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黃雀嘴兒(3 / 3)

老不死的兩隻手抖個不停,蕩槳時,不是這把槳落了,就是那把槳落了。海子倒平靜,沒一點事兒的樣子,伸手來抓老漢手裏的槳。海子說,你老了,還是我來劃吧。老漢猛地把槳攥緊了。老漢突然加快了速度。那小小的黃雀嘴兒,此刻真的像是在飛了,兩葉展開的槳就像鳥兒的翅膀,翅膀掠過浪尖,浪就一下子支棱起來。極快的,它就從一條條漁船中穿插而過,但沒誰看它,生怕看它一眼就會受到牽連。

海子也不再坐著了,他站在船頭,就顯得比原來高了許多。海子耳畔的風聲呼呼作響。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這個大湖上,在這條船上找到某種奇異的感覺。小船射出去的那一刻,他甚至產生了某種生理反應,那神秘的不可理解的亢奮之感,讓他想要呐喊,想要嚎叫。然而,他很快就感到不對勁了,越來越不對勁了。

你要把船劃到哪裏去啊?海子衝老不死的喊。

回去,回家!

老漢像是要駕著這條船衝出一個大限,一個可怕的命數。隻有老人,隻有這老不死的,才能嗅到那種不祥的氣息,才能看到別人還不能看見的東西。那懵懂無知的少年,他就嗅不到,也看不見,他隻聽見魚在叫。少年撲上來了,要把老不死的手裏的槳奪過來,但他是奪不過去的,老漢是這大湖裏最出色的船工之一,他的動作如此迅猛,少年向後仰倒在船艙裏了,還不知自己是怎麼倒下去的。

但老漢還是沒有把船劃得更遠,這大湖裏還有比他罵得更快的船。小船被一條漁政快艇當頭攔住了。從快艇上走下來一個高個兒的漁政,還很年輕呢,年紀輕輕的眼睛裏卻閃著那麼陰森森的寒光。他屁股後麵,矮子黃牯像太陽當頂時的一團陰影,亦步亦趨跟著他。

漁政指著老漢問,這就是那個老不死的?

黃牯說,就是。

漁政刷地給老漢敬了個禮,他全副武裝呢,這個禮一敬就更顯出一臉的正氣。老漢屏住呼吸,腦門上冒出了一顆顆冷汗。漁政問,那迷魂陣是你插的?老漢說,是。漁政問,你知不知道這樣幹是違法的?老漢說,不……不知道。漁政哀歎,法盲啊,你這不是捕魚啊,你這是要滅絕魚類啊,這迷魂陣一插,烏龜王八螃蟹蝦子就要被你一網打盡了。黃牯在一旁幫腔,老不死的,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別幹這種斷子絕孫的事。黃牯罵過了,又轉過來替老漢向漁政求情,他一個孤老,一條老命,這款你就別罰了,罰啥呢?罰幾根老骨頭?漁政問,那怎麼辦?黃牯說,就讓他把那迷魂陣拔了吧。

黃雀嘴兒又被快艇押回來了,押到那迷魂陣裏,漁政和黃牯都看著,看老漢跳進湖裏去拔迷魂陣。這迷魂陣插進水底的泥裏很深,老漢沉進水裏,看不見人,隻看見冒出一個個渾濁的氣泡。每隔不久,老漢就會捉住一條魚露出水麵,露出水麵那魚便一跳,跳進了那條快艇裏。那快艇裏很快就有很多魚跳來跳去了。漁政瘦削的雙頰便有了笑意,眼睛也不像那麼陰森了,他把目光慢慢地移了一下,好像直到現在才看見這小船上還有另一個人。這小子是誰啊?他指著海子問。

矮子黃牯踮起腳來咬著他的耳朵說了句什麼。漁政咧嘴一笑,黃牯也齜牙一樂。海子不知道這兩個人是在議論他爹,還是在議論他自己,那鬼頭鬼腦的樣子,讓他突然奇怪地覺得,他爹可能死得沒那麼簡單,爹那麼好的一身水性,怎麼會在水裏淹死呢?海子下意識地把臉孔仰起了一點,好像自己也溺在水裏了,呼吸不到空氣了。

那漁政突然問,你站著幹什麼?你怎麼不下水去拔?

黃牯說,算了算了,這黃雀嘴兒還是頭一回下水呢,莫讓他給淹死了,給他們家也留下個種吧。

海子吃力地呼吸著,一股邪火從心頭上直往上湧,不禁握了握拳頭。他無意識地做出的這個動作,恰好被漁政看見了。漁政說,這小子凶巴巴的,想要幹嗎?黃牯說,和他爹一個德性。漁政便對海子說,別像你爹,一個人力氣再大,也對抗不了法律。黃牯附和著說,黃雀嘴兒,你聽見了沒有?叔叔說得對哩,叔叔是為了你好哩,你還小,從小要學好樣哩。

這迷魂陣明明是你插的,你卻要賴在別人頭上。海子罵,聲音細如蚊蠅,像是在心裏罵,心裏感到一陣極大的痛快。快艇上那兩個人都猛地一驚。漁政低下頭來問,你說什麼?黃牯跟著問,你說什麼?問了,伸手在海子的下巴上捏了捏,像是逗這小子玩兒。就是你插的!海子喊,海子喊出的聲音很古怪。快艇上那兩個人互相驚訝地看看。漁政問,他說什麼?黃牯也問,他說什麼?

