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黃雀嘴兒(1 / 3)

過了大堡柳,再往北,水就大了。那感覺就像世道變哪,人的心也一下子闊得沒邊。少年海子茫然地坐在自家的船上。叫他船,其實隻是個船的意思,漁人都把這種船叫黃雀嘴兒。想一下,就知道有多小了。

老不死的拚命蕩著槳,一仰一俯,嘩——嘩——反複地蕩,那是兩把非常頑強的槳,一蕩一串汗。夏季悠長的日子便有了節奏。整個船隊繞著東洞庭轉彎抹角的湖岸溯水而上,打頭的是一條洞庭風網,黃牯家的。那才是船啊,差不多有兩層樓高,兩麵巨帆鼓滿了風。八百裏洞庭,八百裏浪,任你多大的浪,這船也能一齊壓下去,壓過一遍,浪就全垮了,水上便有了一條路。

小船都跟著大船走。船無論大小,一劃到這個大湖裏,都不能單伴,要不就成孤雁了。

老不死的這樣緊趕慢趕,就是怕掉隊。老不死的實在是老了啊,個子仍舊十分高大,但隻剩了個高大的架子。畢竟是上了歲數,那俯仰之間能聽見身體裏麵空空蕩蕩的像是有些回響,讓人不敢靠近,擔心那高大的架子突然會塌下來。

老不死的是最後一次下湖捕魚了。他自己這樣說。而對於十七歲的海子,卻還是平生第一次。白淨斯文的海子,一點也不像個打魚人,雙手抱定膝頭坐在船首,謙遜雅致得就像林語堂或梁實秋的散文。這樣的一個少年能讓你生出一種奇異的安靜。他一直不停地看著,不知在看一個什麼東西,兩眼睜得很大,但眼睛不好。這是念書念出來的毛病。別人怎麼念,最多隻念成個近視,海子這毛病奇怪,一個人走過來,他隻能看見上半身,低一點,又隻能看見下半身。念到高二,除了眼前那本書,他愣是啥也看不見了。老師便讓他休了學。爹沒錢給他治眼。那時娘都快要死了,爹要先掙錢給娘治病。爹說,等開了湖就要帶他去打魚,水養眼,魚也養眼。可還沒等到春季休漁期過去,爹在一天深夜獨自駕船下了湖,那晚風平浪靜,可爹卻再也沒有回來。死亡就像連鎖反應,爹死後不久,娘也死了。都說海子命硬,海子也感到自己的胸口堵著一個東西,很硬,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命。

水看漲,前邊的那些船明顯的慢了下來。老不死的歇下一把槳,騰出一隻手來解開腰上的酒葫蘆喝酒。老漢的腰帶上係了五六隻這樣的葫蘆,這葫蘆既可以裝酒,又可以救生。這玩意兒比救生衣管用,兩個葫蘆就可以浮得起一個人。

船更慢了。海子還是那樣一聲不吭地坐著,遠遠的,有一種嗡嗡聲傳來,他能聽見,那是魚群發出的。海子聽見成千上萬的魚都像發了情一般,在拚命地嘶叫,他的眼皮突突跳個不停,那是讓他悸動的聲音。

魚在叫啊!海子喊了起來,到底還是個孩子。

老不死的沒聽見海子聽到的聲音。老漢和海子一樣,也很少言語,那張嘴隻用來喝酒了。有話他也隻自己跟自己說,不出聲地在心裏嘀咕。他沒聽見魚在叫,但海子聲音那麼大他還是聽見了。他又喝了一口酒,然後在心裏嘀咕,活見鬼了,魚怎麼會叫?老漢這一聲嘀咕居然又讓海子聽見了。海子有些激動,又有些害怕。自打這眼睛一天天地變壞之後,他發現自己的耳朵越來越尖了,連很遠的地方一隻虻子在飛,他也能聽見那微弱的振翅聲。他傻乎乎地想,如果有一天這個世界真的在他眼前消失了,或許全憑聽覺,他也知道哪一樣東西放在哪裏,長在哪裏。他最擔心的是眼睛瞎了之後,就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了。

