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黃雀嘴兒(2 / 3)

太陽落水了。化了的太陽像血液那樣急驟地奔流起來。湖心裏,洞庭風網上的鍾聲便響了。那鍾一個勁地敲,沉重得讓一個一個的日子也轟轟地響。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規矩,漁人雖是各打各的魚,鍾聲一響就是號令,一條條船便急急地收了網,起了罾,都隨了那條大船,浩浩蕩蕩地駛向煙波尾漁港。碼頭上早已有許多魚販子在那裏等著了,還是那規矩,漁人們各賣各的魚,可價錢都不敢亂,黃牯同魚販子講好了是什麼價,就是什麼價。

輪到黃雀嘴兒,又是最後一條船了。魚販子上了船,在水艙裏看了看,從鼻孔裏漏出點兒濁氣,笑不像笑,哼不像哼,便走了。黃牯也上船來看了看,還用手攪了攪,最大的一條魚,也就斤把。黃牯遞了顆煙給老漢,說,也難為你們了,這麼小的一條船,不容易啊。他那憐憫的眼神讓海子受不了。海子說,用不著你來可憐,我們又不賣,我們留著自個兒吃,燒了吃,燉了吃,燴了吃,想怎麼吃就怎麼吃。黃牯笑道,好哇,有出息,有出息。說著還遞給海子一根煙。海子大模大樣地叼上了,眯著眼睛看黃牯。黃牯便又笑了笑,還伸手捏了捏海子瘦弱的肩頭,說,像你爹,像你爹,脾氣性格像神了。

我爹怎麼了?我爹是條漢子!

是哩,是哩,可惜啊,那麼年輕就死了,他還沒有活夠啊!黃牯搖頭晃腦的,連聲歎息著下了船,兩條腿又短又粗,一雙手像鴨婆似的在屁股後麵劃來劃去。船上的人都這樣,在水上待久了,上了岸手呀腳的還這麼劃,一輩子就這樣劃著走,仿佛整個世界都是水。黃牯劃了一小圈又轉回來了,手裏提了一條七八斤重的大魚,站在岸上衝老不死的喊,我們上街去逛逛,你們就留下來守船吧。說著,手一鬆,那條活魚就像自個兒跳進了黃雀嘴兒裏。老不死的瞅瞅海子,又瞅瞅那條魚,高興得把眼睛眯了起來,我們也有大魚哪!

海子一腳朝那大魚踢去,五個腳趾頭突然全紅了,那魚拚命跳,鱗片紛飛鮮血四濺。老漢趕緊把那魚死死捂住,怕它跳到艙外邊去。你這伢崽,你這伢崽,老漢看著眼前這個倔強的少年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過了一會兒,老漢把那魚殺了,片成片兒了,裝在一隻藍邊大海碗裏,那新鮮的魚肉白裏透紅,海子看了卻感到惡心。老漢洗了手,看了看他,臉色很難看地問,你就不餓?海子書生氣十足地答了一句,餓死我也不吃嗟來之食。

老不死地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沒聽懂,又用筷子夾了那枚陰綠色的苦膽,伸到海子嘴邊,說,這東西養眼。海子把嘴閉緊了。老不死的又喊了一聲,伢崽,我一個孤老,為啥還要來闖這一趟江湖啊,還不都是為了你,還不是因為一個村裏隻剩了我們這兩個孤人啊!海子把嘴咧開了一點,老漢那固執地哀求的眼神讓他的心都快裂開了。那枚苦臉膽落在他喉嚨很深的地方,沒有咬破也就感覺不到一點苦味,但是腥,腥得他想要流淚。

