥俑。我的心被什麼壓得難受。司機打著方向盤,正在調頭,我揮了一下手,“慢點,你等我一下。”我掀開車門就追上去了,我就是再受罪也就一會兒,王黎明最少也要在這裏待上一年啊。我不能就這樣把他丟下來。王黎明聽見我了,他轉過身來朝我拱手。我的胃翻得很厲害,我開始打嗝。王黎明趕我:“回去吧,大姐,趕緊回去吧!”他嗓門兒打戰,像是要哭了。
我還是一直把王黎明送到了他就要住進去的房東家。房東大嫂顯然早就接到了村幹部的通知,早早地就把鋪床的稻草收拾出來曬了。稻草攤在冒著熱氣的地坪上,一群雞正在裏麵啄著。房東大嫂四十出頭,站在一隻高凳上,伸手在屋梁上夠曬幹了的紅辣椒。她看見我和王黎明一起走過來時愣住了。
“不是……隻有一個人麼?”她問。
我連忙解釋:“對,隻有一個人,我是來送他的,”我指了一下王黎明,給她介紹:“小王,王黎明。大嫂,給你添麻煩了。”
屋坪犄角上堆著一堆糞土,裏麵忽然有個東西動了一下。大嫂跑過去,踹了一腳,踹出很響的一聲驚哭。我和王黎明同時嚇了一跳,大嫂已經把一個小男孩從糞堆裏拔出來了,“啪,啪!”大嫂使勁地抽打他的小屁股。小男孩哭得更凶了。我想走過去勸勸大嫂,又不敢走近,隻一個勁兒地打嗝。王黎明拉開行李袋的拉鏈,變戲法似的,從裏麵掏出一大包糖果,走過去了。我又是一驚,這小子想得可真周到。小男孩一見花花綠綠的糖果,伸手要抓,王黎明擋了一下,說:“髒,快去洗一洗。”
大嫂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抱著孩子鑽進屋裏,很快就傳來了嘩啦嘩啦的水聲。水聲清脆,聽起來很幹淨。
太陽很暖和,曬著曬著稻草有些小蟲子“哧”地振翅飛了起來。王黎明的眼睛撲向那些沒有飛走的蟲子,揀了根小棍子捅了捅,發現已經死掉了。他正蹲在地上用手揀著時,大嫂把洗得幹幹淨淨的小男孩抱出來了,大嫂說:“不介的,不介的。”小男孩吮著糖果,學著他娘的腔調說:“不介的,不介的。”把我們逗樂了。這個結結實實的大胖小子,洗幹淨後,挺著圓滾滾的肚皮,那肚皮閃著黑陶般的光澤,還是蠻可愛的。
王黎明拿起的掃帚來掃地時,大嫂一把搶過去了。“你是客啊!”大嫂生氣地嚷著,已經透出一家人的親熱勁兒了。鄉下婦女幹活兒麻利,又夾雜著一股淩利勁兒,我走的時候,屋裏屋外都打掃得幹幹淨淨了,房屋還是那間土坯房,可一幹淨,就透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精氣神兒,看上去就沒有那種東倒西歪的感覺了。
王黎明沒有送我,他站在屋坪上目送著我走遠,看上去神態有些高傲,我最後回頭看他時,炊煙已經開始在他頭頂上飄起來了。
9
但每天上班,看著那空著的椅子,就像心上的一個缺口,無所謂痛,卻倍感惆悵。我也不是那種很溫情的女人,別人對我的最好評價,隻說我很會做人。做人嘛,憑的是為人處世待人接物的技巧,而不是靠情感。王黎明和我非親非故,我卻不知道為什麼如此牽掛他,那個並不太遙遠的鄉村終日晃蕩在我空空的腦子裏,夜深人靜時總要想到他在稻草上睡覺,想到他和很多小小的屍骸躺在一張床上睡著時,我就想叫一聲,王黎明,我的兄弟!
