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魚缸中的一個少年(2 / 3)

王東也就一個勁地“哦呀,哦呀”。

現在張事業突然回來了,王東好想他能留下來,再也不走了,還和自己在一間房子裏住著。他們都是從鄉下來的,雖說各是各的鄉下,彼此隔得很遠,但對城市而言,所有的鄉下都是一個地方,全中國好像就隻有一個鄉下。他們都是鄉下小子,盡管十來歲來就就來到了這座城市,但沒有誰會把他們當做城裏人,隻有在他們回到鄉下,回到自己家裏時,他們的父母,還有鄉親,才會用陌生的目光看他們,仿佛是在看一個真的城裏人。這感覺讓他們很幸福,而且驕傲,往村裏低矮的房舍前一站,派頭也出來了,風度也出來了,是個人物了。

王東感到奇怪。以前張事業每次從鄉下回來,都很興奮,講這講那的,眼睛賊亮,渾身都散發出擋都擋不住的高興勁。今天他是怎麼了,腦袋歪到了一邊,臉色怪難看的,嘴裏叼一顆紙煙,一隻手卻下意識地把頭發弄得亂蓬蓬的。他這樣煩躁不安,坐在這裏簡直讓王東受不了。難道還在生謝光的氣?王東想,都一個多月了,再大的氣也該消了啊。這事王東當然是不好問的,他想問點高興的事,鄉下的事。這個時節的鄉下最好玩了,青蛙都到處亂蹦,夜間,蟈蟈會一直叫到天亮,還有在青草和小樹林裏藏著的各種野物,該都長得胖乎乎的了吧。他忍不住就問了。

“我沒去鄉下!”張事業突然大叫了一聲。

王東驚得退了一步,很緊張地看著他。

張事業瞥了他一眼,口氣變得和緩了。

“我真的沒去鄉下,車子剛剛開出城,我突然覺得這一走,我可能就再也回不到這座城裏了,我趕緊喊司機停了車,下來了。”

“你一直都待在城裏?”王東聽後問:“那你怎麼不回來呢?你住在哪裏啊?”

張事業又悶不聲響地抽煙了。

王東驚訝地看到,一串串晶亮的東西無聲地穿透了他吐出來的煙霧,他的腳跟前洇濕了一片。“我好想你,老弟,我好想和你在這間房裏住下去啊,我和你一起住慣了。你知道嗎,自打搬出了這間房,我沒睡過一個踏實覺。”

張事業抱住了自己的腦袋,神情顯得越來越反常。

王東突然對他充滿了同情,輕聲說:“你去給謝導認個錯吧,他問過你好幾回呢。你要認了錯,他肯定還會收下你的。”

“我認什麼錯,我有什麼錯?”

張事業又一次大叫了。他用一隻手撐著自己,很沉重地從床上站起來,移動了幾步,卻並不走出門,而是走到那麵壁鏡前,照他的齙牙。這是他的壁鏡,是謝晴送給他的。他以前也常常照他的齙牙,這是他的習慣,照了還要問王東:“老弟,你說真話,我長得真的像羅納爾多麼?”王東說不像。張事業很生氣,扭過頭來盯王東:“你什麼眼神?有人說我像,像神了。”王東故意問:“是謝晴說的吧。”張事業就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把兩顆很白的齙牙齜得跟兔子似的,還把王東抱起來顛,“你知道個什麼,這個這小猴崽子!”那股男人賣弄風騷的輕狂勁兒,把王東顛得雲裏霧裏了。王東恨得牙癢癢的,恨不得砸了那麵鏡子。可他不敢,他要砸了鏡子,張事業非把他給砸碎了不可。

但現在,張事業隻能在鏡子裏照出那兩顆齙牙的猙獰了,白慘慘的,醜得連張事業自己也不敢正視。他不照了,隻把頭抵著那麵鏡子,狠狠地抵著。鏡子裂成幾塊,掉在地上,又碎成了更多塊。他轉過身來時,王東看見了他額頭上的血。血一流出來,張事業就不像剛才那樣難受了。他把背靠在牆上,張開嘴喘了一會兒氣,臉色漸漸平靜了。

“剛才我的頭好痛,”張事業說,“現在好受多了,老弟,我差不多快要憋死了啊。”

王東依舊很傻地看著他。

“我沒瘋,老弟,你別這樣看著我。我是來搬東西的。”

張事業很快就把東西搬走了,挎上一隻大帆布包,一隻肩膀高聳起,似乎很沉。那隻包裏裝的不是別的,是他在這間房裏度過的十幾年歲月。很沉的。他踩著一地的碎玻璃渣子,把一條長腿伸出了門外。“我受夠了,”他說,“我真的受夠了,那不是個女人,那是個女妖啊!”

