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事業一走就半個多月了。是王東送他上的車。那天下著雨。雨不大,下得跟玩兒似的,王東光著頭,沒覺得下雨,頭發一會兒卻淋濕了,全耷拉了下來。看見車開動了,張事把一隻手伸出車窗揮舞了幾下,可能還對他說了幾句什麼,他沒聽清楚。王東的眼睛濕潤了,是雨濡濕的。王東現在,不知道他是待在鄉下,還是像謝晴說的那樣在什麼地方鬼混。他甚至有點擔心張事業再也不會回來了。有很多人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失蹤的。謝光說,像他們這個幾百萬人口的城市,每年都有數萬人失蹤,仿佛突然在人間蒸發了。王東聽了一驚,感覺到天地間正透出隱約的殺氣。
張事業走後幾天,謝光好像很隨便地問了王東一句,說有好幾天沒有看見張事業了,“他去哪了?”
王東很傻地反問了他一句:“你都不知道?”
“我才懶得管他哩。”謝光大大咧咧地說,把頭扭到一邊去了,也不知在看什麼。
張事業是和謝光吵了架才走的。
長著兩顆大齙牙的張事業,樣子有點像巴西足球隊的國腳羅納爾多,兩隻眼睛隔得很開,臉上有一種很孤獨的表情。但脾氣還算好,尤其在謝光麵前,一貫都很老實的,謝光說什麼,他聽什麼,最多偶爾斜上謝光一眼表示他的不同意。這次,他摘了全國自由泳錦標賽的金牌回來,省裏給他發了獎金,隊裏給他擺了慶功宴。他也挺高興的,給這個敬酒,給那個敬酒,輪到和謝光照杯時,兩個人還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分開時,在座的每個人都看見了他倆緊閉的眼睛、喜悅的神情和那些淚。是啊,這年頭都不容易,當教練當運動員都不容易。那一刻大家都很激動,頓時就爆出一片彩來。誰也沒有想到,一覺睡醒,在第二天早上的例行訓練時,兩個人就吵了起來。
張事業不肯下水了,連長衣長褲也不肯脫,懶洋洋地站在岸上,跟個街痞子似的,還哼起了小調。
謝光拿眼睛來問他,意思是:“怎麼了?”
張事業的眼光突然直射在謝光的臉上,口氣也顯得咄咄逼人:“我等著你的分派呢,謝導,你說過的,隻要我拿了全國冠軍,就可以不當水手了。”
很多遊泳運動員都把自己叫做“水手”。這個,謝光自然知道,但他沒有料到張事業有這個膽子,把自己私下裏的許諾給挑明了。幾乎是挑戰了。一個教練,總會給自己的隊員一些許諾,這也是教練的藝術,是一種策略。張事業這樣一挑,謝光霎時之間愣住了,張大了嘴不知所措。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神來,從頗顯蒼老的臉上扯開一絲笑容,口氣卻是長輩責備晚輩的:“我說你呀,事業,怎麼還跟孩子似的。我說的話,我認,但現在情況有變啊,馬尼拉世界自由泳錦標賽,我們好不容易爭取到一個名額,你是全國冠軍,連預賽也不必參加,就可出征馬尼拉了,這是多好的機會啊。難道你不想拿個世界冠軍回來?”
“我不想,”張事業一屁股坐到了教練坐的那把白色沙灘椅上,說:“我隻想當教練。”
“張事業!”謝光煞白了臉,“你還把我當不當個教練?你還不滿十歲,我就把你選進遊泳隊來,一手一腳把你帶成這個樣了,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還有點良心沒有?”
謝光本來想話說得更加柔加一點的,卻很難找到合適的聲調,還連珠炮似的夾雜了一些教練特有的罵人的粗話。這就大大地激怒了張事業。張事業是個悶人,脾氣上來之後就很難平息了。這會兒他的臉漲得通紅,跟栽進了血盆子裏似的。
“你女兒有良心啊!”他吼叫了一聲。
這正是問題的症結。謝光讓自己的女兒當了助理教練,卻讓張事業繼續當“水手”。這已經是品質問題了。張事業這麼認為。其實謝光是覺得自己的女兒謝晴在遊泳上沒什麼長進了,她遊了這麼些年,連省裏的前三名都沒進過,還遊什麼。她體能不行,但技術上還是有一套的,當個助理教練也還過得去。可這讓謝光怎麼解釋呢;他不可能在激烈的爭吵中把事情講清楚,越是講不清楚,心裏就越氣。他的話都是半咒罵式的話:“日你先人,日你先人,你就不想想你這塊金牌是怎麼來的……”
張事業一抬手,那塊金牌就飛進水裏了。
接下來的情景,就讓人一輩子也忘不了了。張事業竟然當著眾人的麵,當著謝晴的麵,突然撩開運動褲,掏出一個東西,朝遊泳池裏撒了一泡尿。他瘋了。但他說的卻是一句人話:“你們拿繩子來把我捆了吧,你們把我捆了扔進這池子裏淹死吧。我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光,我的青春,我的小半生,都他媽在這池子裏淹死了!”