老不死的又一次浮出了水麵,那條快艇已經開走了,開過來的是那條洞庭風網。一個夥計正把黃雀嘴兒係到大船的屁股後麵。老漢搖搖滿是泥濘的臉,好讓爛泥掉下來。黃牯站在大船上說,別拔了,把魚都給我取上來,再把迷魂陣插好。

從這一天開始,黃牯不再讓黃雀嘴兒去捕魚了,黃牯讓老不死的給自己管著這個迷魂陣,每日裏隻負責布陣、取魚。取上來的魚也分給老漢,盡他裝,裝得黃雀嘴兒都裝不下了,大船便拖著小船,去漁港裏去賣。

怎麼樣,比你們自己捕得多吧?黃牯叼著煙問。

多哩,多得多哩。老漢每晚都諂媚地堆著一臉笑。黃牯打酒給老不死的喝,買煙給老不死的抽。黃牯自己抽什麼煙喝什麼酒,老漢就抽什麼煙喝什麼酒。黃牯總是說,我從來沒虧待過人家。但老漢還是給黃牯跪下了,跪下來向他哀求,要他把少年掉了的下巴給合上。黃牯滿口答應。黃牯說,我一定會給他合上的,但現在還不行,得等他先學會說話了,像你老不死的這樣會說話了,我就給他合上,你就讓他跟你再好好學學吧。

黃牯還做了個往上一推的手勢,叭!聽見什麼地方的骨頭很痛快地一聲脆響,那脫了的臼骨似乎就合上了。船上那些夥計,再次被老板的幽默給逗樂了,爆出一陣一陣的笑。

海子每日掉著下巴,也跟著笑,也想說點兒什麼,笑和說,都像啞巴發出來的聲音,又像是一頭猛獸在低聲吼叫。一日三餐,連吃飯都是老不死的給他喂。老不死的不知道他想吃什麼,不想吃什麼,隻揀自己喜歡吃的,給少年喂。海子想把嘴合攏都合不攏了,那樣子就更像一隻張著嘴待哺的黃雀嘴兒了。海子自己使足了勁把下巴往上推,手指觸著下巴時已經感覺到有些紮人的東西,那是他剛剛長出來的一點兒胡髭。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少年那蓬勃生命的生長,海子也聽見了自己身體內那強勁有力的拔節聲。他驚奇地發現,在吃下那麼多魚膽之後,他的眼睛真的一天比一天亮了,哪怕是漆黑的深夜裏,他看見的一切比光天化日下還要清晰,他現在不光能聽見魚在叫了,還能一直看到很深的湖底,看見魚在哪裏遊。這讓海子感到恐懼,這個世界突然對他沒有任何秘密了。

老漢也怕啊,他再也不敢去同少年對視,那雙眼慢慢地充滿了陰綠的膽汁,像是荒涼湖州的茫茫黑夜裏陰戾地閃著光的狼眼。每晚少年睡了之後,老漢也不敢睡,隻是和衣躺在床上眯一會兒。那床隻是狹小的船艙裏架起的幾塊鋪板,隔開一層潮濕。老漢緊挨著少年的身體,感覺少年正在緩慢地變得強大起來,這條小船,這張小床,是越來越容不下少年了。

入秋了,床板下流過的不僅隻有湖水,還有風。風到處亂鑽。人一老,就感到這歲月裏到處都是縫隙,四下裏都破著,秋風啊,已經頗有涼意了。老漢想給少年掖一掖被子,手一伸過去,摸到的卻是一個更大的虛空。老漢不敢驚叫,也不敢掌燈,他爬不起來了,他被一條纜繩結結實實地綁在床上。是一個死結。那個少年還是不大老練啊,他沒把老漢的一條手臂給捆住。

第二天早晨,是個大霧彌漫的天氣,那出航的鍾聲遲遲沒響。可能永遠都不會敲響了。待到大霧散盡之後,人們發現,那條洞庭風網從這個大湖裏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那隻黃雀嘴兒。又過了許久,已經是冬天了,冬天水淺,為了疏浚湖底裏的淤泥,挖泥船挖出了一條大船,船底被鑿了一個飯碗大的窟窿,對於一條大船來說,它實在很小,可足以讓一條船沉入湖底了。船艙裏一半是湖水一半是泥沙,泥水中有些白骨,分不清是人的還是魚的。後來經人仔細辨認那一堆骸骨中沒有少年,都是些老氣橫秋的大人。

那隻黃雀嘴兒,人們倒是發現得比較早。看見它時,它在湖心裏漂著,隨波逐流,沒看見船上有人,像一隻被人遺棄了的小船。是船艙裏的咳嗽聲把別的船吸引過來了。老不死的還綁在船上,就像夾子夾住的一隻耗子。他想解開那個死結,怎麼也解不開。那繩子是被人用刀割斷的。老不死的一手撐在床板上,彎曲著高大空洞的身子還使勁地咳嗽了一陣,似乎要把他漫長的一生都咳出來。

我怎麼就不死啊!老不死的喊。怪委屈的。

別的船呼啦一下子都笑開了,笑著開心地罵,這老不死的!

現在偶爾還能看見洞庭湖上漂著的那隻黃雀嘴兒。一條船在湖裏漂久了,就會有鳥飛到船上來做窠。那鳥也是隻黃雀嘴兒。船上一個老人,一隻鳥,還在這個大湖上尋找那個失蹤了許久的少年。又有人說,那鳥就是少年的魂呢。

黃雀嘴兒,風沒影兒。是江湖童謠。每次那湖岸上的活蹦亂跳的頑童一唱,船上那黃雀便把翅膀嘩地一收,單腿立在老漢的頭上,居然紋絲不動。老漢於是挺直了腰板,手裏的兩把槳高懸著,卻久久不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