同樣是女人,我卻不知道楊榮到底是怎麼想的。這個年代的女孩更加精靈古怪了。一個人在她麵前突然空了,她反倒變得輕鬆起來。王黎明走的時候不斷地回頭,似有一種難以割舍的依戀,這事我也悄悄地跟她說了。她聽了隻嗯了嗯,頭枕在椅子的靠背上,搖晃了兩下,“不就去一年嘛,一年很快就過去了。”她說,很不經意的樣子。我後來每次提起王黎明,她就一個勁地重複這句話。這女孩,在她對王黎明越來越冷淡時,對我也冷了下來。我和她原來有說不完的話,現在想說點什麼,還得極力尋找話題,彼此都覺得尷尬,後來索性就很少交談了。
大約是王黎明在鄉下待了一個多月之後,他打了一個電話來。一位姑娘接了,對楊榮努了一下嘴。是找她的。楊榮接了。她開始不知道是王黎明打來的,我也不知道。但我很警覺,抬起頭來看楊榮。楊榮隻聽了一句,我估計她剛一聽出王黎明的聲音,就把話筒撂了,那話筒猶在空中懸著,卻被一根線緊緊揪住不放。我趕緊撲上去,抓起了話筒,我“喂”了幾聲,沒聽見人說話,風吹得訊號嘩嘩作響。我的心裏湧起了一股無名火,急喘著氣說:“楊榮,你太不應該了!”
“你怎麼老是向著他啊?”楊榮喊,末尾稍帶點顫音,“你為我想過沒有?”
那把空著的椅子,馬小奔隔三差五地來坐一陣。但他和楊榮似乎沒多大的進展。這小子幹事從來就沒認真過,包括戀愛。他不肯在楊榮身上多下工夫,卻老是糾纏我。我沒好氣地說:“我不管你們的事,隨你們怎麼整,關我屁事。”
“話可不能這麼說,大姐,王黎明你就沒少幫他。這小子現在沒戲了,你還執迷不悟啊?”
我說:“你這小子也忒狠了,你那麼踹王黎明,楊榮敢跟你啊?她不怕你以後踹她?”
“我又有沒真踹他,嚇唬嚇唬他還不成嘛。”
“你小子,還不老實,你那天故意來找茬,膝頭上貼塊膠布,就等著王黎明捅你的漏子,你就有打他的借口了。”
馬小奔大聲喊冤:“大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那天我騎摩托車栽了跟頭,膝蓋磨破了一塊,去醫院上藥時,順便就要了一塊膠布把破了的褲子也給捂上了。”
我一時沒繃住,笑了。我從他的這種語調中聽出了這小子的誠實。在市裏的公子哥兒們中,馬小奔還真算是挺老實的,如果楊榮跟了他,未必就沒有另一種幸福。
但楊榮說,她決不會找馬小奔,她對王黎明更是死了心了,她要找,就找一個完全不熟悉的人,隻要第一眼看著順眼,她立馬就決定嫁給他。我真想問她一句,你對王黎明的第一印象不好嗎?我憋著,沒問。
是秋天的時候,一年一度的總決算和預算又要開始了。局長來到了我們辦公室,看著那把空著的椅子眯了一會兒眼,眼睛有點濕潤,也許還有一種深深的歉意。老爺子現在又想起王黎明這個人才了。我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可以讓王黎明回城裏來休整一段時間。說不定局長心情一好,就不讓他再去鄉下了。老爺子走時,我又跟了出去,“局長……是不是讓王黎明回來幫幫忙?”我試探著問,然而語氣是認真的。老爺子在屁股後麵衝我擺了擺手。
“他要不來,怕是又要打亂仗了!”這話一出口,我就發現嘴快了,像是威脅。
“以前沒王黎明的時候,你們就不算賬了?”