說罷,他在一片驚愕中拂袖而去。
2
王東也沒有想到,張事業和謝光的一場爭吵。卻奇怪地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當時,他和一幫小師弟、小師妹都站在一旁,看著他們越吵越凶,卻誰也不敢插一句言,更不用說上去勸架了,一個個縮頭縮腦的,像暴風雨來臨之前的企鵝,擠成一堆。謝晴也在。但她是一個更加尷尬的角色,隻把牙齒咬緊了,一聲不吭地看著那兩個人吵,直到張事業一甩袖子去了,她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仿佛死去又活過來一般,臉也是煞白的。
張事業走時,謝光緊迫了兩步,口張了一下,大概是想喊一聲“站住”,但沒有喊。他慢騰騰地轉過身,慢騰騰地看著那一堆孩子,那眼睛,好像是要挑一隻羊出來宰了。王東就顫了顫,那凶狠的目光盯在他身上了。
“王東,你上!”那聲音很慘。
王東聽了這句話也覺得很慘。他被一種莫名的悲愴情緒籠罩了。
王東沉默地向遊泳池走去。他的肩膀很寬,他的腿很長,他那小小的結實的屁股夾得很緊。謝光以一種欣賞的眼光盯著這小子的背影。“這個傻!”謝光笑眯眯地在心裏罵了一句。但這罵裏其實很少有罵的意味,這罵裏包含了一個教練、一個領導甚至是一個父親的種種複雜感情,潛台詞很豐富。
遊泳池長一百米,寬五十米,每隔半個月換一次水。王東在這個遊泳池裏已遊了整整十年。他今年十八歲了。此刻,在他入水之前,一泓碧水還凝固在那裏,靜得不見一絲波紋。過於的平靜和清澈,反而更顯得有點看不到底的樣子。還得過一會兒,太陽才會把頭頂上那個穹廬形的玻璃屋頂照亮,一直照進遊泳池底。到了那時,水就會變成另一個樣子,奔騰起來,跳躍起來,向一個方向奔去,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召喚它。
每次入水之前,王東都要進行一次漫長的深呼吸。他渾身靜穆,用兩隻腳掌緊緊地抓住水池邊的瓷磚,深深地吸氣。深呼吸並不是用力吸一口氣,而是把吸氣的速度放慢。那種透明的感覺是慢慢到來的,它經過你,彌漫到生命的每一個角落。空氣在進入肺腑之後完全蘇醒了,氣流在體內行進的速度加快,心跳遠遠地落在後麵。當你的胸脯收縮到極限時,心跳到完全停止了。這時你會看見一些平常看不見的東西。你會發現世界突然變得很靜,靜極了,但明亮,溫暖,就像到了世界的盡頭。
要的就是這感覺。對於一個競技運動員來說,就是要抵達一種極限,一種還沒有人到達的無人之境。王東在吸氣,深深地在吸氣,他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渾身的肌肉泛出黑油油的光澤,像一隻衝鋒前的號角。他自己卻一點都不知道。
“噅,兒子,開始吧。”謝光撳動了秒表。
很悶的“咕咚”那麼一下子,水亮了亮,水一下子被掀翻了,像是要把在肚子裏憋了一夜的怨氣出夠,嘩地一下就蕩漾開去了。
謝光站在岸邊,眼睛盯著遊泳池裏的王東,用他特有的沙啞嗓音一個勁地吆喝:“噅,噅,衝起來,兒子!”