這會兒船都散開了,不再排成一條路隊,幾十條船,全都環繞在那條洞庭風網四周,聽黃牯說話。黃牯是個矮子,可往那麼高的船上一站,誰都不覺得矮了,誰都要仰視他。海子爹一輩子就想有這麼一條大船啊,他讓海子發狠讀書,長了本事去城裏掙大把大把的票子,掙錢幹什麼,回來打一條黃牯家這樣的大船。這就是一個漁家漢子的全部想法,他想象不出兒子要是真的讀完大學之後還會有另外的一種生活。海子自己也想象不出,或是根本就沒心思想。海子腦子裏隻有一個強烈的念頭,他老是覺得自己快瞎了。

黃牯那條胳膊好短,可一指就特別遠。黃牯把這一大片水域劃了個大圈,東指一下,西指一下,指一下便有條船點一下頭,然後搖頭擺尾地駛向黃牯指定的那片水域,跟龜孫子似的。船一小就受人擺布,受人欺負,在江湖上,一條小船看見一條大船了,那小船就會像雞啄米似的點頭,想不點都不行。不是那駕船人要點,是那船自己要點。而要說小,也就沒有比黃雀嘴兒更小的了,小得黃牯好像根本就沒看見。待到所有人的船都散去之後,黃牯瞪了瞪眼,臉拉得老長,不過他總算看見這裏還有一條船了。

黃雀嘴兒,過來!黃牯喊了一聲。

船頭上坐的海子在心裏應了一聲。不知怎的,他覺得黃牯不是在叫這條船,是在叫他。老不死的還沒一點兒反應。海子趕緊打了個手勢,老不死的明白了,趕緊把船劃了過去。劃得快要挨著那條洞庭風網了,就更加小,小得就像那大船邊上漂著的一片樹葉。

黃牯也就更顯出一副淩駕於一切之上的姿態,他勾下頭看了看腳底下這船,這一黑一白的兩顆人頭,臉色更難看了,問,這是誰家的船?老不死的說,海子家的。黃牯說,海子家的你來幹什麼?老漢說,他爹娘都死了,他也是條命哪,也得過日子啊。黃牯點了根煙,又猛地一甩手滅了火,說,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吃五保,老的少的我都給養起來,行了吧?

海子突然說,我能吃一輩子的五保?

黃牯撲哧出一口煙,笑了,看不出啊,你這小黃雀嘴兒,嘴還挺硬?

老不死的趕緊堆出一臉笑,討好地看著黃牯說,我這老不死的,吃五保不吃五保,反正離死不遠了,可這孩子,一輩子才剛開個頭,他得學點討飯的本事哩。

黃牯四下看了看,又有點鄙夷地看了看小黃雀嘴兒,說,這樣吧,我就不專門給你們劃地方了,你們就在我這塊水裏玩玩吧,小心點,別讓我一網把你們連船帶人給打上來了。

這話把黃牯船上的夥計們全逗樂了,都使勁地笑。十幾個夥計正在抻網,那一麵用豬血深深浸過的大殺網,一抻遮得半個天空都沒了,大湖頃刻間暗下去了一半。紅著的,就隻剩下海子那張小臉了,也像是被豬血浸過似的,血都快要流出來。老不死的把船纜勒了勒,船就慢慢地轉過頭來。黃牯給他自個兒劃下的這一片水域大得沒個邊呢,別的船容不下,這黃雀嘴還是能容下的,讓它去捕點魚蟲、蝦米吧。黃牯肯定是這麼想的,老漢知道。老漢老眼昏花,可這心裏賊亮呢。老漢看著這小臉通紅的小子笑了笑,吩咐他把船艙裏滾著的幾個葫蘆係在腰上。