海子又聽見魚在叫了,不是嗡嗡響,是嘩嘩地響。響聲那麼大,連老不死的也聽見了。老漢說,吃飯吧,那是人家的魚,再大也是人家的魚。海子覺得很餓,可吃不下東西,扒了幾口,就把碗筷放下了。老漢端起海子的剩飯,一筷子一筷子往嘴裏扒,吃口飯歎口氣,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的樣子,又不說。人一老就這樣,神神道道的。海子把頭扭到了一邊,扭到一邊也看不清什麼。這會兒天已全黑了,越靠近湖水黑得越深刻。夜與湖都黑成一片了,老漢,少年,船,皆已化身於其中。海子聽見四麵八方都是滔滔不絕的聲音,卻看不見水在哪裏。他便盯著那個有點光亮的地方看,看那個漁港,那條魚巷子。一陣陣更加濃烈的血腥味,被風從那條狹長潮濕的麻石街裏吹過來。風過之後,海子臉上也布滿了腥氣。

老漢摸摸索索地弄出了一點兒火苗,馬燈亮了,把個狹小逼仄的船艙照得更加昏暗汙濁,漁人煙熏火燎的日子即刻露出了本色。海子就感到更加氣悶了。老漢似乎看出了少年的心事,就說,你上碼頭去看看,去見見世麵吧。海子站了起來,仿佛有些猶豫不決地上了岸。他走得非常慢,可留在船上的老漢還是很快就看不見他了。老漢開始咳嗽。老漢的咳嗽聲在一片死寂中傳得很遠很遠。黑夜中的行路人哪怕聽見一聲幹咳,一聲犬吠,也會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些親人。他想那個少年一定會聽見的。

遠遠的,果然有狗吠聲傳過來,對著這個大湖叫,低沉而疲倦,帶著惺忪的睡意。老漢長長地打了個哈欠,他也困了,慢慢地把眼睛閉上了,重又回到死寂中去。若不是聽見咕咚一聲水響,老漢可能就真的睡了。老漢聽見了,老漢使勁地睜大了眼睛,那聲音又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但老人還是拎著馬燈朝那方向走去,湖水一閃之間,老人看見了什麼。老人站在那兒,看著洞庭風網後邊激起的一陣陣漣漪心驚不止,他把馬燈撚亮了一點,又嚇了一跳,海子根本就沒走,海子一聲不吭地站在那大船上,像一座雕像。老漢像是嚇壞了。老漢壓低了嗓門喊,我的爺,你爬到人家的船上幹什麼,快下來啊!

黃牯他們回來時已是半夜了,家夥們都像喝醉了,搖搖晃晃的亂唱一氣。老漢拎著馬燈站在碼頭上給他們照著道兒。黃牯打著酒嗝問沒出啥事吧?沒待老漢回答,黃牯就上了自己的船,背著手繞船踱了幾個來回,然後又踱到老漢身邊了,俯身塞過來半瓶沒喝完的酒,大大咧咧地說,喏,喝去吧,我黃牯可是誰也不會虧待的。

老漢哈著腰回到黃雀嘴兒上,每走一下腦殼就要栽一下。海子早已睡了。老漢舉著燈照了照少年的臉,絨絨的汗毛上掛著些微汗。到底還小啊,挨著枕頭就到了夢鄉,連那隻滑到床沿下的手似乎也在靜靜地呼吸。老漢把少年的手拿起來時,看見上麵有些沒洗淨的油漬。老漢的心就驚慌地跳了跳。這伢崽,這伢崽,他沒幹壞事吧?

到了早晨,那出航的鍾聲遲遲沒響,一夜都沒合眼的老漢,就更加緊張不安地看著海子了。海子洗手臉時,又拚命地搓那油汙,搓得那樣狠,像是非要搓掉一層皮不可。老漢看見了,水裏也漫著一層油汙,就像飄著的一片片烏雲。早晨的湖水是一天最清澈的時候,清得能看見天空。可現在什麼也看不見了,漂浮起來還有好些死魚。出事了,出大事了。老漢點上一顆粗劣的紙煙,抽煙的手一陣陣顫抖。他又看了看海子。海子也從褲袋裏摸出一根彎彎曲曲的紙煙,在膝蓋上仔細抹平了,叼在嘴上。這煙是黃牯昨晚賞給他的,他沒吸,現在他想吸了。海子在老漢的煙頭上湊了點兒火,猛抽了一口,血就湧到了臉上,臉在燃燒。他覺得幹渴難忍。