謝光一直叫王東兒子。他顯然是想在這教與練的殘酷中注入某種親情,但他這一廂情願的呼喚聲從來沒有得過王東的回應。王東沒叫過他一聲爸。這個字仿佛像石頭一樣哽在他的喉嚨裏,叫不出來。王東和別的運動員一樣,叫他謝導。這小子顯然不想讓自己和他之間有一種很隨意、很親昵的關係。一個運動員,一個教練,身在其中的人都懂得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是何等殘酷,這殘酷就和謝光手中的秒表一樣,冰冷、堅硬、精確,絲毫不亂,摻雜不了任何別的感覺。
謝光記得,他第一次把這小子從長江中下遊的那個水灣子裏撈起來時,也就跟撈起一隻鴨子差不多。可他會遊啊。謝光居高臨下,站在堤壩上看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江水裏追趕一條水翼船。那麼小的一個人兒,居然就有那麼一股子狠勁,像條青魚似的,躍上一個浪頭,又鑽進另一個浪頭,他那被水浪激活了的手臂,他躍出水麵的一瞬間反射出的萬道光芒,他的雙腿朝後麵猛地一蹬時所顯現出的無與倫比的激情,使謝光神魂顛倒。謝光被自己用眼睛製造出的一個神話迷住了。謝光感覺到江水在自己的心中流進流出,心突然就大了。是啊,他覺得自己已找了這小子多少年,現在終於找到了。
王東已經開始往回遊了。
謝光下了堤壩,走到江邊,站在一塊被太陽曬得發熱的礁石上等著。那小子在回遊時仰臥在水麵上,顯得十分舒適自如。他沒看見謝光,他一直仰望著天空。他這樣久久地望著時就覺得天空奇妙地倒了過來,天在下麵,人仿佛在天空之上的虛空裏浮遊,有一種夢幻般的感覺。看見謝光時,他的身體已觸著了淺灘上的鵝卵石,他翻過身子,抬起頭來,很吃驚地看見了謝光。謝光忘不了小子那一副很傻的樣子,那小子站在齊膝深的淺水裏,用兩隻手提著自己的小褲衩,褲衩裏灌滿了水,正在危險地往下掉。這個時候隨便往上麵一按,水就會迸射出來。謝光沒按,隻伸出雙手一撈,就把那個小撈出了水麵,小子的兩條黝黑的長腿在空中憤怒地踢騰著,一雙腳丫長得就跟鴨蹼似的。
謝光叫了一聲:“啊——好!”
那時王東對這個陌生人為自己即將安排的一切顯然還一無所知,他被謝光拎起來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罵了一句。
十年了。當你用比秒更小的單位把歲月一寸一寸地掐過之後,你也就能更加真實地感覺到時間的長度。王東每天都在往前遊,真有遊了不止一輩子的感覺,然而,他比最初投入這個遊泳池時僅僅隻往前遊了一米多。
3
又一天快要過去了。但對一個在水裏遊了一天的運動員來說,這一段快要過去的時光卻怎麼也過不去了。一個人的極限也正在這裏。每一次比賽的極限也正在這裏。你一開始可能會遊得很快,像謝晴一樣,一下水就遠遠地把別人甩在後麵了,但到了最後的關頭,你過不去了。就好像,你在費勁地推一扇門,門後麵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在頂著你,你費勁地推開了一條縫兒,它又把門給死死關上了。你感到生命在顫抖,可你就是過不去了。
這其實也是每個競技運動員的感覺。
這時候,王東的姿勢已經完全走樣了,使人想起一隻在水裏撲騰的狗。典型的狗刨式。人到了一個極限,就會不知不覺地變成畜生的樣子。你沒法不讓自己變成畜生。像畜生一樣喘氣,像畜生一樣發出古怪的含混不清的嘶叫聲,手呀腳的也像畜生一樣胡亂地撲騰,根本就找不到一點兒人的感覺了。但心裏卻又充滿了人的渴望,渴望早一點衝到終點,早一點聽見那一聲猝然而響的哨音。
水在歎息,有氣無力的。水像是浮不起一個人了。
謝光叉開兩腿站著。他沒下水,但也一身都是汗水,也跟剛從水裏爬起來的差不多。他想早一點把哨子吹響,但又很不甘心。誰都希望看到奇跡在最後出現,就像一個長途跋涉去麥加朝覲的教徒饑渴難耐時一抬頭看見了真主降臨。對謝光來說,體育也是宗教啊,他對他的事業是永遠都懷有一種宗教式的情感並且視之為生命的。他用手指著水裏的那個半大的孩子,扯著嗓子大喊:“噅,噅,衝起來,衝啊!”那沙啞的嗓音聽起來像是要哭了。他自己也在岸上左衝右突,耳邊的嘈雜聲混成一片,燈光和空氣仿佛都被攪動了。一邊跑還一邊神經質地東張西望,但他除了能看見窗外那春天裏的潮濕的夜霧越來越濃,他好像並沒看見到別的。他的腳步慢下來,然後停住了。還是那樣叉開兩條腿站著,臉拉得比驢臉還長。