海子像是沒聽見,隻換了一個姿勢,坐得比剛才舒服了一些。老漢說,你爹就是在這裏淹死的。老漢聲音不大。老漢說話,老漢笑,都很慢。可隻要他一開口海子就心驚肉跳。他撲到船艙裏去捉那幾個到處亂滾的葫蘆,手指頭哆嗦個不止。老漢給他係上了。老漢慢騰騰地係著,可手不抖。老漢把槳遞給他,說,你該學會蕩槳了,在這大湖裏,手裏握著兩把槳,就不會抖了。

這老不死的,他把啥都看得清清楚楚呢,連他的手輕輕一顫都看見了呢。海子就像心裏的一個秘密被人窺見了,也罵了一句老不死的。老漢自己說他的耳朵在三十年前就聾了,可這老不死的,別人說了他好話他聽不見,一句小聲的咒罵他卻聽得清清楚楚。我怎麼就不死啊?他哀歎。海子鼓起眼睛來看他,像是要逼問他,你沒聾啊?老漢狡黠地笑笑。老漢其實也不是沒聾裝聾,人一老就怪,這兩隻耳朵想聽的話都聽不見,不想聽的話全都灌進來了。黃牯說的那些話,他就一句沒落全聽見了。可他聽不見魚的聲音。

魚的聲音很大。海子笨拙地蕩著雙槳,向那聲音靠近。老漢盤腿坐在船頭,已經把罾撐開了。在黃雀嘴兒上捕魚不能撒網,一撒船就真的翻了。罾是比較平靜的東西,用四根彎曲的竹篙撐開一塊四方的網片,浸在水裏,等魚兒慢慢遊進這罾裏來。魚在水裏人是看不見的,全憑耳朵來捕捉它們的行蹤。海子也就憑這聽覺的驅使,把船靠得離那條洞庭風網愈來愈近了。

老不死的膽怯地瞅瞅那條洞庭風網說,別再往那邊劃了。

海子的手在槳上又使了一下勁。老漢喊,你聽見沒有?別再往前劃了!海子卻猛地加大了力氣,船槳攪起的水霧越來越大,那小小的黃雀嘴兒駕得像是要飛起來了。老不死的嗷地叫了一聲,撲上來奪了海子手裏的槳。海子悲憤地喊了一聲,你這是幹嗎?有魚的地方你不讓我去,卻偏要我往相反的方向劃!他一喊,果然就看見一條僥幸逃脫的魚,淩空而起,高興得像是飛向了雲端。老漢喘著粗氣說,那是人家的魚。海子說,那魚上寫著人家的姓名了?老漢說,你知道那是條啥魚?那是條鱤魚啊你曉不曉得?你是念過幾天書的,不是魚死就是網破,說的就是這種魚,憑咱們這條黃雀嘴兒,這破罾,你想把它扳起來?它連咱們這條船都要拽進湖底裏去!

海子撅著嘴不吭聲了。他隱隱覺得老漢這話裏還暗藏著玄機,甚至隱含著某種殺機。老漢又開始蕩槳,一直蕩離那條洞庭風網很遠的地方,船都快觸著岸了,老漢從頭上擼下一串汗,歇了槳,又坐下來開始扳魚了。水便靜了下來。黃雀嘴兒慢悠悠的,自個兒走。海子也挨著老不死的坐下了。日影在一白一黑兩顆腦袋上慢慢移動,四隻眼睛都瞅著浸在水裏的那把罾。也不知瞅了多久,海子又沉不住氣了,海子聽見洞庭風網那邊嗡嗡聲響成一片,這罾裏卻連個水花也沒有。他的呼吸便越來越急。老不死的依舊神色凝然,每一根頭發都短短直直,但是白,全是白的,白得熠熠放光又非常專注,連眉毛也是白的,雪白的壽眉紋絲不動,像是把身後的一切都忘記了。像個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