老爺子問得我直翻白眼。老爺子鐵青著臉,像是在捍衛著什麼,捍衛著他作出的那個什麼決定吧。“我真的是為了他好。”他又低聲說,像是在為自己辯解,又有點可憐自己似的,歎了一口氣,渾渾濁濁的。
王黎明是元旦前夕回到城裏的。
局裏要開一次聯歡晚會。這次我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過老爺子了,王黎明也是局裏的一員嘛。老爺子說:“叫嘛,這也還要來向我請示嘛,你啊,好像我……”老爺子咕嘟喝口水,把後麵那半截話咽下去了。
王黎明馬上就要回來了,我又莫名地變得煩躁不安起來。王黎明說一早動身,但天快黑了的時候還沒看見他的身影。晚會就要開始了,過會兒我就走到外麵去看看。老爺子也有點著急了,問我:“怎麼還沒來啊?”我說:“別等他了,你就宣布開始吧。”老爺子說:“再等等!”一局的人都在等著王黎明,都大半年沒看見他了,很多人都在想,這小子在鄉下泥裏水裏的滾了大半年,也不知變成啥樣了。局長這一狠招,下的是虎狼藥,不把他折騰個半死也該蛻層皮吧。
王黎明終於來了。王黎明的出現就像他第一次在我們辦公室門口的出現,幾乎讓所有的人都瞪直了眼。小夥子的臉是曬黑了一些,但還是挺挺拔拔的,腳上也沒有牛屎。小夥子穿一身晚禮服,打著紫紅色的蝴蝶結,一步一步走在節奏上,走成一條線。我在門口迎上他,我驚歎:“天哪,你這哪像是從鄉下的扶貧點上回來啊,你這簡直就是從美國、歐洲回來的一個領事嘛!”我看了看大廳,極目望去,五彩繽紛的一大片人,穿什麼的都有,皮夾克、西服、中山裝,還有人穿著局裏統一發的深藍色的製服,甚至還有穿馬夾的,就是沒有一個穿晚禮服的。王黎明這樣子,我都不敢跟他一同走進去了。剛才還笑鬧一片的大廳裏這時已一下子沉寂下來,這沉寂讓我感到難受。但王黎明很大方,看上去還有點兒興奮。他一點也不在乎別人怎樣看他,沿著走道一路跟大家打招呼,握手,拍肩膀,氣氛又變得熱鬧了。也有很多人主動跟王黎明熱絡的,那位胖大姐遠遠地還叫了他一聲大兄弟,馬小奔還緊緊地和王黎明擁抱了一下。我知道,這僅僅都隻是客套,或許還有點出於對王黎明的同情,人家畢竟在鄉下受了那麼多苦。但我內心深處還是泛起了一種人性的親密感,歸屬感,人與人的關係不就是這樣嗎,除了極少的以肝膽相交的知己,大抵也就是這種客套了,客套也是對自己同類的一種尊重啊。但我更加驚奇的是,小夥子在鄉下滾了一遭後的變化,他不再是孤傲地堅持自己,他變得鎮靜和堅強了,背也厚實多了,寬厚中又透出了十足的自信。
但是跳舞的時候又遇上了尷尬的局麵。他邀請女士跳舞的姿勢絕對比一位英國紳士更加優雅,這反倒讓女士們不敢同他跳了。我已經被人搶先邀下了舞池,看著王黎明一次次被拒絕,我又擔心起來。燈暗下來了,王黎明守著自己的一個黑暗的角落,默默地喝著茶,他領口上的蝴蝶結在黯淡的光線中仍然極力地炫示著那火焰般的色彩。慢慢的,王黎明的目光又轉向了一個正在補妝的小姐。是楊榮。楊榮剛才還在和馬小奔跳著呢,不知怎麼又不跳了。王黎明向楊榮走過去了。王黎明又伸出了一隻優雅的手臂,微微躬著腰。楊榮卻把鏡子遞給了王黎明,“我這鏡子挺好的,照人不走樣,你照照吧,啊,你該去文眉!”她用了那麼大的聲音,顯然是為了讓滿場的人都聽見。我又聽見了一片刺耳的笑聲。這姑娘也太損了,這讓王黎明該怎樣下台啊。我以為王黎明會狼狽不堪地退走的,他卻把楊榮猛地一拉,就下了舞池,下手十分堅決。楊榮開始步子很亂,不肯配合,但很快就跟上王黎明的節奏了,漸漸地被他完全滲透感染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王黎明跳舞,那才是跳舞啊,這時我們已經看不見他了,他把自己跳化了,形成了一股不可阻擋的、自由奔放的熱流,很奇怪的,我們似乎又聽到波濤聲中夾雜著淒涼的呻吟和求生的呐喊。楊榮則是仰著臉,頭發在風中飄舞,她一聲聲地尖叫著,像在對什麼緊追不舍,卻又怎麼也追趕不上。
跳到最後就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在跳了,我們環繞四周緊張地看著,連眼也不敢眨,仿佛一眨眼他們就突然消失了。一曲跳畢,大廳內的燈光嘩一下,全亮了。這時我們又看見了王黎明,身著晚禮服,優雅地微笑著。楊榮熱淚盈眶,一身已被汗水濕透了,放在王黎明肩膀上那隻手還沒有拿開。
馬小奔舉起大拇指喊:“哥們,絕了!”