“你呀!”謝光洗手似的把兩隻手互相搓了搓,還真發出了水的響聲。這個動作王東太熟悉了,這是謝光把一天憤然結束的動作。“上來吧!”聲音陰沉得可怕。
王東像條死魚似的在水裏翻起肚皮,吐出幾個氣泡。他還在喘氣。他真的已經很累了。
謝光沒管王東,一個人先走了。
走到外麵,才知道起了風。暮色蒼茫中,那麼壯實的一個漢子,忽然變成了一幀剪影。風挺大,幾顆星被吹得七零八落的,像是要掉下來。謝大光下意識地打了個冷噤。其實這風是一點不冷的,春風嘛。但他還是覺得冷。一雙手還習慣性地背在身後,脖子卻向前勾著了。這個時候的他不知不覺就顯出了一副老態。他因此顯得更真實了,那個在水池邊跳著、叫著、挾著一股子生氣的人仿佛是另一個人,是他的影子。
在省一級的遊泳隊中謝光是個首屈一指的教頭,他培養出了十多個全國冠軍,這業績也夠得輝煌二字了,隻有極少的幾個體育大省才有。眼下許多省的遊泳館都變成了群眾性的體育設施,花十元錢買張票就可在裏麵撲騰一陣,運動員改行當救生員,教練們為了多掙幾個獎金隻得手把手地教那些旱鴨子怎樣撲騰。但謝光還死死地守著自己的這個遊泳館,就像守著自己的靈魂。它的每一滴水還很幹淨,散發出運動員幹淨的皮膚味道。
然而,他不僅僅是個遊泳教練,還當著省體工大隊的頭兒。這個頭兒可不好當,體工大隊是個差額撥款的事業單位,有一半人碗裏的飯得靠自己掙,尤其是一些弱勢項目的教練和運動員,根本弄不來幾個錢。好在體工大隊的地盤好,臨著繁華的遊樂場,每天遊人如織,一到節假日,人多得像要堆起來。省裏一位分管創收的副局長說他們是抱著金飯碗討飯,這樣的好碼頭,打開門就能拾到銀子啊。
遊泳一直是省體工大隊的強項。有人開玩笑說,這池子裏沒遊出一個世界冠軍,倒是遊出了好幾個大隊長。前任大隊長也是遊泳教練出身,是謝光的教練。和謝光一樣,老教練沒少在全國拿名次,就是沒拿過一項世界冠軍。這老頭兒性子比謝光還倔,任別人怎麼說,他就是不肯把體工大隊的大門給打開,堅守了一年又一年,眼看著頭發一根一根的就全白了。去年底,他被一幫教練員、運動員堵在家裏,逼著他給錢回家過年,不給,就在他家裏過年。老頭兒有心髒病,為了給隊裏省幾個錢,硬撐著,一直沒去醫院裏治。那天,他被一屋子的人圍著,突然發病,送到醫院裏沒搶救過來,死了,還不到六十呢。
謝光一直守在老人的身邊,他這輩子是再也忘不了老人瀕死時的那眼神,那完全是一個溺死鬼的眼神,眼球突出,射出兩道抓人的目光。謝光感到自己的心被緊緊地揪住了,直到現在也沒有鬆開。他知道老人想要抓住什麼,想要說什麼。老人想要的,也就是他想要的啊。但他還是沒像老人那樣堅守到最後,那是一種寸土不讓的堅守,謝光讓步了,在他被任命為大隊長後的就職演說上,他同意把臨街的一幢大樓拿出來,租給人家開舞廳開飯館開超市,但他也以一種警告的口氣告訴眾人:“誰也別打遊泳館的主意,隻要我謝光沒死,你們就趁早死了這心事吧!”搞體育的說話就這口氣,喉嚨裏硬得像插了一根鋼釺,即使再在水裏泡過十年八年,謝光這聲音、這心也不會泡軟。那表情,也是一種與陣地共存亡的烈士般的表情。說完之後,就把牙齒深深地咬進了嘴唇裏,任眾人怎麼看著他,他隻管咬著,咬得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大家就知道,這是個硬漢子。形和神都沒散架。
現在謝光已經走得離遊泳館很遠了,停住,慢慢地抬起頭,他就看見了那幢正在改建的大樓。一樓的房子已經全部打開了,裝上卷匣門,變成了門麵。二、三樓也在改造中,混凝土攪拌機正源源不斷地把由泥沙、石子和水泥混合成的糊狀物吐出來,這些都是地球上的東西,這個世界正在被重新攪拌,然後變成一股股惡濁的涎水。看了這黏糊糊的東西,會有一種挪不開步子的感覺,讓你長久地定在那裏。一幫泥瓦匠在腳手架上緊張地忙碌著,營造著越來越濃厚的商業氣味。
謝光在心裏歎息了一聲,除了錢,我們這個星球上似乎再也不想要別的東西了。他又下意識地咬咬牙,突然想,那小子再也不能往前遊一點,是不是被這刺耳的噪音搞亂了手腳呢?