他沒頭沒腦地丟下這句話,就真的走了。這房間裏隻留下王東一個人了。他不知道這回張事業又要去哪裏。他很茫然,又莫名其妙地處於一種激動和緊張的狀態,一個人踩著滿地碎玻璃渣子轉動了好一陣,上上下下照出了幾百個王東,都是血跡斑斑的。血是紅的,但同明亮的鏡片一比就是顯得黯淡了。他蹲了下來,久久望著,不自覺的,心裏便有了一種受傷的感覺,眼睛就紅了。他沒哭,也沒有流淚,眼睛紅了,是因為有那斑斑點點的鮮血映著。

這晚,王東又讓那一團漁網如黑霧般的東西給魘住了。

5

一陣腳步聲向遊泳池這邊走來。王東知道是謝晴來了。即使把頭深深地吃進水裏,王東也能聽清那是謝晴特有的腳步聲,你能感覺到她踩出的每一個腳印正在泛出清冷的、很有質感的光澤。

“王東!”她站在遊泳池邊上叫。

他遊了過來,兩隻手抓著不鏽鋼的扶手,仰起頭來看著她。謝晴的鞋離他的額頭約有一尺來遠,王東仰著頭看她的那副姿態,就像謝晴剛剛踢了他一腳。王東戴著一副墨綠色的防護鏡,鏡中的謝晴是一個藍色調的冷美人,一雙白色的高跟鞋,一條筆挺的筒褲,傲岸地從他的頭頂上升上去,給人一種直插雲霄的感覺。

如果她穿的是一條裙子……

他馬上就覺得自己的這個想法有些下流。謝晴是個美人,但不是那種通俗意義上的漂亮姑娘。她的美是像佛一樣的,於神形的豐麗中,隱含著一絲寧靜,又奇怪地表現出一股頑強的母性來。這種美是很容易把你的幻想氣氛給毀掉的。

王東顯然有點怕她。她突然把一隻腳提了起來,王東立刻就把頭向後仰了仰。謝晴就笑了笑,說:“你的膽子怎麼這樣小呢?我又不會踢你。”謝晴輕輕地移了一下步子,兩隻腳交換了一下重心。但她還是在王東濕潤的額頭上踢了下,王東的額頭上就有了一個很模糊的印漬。

“呃,離去馬尼拉還有多久?”謝晴問。

“還有六十三天。”王東說。

“記住了?”謝晴問。

“記住了。”王東說。

其實這話你是不一定要回答的,但你心裏要有數。謝晴是在提醒你。遊泳館裏雖然沒有豎起離馬尼拉世界自由泳錦標賽還有多少天的倒計時鍾,但謝晴每天都會來提醒王東一次,謝晴每叫一句王東,仿佛就是一聲鍾鳴,一個模糊性的日子就變得清晰了。是的,還有六十三天,王東就要出征馬尼拉,多少雙眼睛都望著他,望他能為省裏拿來一個世界冠軍。

但王東能不能去馬尼拉,還是一個問號。他不是張事業,是出征馬尼的既定人選。他遊了這麼多年,除了在大區的比賽上拿過名次,還沒有在全國性的正規賽事中拿過一塊獎牌。憑他這點兒本領,又怎敢去向鼎世界冠軍寶座呢?八竿子打不著邊兒的事。他沒有這個妄想。何況,參加國際性的比賽也不是哪個省裏的教練就能說了算的,得由全國泳聯選拔。

實在點兒說,還有一個星期,王東就要去參加在廣州舉辦的選拔賽了。但謝光、謝晴父女倆卻隻字不提這次迫在眉睫的賽事,隻反複地問他去馬尼拉還有多少天。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父女倆都在頑強地給王東貫注一種出征馬尼拉的信念,你能夠跑得像隻豹子那樣快,難道還趕不上一隻貓麼?這是一種心理暗示。王東也的確有這個毛病,每臨大賽就神情緊張,如臨大敵,連平常的速度也遊不出來了。那就把大賽當做小賽吧,廣州的選拔賽算得了什麼,那隻是一隻貓。他們甚至沒告訴王東,廣州還有這麼次選拔賽,王東也就傻乎乎地認為,神通廣大的謝光可能把全國泳聯的老頭兒們打點通了,可以讓自己頂替張事業直接參賽了。他的一切訓練,也就衝著那個遙不可及、意義模糊的馬尼拉了。