王黎明說:“我想在下一次晚會上,你們都會穿晚禮服的。”他把楊榮的手輕輕從肩頭移開時,說:“你要是穿一身白色低領晚裝,我們就跳得更棒了。再見!”
王黎明又對我們揮了一下手,瀟灑地走了。
楊榮捂著臉哭了起來,淚珠子從指縫間一串串地掉下來。
10
這一夜我越想越覺得不對頭,王黎明怎麼突然就走了。
早晨上班時,局長站在那輛鋥亮的奧迪車旁邊,像是在等誰。看見我了,他連忙招了招手。我走過去問:“老爺子,又要去省裏開會啊?”老爺子說:“上車。”“去哪兒啊?”上了車我又問。老爺子說:“去看看那小子在幹什麼。”老爺子唉了聲,洶洶地又說:“我就奇怪,這小子,老百姓在裏地幹活,他別是穿著幹淨皮鞋在田埂上站著吧?”我說:“你也太過分了吧老爺子,他在鄉下待了這麼多天,你怎麼就沒想過要去慰問他一次?你還說這種話!”大概是我攻擊到了他最軟弱的部分,老爺子不吭聲了。
車開到村口時,我才發現進村的那條土路已經拓寬了,平整了,車可以一直開進去。老爺子問我還認得路麼,我說,不就一個小村莊麼,迷了路也可以轉出來。車開得很慢,土路上星星點點地散落著些冷寂的寒霜,但並沒有看見到處亂走的牲口,屋簷下也沒見那如泥俑一般的人。幾個正在路連上玩兒的小孩,看見車開過來了,伸長了洗淨泥垢的黝黑的脖子,跟著車子跑了起來,嗷嗷地叫喊著。我一眼就認出了大嫂家的那個胖小子,喊司機停車,把那胖小子抱上了車。這小俘虜開始還有點害怕,慢慢地像是認出我來了,就得意洋洋地向他的小夥伴直招手,手指甲也剪了,很幹淨。我擰了一下他被風吹得紅撲撲的小臉蛋,問:“王叔叔呢?還住你們家麼?”
小家夥伸手一指,“那。”
小家夥看得比我們遠。車又往前開一陣。我們才看見很多人正在那裏掏一條臭水溝。水已經放淨了,漢子們把溝裏裏淤泥一鍁一鍁地鏟起來,又被岸上的女人擔走。入冬了,溝裏的漢子們都還赤著背,健碩的胸膛上泛著油汗,冒著熱氣。老爺子說:“下去看看。”王黎明也打著赤膊在鏟土,他先看見了老爺子,接著又看見了我,他屁股後麵是一條長長的深溝,溝兩邊的雜草和溝底的淤泥都清理幹淨了,像刀切過的一樣光溜平展,嶄露出新鮮的土茬,又灑上了一層石灰,看上去也像霜一樣的。我伸手拉了他一把,他就爬到岸上來了,我立刻聞到了一股好聞的年青男人散發出來的汗味兒,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力度滾圓的胸肌,通紅的,有些炫耀。我的臉也有些發燒了,這樣有勁的男人胸脯,很是撩人,叫女人血熱。
“明年就沒有這麼多蚊子和臭蟲了!”王黎明從樹杈上摘下他的衣服,一邊穿一邊說,他剛套上去的衣服捂住了身上溫暖濕潤的氣息。我說:“把汗擦一下,別著涼了。”“沒那麼金貴,”他使勁地把皮帶一勒,“走,我讓嫂子給你們做飯去。”局長一直沒吭聲。我知道這老爺子的性格,他在最想說點兒什麼的時候,反倒一句話都不說了,這也是他在官場數年曆練出來的基本功罷。他真的像是一頭老牛,沉默地跟在我們後麵走,步伐緩慢得令人難受,很快就和我們拉開了一段距離。我們才不管他呢,我和王黎明都很興奮。屋場上的糞堆都不見了,土牆上都刷上了石灰,白牆,黑瓦,把這個老村莊勾勒得輪廓分明,屋前的池塘大概早就清理幹淨了,一池池清清亮亮的碧水,映出這個村莊的倒影,淡淡地漂著一些白雲。王黎明這半年在鄉下幹了些什麼,像是源源不斷地湧了出來。
“王黎明,我真沒想到……”
“沒啥,這都是些小事,又不要花多少錢,很容易就能辦到的。”
“村裏人肯聽你的話?”