4
王東就住在臨街這棟正在改造的大廈的頂樓。他一直就住在這裏。張事業走後,謝導謝大隊長也沒有再安排別的人住進來。現在四樓以下雖然正在改造,但不會再往上了,再往上就太高了,樓是老樓,沒裝電梯,那些做買賣的人不願意再往上爬,他們更願待在離地麵兒更近一點的地方,這樣才會感覺到踏實。
這會兒,王東已洗腳上岸,正踢踏著一雙人字架的海綿拖鞋,穿過大半個院子,朝他住的地方走。那些泥瓦匠們已經收工了,大院裏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一排排腳手架空蕩蕩地豎在那裏,仿佛突然抽去了內容的故事的框架。王東小心地低下頭,鑽過腳手架,像老鼠一樣縮頭縮腦地爬著樓梯。上到頂樓,走到樓道盡頭的那間小屋,他扭亮了一盞黯淡的廊燈。他沒有看見隱沒在門廊陰影裏的張事業,就打開了門,又轉身關上了門。當他把一身濕衣褲換了,重又打開門時,才看見了張事業一綹被燈光映紅了的頭發,和兩顆被燈光照得很燦爛的齙牙,然後又看見一個囫圇的張事業,白色的短袖衫,筆挺的西褲,一雙擦得很亮的皮鞋。他看見了,他問:“你?”
張事業咧了一下嘴,但迅即把笑縮回了臉皮下,他似乎有些傷感,“我來看看你,”聲音很低沉,沒等王東招呼,他就走進了房子,坐在了他睡過了整個青少年時代的那張床的床沿上,他又說了一句:“我來看看你,老弟,你可比我走的時候又長高了不少啊。”順手遞給王東一顆煙,王東把手搖了一下,他就一個人悶悶不樂地抽了起來,拿眼去瞅那堵掛著壁鏡的牆。慢慢地,他就把身子彎成了一個弧形,許久沒有動靜,連呼吸聲也奇怪地消失了。
張事業和王東在一間房裏睡了快十年,直到他離開省體工大隊為止。王東很慶幸自己有這麼一個大哥哥。但王東一開始對張事業的印象不太好。那次,省體工大隊遊泳隊為了歡迎新來的小隊友,謝光把王東的師兄師姐們都叫到了一起,開著一輛日產麵包車,去位於竹蔭街的美食城裏吃豬血豆腐。那年張事業也才十五六歲,嗓門兒正處在變聲期,一講話就怪聲怪調的,可他剛在中南地區的遊泳錦標賽上拿了個冠軍,見了誰都擺出一副王五王六的樣子,得意得不得了。謝光把王東領到張事業跟前介紹,說:“這是你大師兄。往後你就叫他大哥吧。”王東就叫了他一聲大哥。可等謝光一背過身子,張事業就向王東齜出了兩顆大齙牙,嚴肅著臉說:“小子,你該叫我叔叔了!”王東馬上就改了口,叫了他一聲叔,立刻就引起了師兄師姐門的一陣笑。不笑還好,眾人一笑,王東就知道自己丟了醜,臉漲得通紅,一隻小拳頭下意識地握緊了。張事業翻了一下眼皮,冷冷地笑一下,問:“你一定想揍我一頓,是嗎?”王東說:“是,等我長大了,揍死你!”但他把握緊的拳頭又鬆開了,他覺得說了這話就把恨解了。張事業壓低嗓門說:“小子,你挺有骨氣,是個爺們,好,從今往後我們就是親兄弟了!”