謝晴一來,謝光就走了。

每次,謝晴都是在她父親的精神快要崩潰的邊緣時來的,她是個聰明的姑娘,她最懂得父親,她知道父親這時候最需要有人幫幫他,哪怕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也會死死地抓住的。她沒父親的本事大,可她就是父親想要抓住的那根救命的稻草。她從父親手裏接過那隻秒表,又對父親笑了笑,臉上漾出兩個嬰兒般的酒窩。父女倆一下似乎就有了某種默契。謝晴和她爹不一樣。爹一走,她就把秒表裝進了口袋裏。她甚至連教練服也懶是穿,平時穿什麼現在就穿什麼。她也並不大喊大叫,並不逼著王東遊得更快一點,她隻提醒了王東一下,讓他知道去馬尼拉還有多久了,好像就沒別的事可幹了,就去仔細擦拭不鏽鋼的扶手。這時候的王東想怎麼遊就怎麼遊,謝晴不管。謝晴似乎很喜歡這種無為而治放任自流的辦法,她連看也懶得去看那小子,隻當他是一條魚。謝晴以一種悠閑自在的心情欣賞著那一朵朵濺開的水花。太陽的光束在每一滴水珠中閃爍,造成一種奇幻的效果,也使她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這時她才感覺到心裏很累,並不比爹輕鬆多少。

謝晴其實隻比王東大五歲。可不知怎麼的,她總覺得自己比這小子大多了。她忘不了,這鄉下的野小子第一次被她爹捉來的情景,真的像是一隻鴨子啊,脖子那麼長,連毛還沒有長齊呢。那天她放學回家,用手指了一下那鄉下小孩,問父親:“你搞了一個什麼東西回來啊?”謝光拍拍那孩子的頭說:“是這個世界冠軍呢。”又逼著那孩子叫姐。王東把腦袋狠狠一扭,一看就是個挺倔的家夥。

剛來那會兒可是野得很,很不老實,背後常藏了一杆從鄉下帶來的水槍,壓滿了水,見了人就是一梭子,射得你滿頭滿臉都是。開口就要罵人,還特愛撒謊。謝晴每次放學回家,他就從一棵大樹背後襲過來,手裏捉住一隻肥胖的知了,高高舉起來,貼在她的耳邊上叫。謝晴問:“我爸在家嗎?”她問爸在家麼,是想趁爸不在家時找個機會把這小子收拾收拾。王東說:“不在!”謝晴笑了一下,正待動手,謝光卻突然從廚房裏衝了出來,對王東吼了一聲:“誰說我不在,你這個小兔崽子,以後可不準撒謊。”

沒嚇著王東,卻把謝晴嚇了一跳。這一次也就沒有收拾成。但既然她是處心積慮地想要收拾收拾這小子,就不愁找不著機會。一天,謝光真的沒在家,謝晴把王東騙進了浴室裏,堵上門,用毛巾塞住他的嘴,把他按在熱水裏,給他洗頭發、洗臉、洗那比牛黑的脖子。她費了一整塊肥皂,才把那小子的耳根處洗出了兩道白印子,可那兩道白印子卻很快變成了血印子,皮被搓掉了一層。她一下怕得要命,擔心父親回來了揍她。她沒想到的是,王東自這以後也怕了她。她給王東拉出塞在嘴裏的毛巾,這小子張嘴要哭,她說:“可不準哭,你哭一聲我就給你再洗一遍。”王東就不哭,兩條腿站在水池裏直打哆嗦。謝晴又問:“要是我爹問你的耳朵是怎麼了,你咋說?”王東捂著兩隻流血的耳朵,眉宇間的神色變得更加緊張。謝晴說:“你就說是你自己的耳朵根兒癢,自己撓成這樣兒的。”

後來謝光問起來,王東果然是這麼說的。謝晴躲在裏屋裏聽見了,那一刻她突然喜歡上他了,這小子還真老實。她感動得流了淚,以後對王東也就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嗬護了。但王東還是怕她,一見她就犯怵,謝晴隻要看他一眼,他就定在那裏,仿佛被鎮住了。