“聽啊,怎麼不聽,我是市裏來的幹部,官小衙門大,我說什麼,他們都不覺得是我說的,是上麵傳來的指示啊。”王黎明笑了起來,冷冷地有點兒自嘲,又說:“我要是個局長、市長,我說什麼,做什麼,你想,局裏人會那樣看我嗎?”
我的心幾乎為之顫動。“你剛來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你怎麼挨下去。”我說。
“第一天我就差點跑掉了,”王黎明發自肺腑地歎息一聲,“那天中飯,大嫂特意給我燒了一鍋酸菜蛋湯,開始我還喝得挺香的,酸菜也開味,喝下去了小半碗,我用筷子一撈,以為撈起了一筷子酸菜,仔細一看,一塊涮鍋的油抹布……”
“快別說了!”我大叫,條件反射似的又打了一個嗝。也不僅是翻胃,我感到辛酸。
王黎明說:“今天你怕是吃不下飯了,我不該提起這事兒。不過你放心,大嫂現在做飯做菜,第一講的就是幹淨,味兒也不錯,尤其是她做的農家小炒肉……”
我打斷他的話:“天,虧你還堅持下來了,那麼髒,就是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下啊。”
“可他們心裏幹淨。”他說。
我的心裏又是一顫。
進了屋,看見房東嫂子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穿一身藍色碎花的夾襖,籠著袖套,腰被圍腰的繩子束得細細的,看上去年輕了,眼睛也明亮了。我輕聲嘀咕:“人還是要衣裝啊,大嫂一下子像是年輕了十多歲。”王黎明說:“你以為她多大啊,她比你還小呢,還不到三十。”我一驚。我說:“王黎明啊,你今天給我的驚奇實在太多了,還有啥,都說出來吧。”王黎明頑皮地看看我,忽然紅著臉說:“大姐,隻有你理解我,隻有你……”那目光從眼睛深處透射出來,潤澤明亮。
我不敢再看他了,我去灶房裏看大嫂做飯。灶台上架著一口很大的鍋,鍋裏盛著一鍋清水,大嫂低著頭,往灶膛地不斷地填著柴火。“燒茶啊,大嫂?”我問。大嫂笑道:“先燒一鍋開水,把鍋洗一遍。你們城裏人,可真講究啊,以前我們的鍋,又給人做飯,又煮豬食,又燒開水喝,還要燒水洗澡,現在可不行了哩。”柴柈有些濕,嗞嗞地響,大嫂臉都憋紅了,仍然隻有煙在灶門上蔓延。一屋的煙。大嫂的眼睛迷了,不停地揉著。揉了一陣,又閉上眼,使勁地朝灶膛裏吹,柴火吹著了,熱烈地燃燒起來。被火光照亮的大嫂,這才顯出了她健康紅潤的本色,也變得愉快了。大嫂說:“明年就好了,不用受這種罪了,小王兄弟從城裏請來了師傅,要幫我們建沼氣池呢。”
我也像是燃燒一般的了,又真像做夢似的。老爺子想讓王黎明換一種活法兒,沒想到王黎明卻改變了一個村子,改變了這麼多人亙古未變的生活。或許還有更多的被改變了的東西,隻是我們暫時還看見。有些東西原本就看不見的。
“王黎明,”我喊,“王黎明……”
王黎明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了,“啥事啊?”
我興致勃勃的,卻把剛才想要說的話,突然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