黃牯劃拉劃拉著過來了,看著老漢,又看看少年。這油汙是從黃牯的船上流過來的,隻他的船上有機器,機器的油箱漏了。黃牯毫無表情地看了看那把一隻手藏在背後的少年,突然把少年的手抽了出來,笑了笑,拊掌一擊,好,好哇,像你爹,有誌氣。少年死死地盯住了黃牯,胸脯一起一伏。他等待著。黃牯聽見他的喘息聲,眼裏露出了笑意。黃牯把他放了,又朝老漢招了招手,臉陰陰的像是要告訴老漢一個什麼秘密。老漢趕緊把腦袋伸過去了,黃牯啪啪就是兩耳光。

老漢捂了臉說,打得好!

黃牯說,老不死的!那湖裏的迷魂陣也是你插的吧?

老漢吸溜了一下鼻子,黏稠的血正慢慢地流下來,老漢也不擦,血絲掛在紙煙上,煙就向下耷拉著。老漢又吸溜了一下,不知是在吸煙,還是吸血。

黃牯皺了一下眉頭,老不死的,我問你話哩,那迷魂陣到底是不是你插的?

老漢低聲說,是……是我插的。

黃牯笑了,從屁股口袋裏掏出一把衛生紙,大概是預備著上茅房擦屁股的,現在派上用場了,他用一根手指翹起老漢的下巴,老漢的臉就仰起來了。黃牯把老漢臉上的血跡擦得幹幹淨淨了,幹淨得隻剩下一道道黝黑的皺紋了。黃牯扔了那血淋淋的紙,摸了摸那個白發的腦殼說,記住了,要是漁政來了,你就這樣說,大點兒聲!

黃牯背著手踱走了。老漢瞅了瞅海子,海子正瞅著那油汙裏洇開的血絲出神。油汙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血絲是絲絲縷縷的。老漢搖搖頭,壓低嗓門說,伢崽哩,你太不曉得事了,人家賞了咱一碗飯,就看得咱一牛大了,咱可千萬別以為自己就牛了,咱爺倆比不上人家一根小指頭哩。

那是你的想法!海子猛地扭過頭來盯著老漢。

老漢吃驚地看著少年,少年那凶狠的目光讓他下意識地咧了咧嘴。老漢突然明白黃牯為什麼把那少年放了,黃牯可能也看見了少年凶狠的目光。那黃牯其實沒說錯哩,這小子活脫就是他爹呢。老漢說,伢崽你要聽人勸哩,你爹也是我看著長大的,那可真是條鱤魚啊,又倔又強好勇鬥狠,他吃虧就吃在這性子上。人和魚都一樣啊,性子都不能太剛烈了,太剛烈了活不長啊。這人哪,往江湖上一走其實還不如一條魚哩,這大湖裏年年都要淹死人,可從沒淹死過魚哩……

魚又怎麼樣?海子惡狠狠地打斷了老漢的話,我寧可像我爹那樣淹死,也不願像魚那樣任人宰割!

老不死的忍不住也發火了,伢崽,等你翅膀長硬了你再說這話,等你也有了那麼一條大船,你再說這話,你現在說,還太早哩。

海子冷笑著說,不早,一個人太狠了也活不長哩,我看那黃牯就活不了幾天了。

老漢急忙用手把少年的嘴捂住了,又緊張地四下看看。少年的嘴被死死地捂著,老漢感到手心裏散發出來的熱氣越來越重,老漢把手挪開,就看見了手心裏的血,少年把自己的舌尖咬破了。

那鍾聲又驟然響了起來。所有的船於是都知道,洞庭風網上那台漏油的柴油發動機已經修好了。船們都看著那船,看那懸在檣桅上的一口大鍾。鍾是黃牯在敲。黃牯平時是懶得敲鍾的,嘴皮動一下,他手下的夥計便趕緊過去敲了。可今天黃牯搞得挺隆重的,他騎在一個夥計的肩膀上,敲得猖獗,敲得一個大湖都開始發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