又過了幾年,謝晴長到十八九歲了,已經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走到哪裏哪裏亮,給人一種旭日初升的感覺,上上下下紅撲撲的。這時候的謝晴對王東的情感產生了一種奇妙的變化,她覺得她對王東的喜歡已不是姐對小弟的喜歡,更像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喜歡。那時她特別渴望有一個自己的兒子,而她想象中的兒子就是王東這樣的。她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把這小子的衣服扒光了,赤條條地扔進浴盆裏,細心地、溫柔地把他洗一遍,像洗一個嬰兒。終於沒有這個膽,王東畢竟已經十四歲了,還特別肯長。

王東長得很快。王東一天一個樣子。但王東卻變得異常沉默了。他幾乎不講話,每天都像一條沉靜的魚在池子裏遊來遊去。很少有人知道他沉默的原因,沒有人知道他那些隱秘的幻想。謝晴不知道,就在她沉浸於生兒育女的美妙感覺之中時,這個傻小子,也正臉熱心跳地想著另一回事兒。他有他的想象。在他有點兒下流的想象中,一個叫王東的少年正神色慌亂地跪在一個叫謝晴的女孩跟前,抱著她的雙腿,把腦袋伸進她裙子的荷葉邊裏深深地嗅著。沉默的少年王東在他的內心裏竟然浪漫得一塌糊塗。

謝晴在前麵走,王東總要悄然跟在她的後麵。他對她的一切都很好奇。那時的謝晴比現在活潑,也比現在會打扮自己。王東有一次看見了謝晴和張事業在一起調情。那是去外省參加一次什麼比賽時,比賽完了,大家心裏都很輕鬆。住是住在一家還很像樣的賓館裏。王東和張事業照例住一間,隔壁就住著謝晴,一個人住。王東一早醒來,看見張事業的床是空的,心就輕輕地跳了兩下。他想到了什麼。走到隔壁房間門口,他果然就聽見裏麵有一些可疑的、撩撥人的聲音。王東努力地想象著那間房子裏正在發生的故事,強烈的好奇心,使他試探著擰了一下把手,門沒鎖呢。屋裏那兩位注意力太集中,也沒察覺從門縫裏探進來的一雙眼。王東看見了,謝晴正對著桌子上的鏡子梳頭。她的頭發很亂,她身後的床也很亂,床上還有剛剛發生過的那種很惹人的忙亂痕跡。這會兒張事業是站在她身後的,她梳頭時,把一個渾圓的屁股微微撅起來,張事業就站在這個屁股後麵,站了一會兒,忽然淘氣地在上麵打了一巴掌,打得十分響亮。

謝晴尖叫了一聲,立刻跳了起來,罵:“唉喲,你要死,你把我打痛了!”

王東再也忍不住了,撲哧一聲笑。

那兩位吃了一驚。謝晴的臉飛起一片紅霞,豔美極了,拿了梳子就來打王東。王東一邊笑一邊逃,還是被張事業追上了,把他一腳踹在地上,連踹了好幾腳,滿地翻滾的王東,還一個勁地傻笑。後來還是謝光拉開了張事業,嗬斥他:“怎麼能這樣打你師弟呢,你夠傻的了,打壞了腦子,他不就更傻了?”

謝光顯然不知道王東剛才看見了什麼。

在後來的日子裏這一情景反複重現,每當他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他都會想起那一巴掌和那一聲罵。他很想那一巴掌是自己打的,他很想謝晴也這樣罵自己:“唉喲,你要死,你把我打痛了。”他能明顯地感覺到這一罵給自己帶來的興奮。但謝晴卻對他沒一點兒感覺。謝晴有時候會在王東臉上親一口,還是像個姐姐似的,很溫存,但沒勁透了。王東陷入一種難以抑製的帶點色情意味的孤獨與悲慘之中,沒勁透了。但在清澈的遊泳池裏,在這個無限透明的容器裏,每個人都發現了他身體的變化。他剛剛長出來的喉結。他嘴上一點兒柔軟的絨毛正在變黑,變硬。他的四肢也越來越強勁有力,仿佛正被一種無知的欣悅催發著。