自那以後他就和王東在一張床上睡了。一張兩層的鐵架子床,王東睡下鋪,張事業睡上鋪。那時候王東覺得張事業這人性格挺古怪的。每晚睡覺之前,張事業把一身衣服都扒光了,扒得隻剩下條褲頭了,總要在王東睡的下鋪上坐一會兒,也不說話,隻把眼睛使勁地瞪著,瞪得比平時大了一倍,那神情很是駭人。王東問:“你這是怎麼了?”王東使勁地搖著張事業的肩膀問:“哦呀,哦呀,你這是怎麼了?”但張事業卻跟石頭鑿的一樣,沒一點動靜。
這房間裏隻睡著王東和張事業兩個人。
有一天晚上,王東在深深的睡夢中聽見下雨了,雨水靜靜地流下來,滴在王東袒露著的肚臍眼上。這怎麼可能呢?王東在睡夢中也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他吃力地醒過來,惺忪著一雙眼,看見細細的一條水線在微明的夜色裏亮著,散發出一股異樣的味道。他坐了起來,用手指頭沾了一點水漬,放在鼻子上嗅了嗅。是尿!張事業這麼大一個人,竟然尿床了。王東覺得特別興奮,他扯亮了電燈,從下鋪上踮起腳,把腦袋伸到上鋪,推搡著睡死了的張事業,他驚喜地幸災樂禍地嚷道:“哦呀,醒醒,你尿床了,哦呀……”
一隻手把他的嘴巴封住了。張事業翻過身來,拿一隻腳丫把電燈關了,用極低的聲音威脅王東:“別嚷,小子,再嚷老子廢了你。”王東的嘴被堵住了,沒法吭聲,就拚命地搖腦袋,表示他不嚷了。張事業這才鬆了手,又對王東說:“聽著,小子,等你長得像我這麼大了,也會這樣的,唔,可不準對人說。”
兩個人又各自躺下。但王東許久沒睡著,他覺得挺神奇的,一個男孩子長到了十六七歲時竟然會尿床,那不是越長越小了嗎?但他很守信用,這話他一直沒當任何人說過,隻在自個兒的心裏琢磨。他也等著自己慢慢長大,看自己長到張事業當時那麼大的時候,會不會尿床。這個神秘的年齡終於來到了,王東快滿十八歲了。他還沒有尿床。但每晚睡覺之前,他都感到身體內有一種什麼東西想要奔湧出來,讓他想幹點什麼不同尋常的事。他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心裏愈來愈緊張,像上緊了弦的發條。自從師兄張事業走後,這房裏就隻躺著一個人。一個人躺著是危險的。王東很害怕自己,同時也使勁地控製著自己。但他還是憋得渾身直冒虛汗,他像一匹汗水淋漓的馬兒在床上擺動著尾巴。最後他還是坐了起來,像張事業十六七時的那樣子,坐在床沿兒上,久久不動,隻把一雙眼睛使勁地瞪著。
好不容易睡著了,又常常會被魘住。
魘不是夢。魘是一種比夢更深沉的東西,卻又像水一樣透明。很小的時候王東就被魘住過一次。那時他還剛來省體工大隊不久,一個人躺在床上覺得異常孤單,身體那麼小,床那麼大,跟睡在荒天野地差不多。王東睡覺時就常常把胸脯抱住,他自己抱著自己就不覺得那麼孤單了。但他很快就被魘住了,他的呼吸就要停止了。他開始大聲呼叫,他聽見了自己在大聲呼叫其實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試圖從床上滾下來在那重重的一跌中把自己跌醒,卻像是裹在一團網裏難以動彈。他狠狠地咬自己的手指頭,咬得流血,終於醒過來了,手指頭上卻連個牙印也沒有。
他把這事講給比他張事業聽。張事業也被魘住過,他告訴王東,魘是一種沉沒,就像人沉在水裏呼吸不到空氣的那樣子。張事業花了不少工夫來教會王東如何睡覺。你不要抱著自己睡,手壓住了胸脯,心被壓抑住了,就會被魘住;撲在床上睡也不成。你隻能仰著睡,或向右側著身子睡,這樣才能把心腔完全打開,讓心無拘無束地跳動。你得離你的心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