這也是他遊得最快的一段時間。

6

王東很會遊泳。這個省裏,除了張事業,可以說沒有哪一個人遊得像他那麼遠,沒誰能遊到他前麵去。可和那麼多會遊泳的人在一起,全國的,全世界的,王東就很難遊到他們前麵去了。也差不多遠,遊在他最前麵的,遊在他最後麵的,到岸的時間也就相差幾秒鍾。連眼皮也來不及眨一下。

這幾秒鍾就是王東的宿命。謝光比誰都清楚,遊泳遊到了王東這樣子,要想再往前遊一步,已經很難靠力氣靠技術了。在俗人的目光中,搞體育的人都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說這話的人真蠢。體育或許是最接近宗教最有神性的,一個遊泳運動員,他在水裏是遊不了那麼快的,要進入那神奇的那一瞬間,是無法靠力氣憑手腳的,那應該是一種在靈魂中的飛翔。

奇跡是在赴廣州的前一天早晨出現的。突然就出現了,如得神助。謝光像往常一樣喊了一聲:“開始吧,兒子。”王東可能還猶豫了一下。當謝光把秒表一撳時,王東就縱身一躍,入水了。連水花也沒濺起一個,沒有水了,連目標也沒有了。那一刻他隻覺得一切景物都衝著他撲過來,而不是朝著什麼目標奔過去。剛才還顯得冷靜沉著的謝光在水池邊上的那把白色沙灘椅上坐不住了。一般早晨,訓練才剛剛開始,他是不抱希望王東能遊出什麼好成績的。但今天,王東一蕩開去,他就感覺到了有點不同尋常。很快他就激動起來,他又開始在岸上來回奔跑,雖是五十出頭的人了,跑起來還相當快,挾著一股生氣,他不停地做著想要王東遊得快一點的動作,甩著手裏那個渾身充滿了魔性的秒表。“噅!噅!”

謝光手中的那隻秒表不會吹牛,也不會耍什麼花招。它在一個奇跡般的刻度上停住了,謝光的心猛地顛了一下。“哎呀,小賊!”他圓睜大眼,罵了王東一句。這時王東正抓著不鏽鋼的扶手在抹臉上的水珠兒,謝光一罵,他就條件反射似的把脖子一縮。

謝光喊:“上來,上來,剛才你是怎麼遊的?”

王東的眼睛躲躲閃閃地看著他,不知出了什麼事。

“你說說,今天的感覺和平常有什麼不同?”謝光拉著王東的一隻手,抬了抬眼皮,不像是要發脾氣的樣子。

王東有點慌張地小聲回答:“今天的水和平日好像不一樣,好像沒有水似的。”

“水?水不一樣?”謝光動了動眼球,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連連說“好,好!兒子,你就照這個樣子遊,就好像沒有水似的。”

王東歇了一會兒,又下水了。

謝光沒動他的秒表。一直等到謝晴來,他才把秒表掏出來,像掏出了一件聖物似的,展示給女兒看。謝晴的眼睛也瞪直了,但她搖了搖頭,“這不可能吧?這個速度比本內特還要快啊。”謝光說:“對,已經打破了本內特在悉尼奧運會上紀錄。我也不相信,可是,小晴,你想,本內特第一次在訓練時遊出這樣的速度時,他的教練會不會也和我一樣,不敢相信是真的呢?”謝晴微微地點了點頭,眼角透出了些許微紅,“爸,我怎麼覺得像是在做夢啊。”做父親的,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女兒的一頭秀發,也挺傷感的。

王東不知道那父女倆在悄聲議論什麼,隻隱約感到肯定有什麼事讓這兩個人吃驚不小。但壓根兒就沒往自己身上想,更不知道自己在剛才的那一刻,無意間衝進了他一生中最神奇的一個瞬間。要說,他當時也沒別的什麼感覺,除了水好像與平日有些不同,再就是有點目眩似的。

廣州的選拔賽,謝光顯得比任何時候都要腦子清醒。他知道,到這裏來絕不是跟貓比賽,那些藏龍臥虎們紛紛出洞了,他們可能比那些摘金奪冠的主兒更有實力。王東過不了這一關,就拿不到去馬尼拉的機票。但他還是沒跟王東說這些厲害,他很輕鬆地拍著王東的腦袋,說:“你就照那天的樣子遊,就跟沒有水似的。”

沒有水是什麼樣子?像飛一樣。

王東找到感覺了,他縱身朝空中一躍,就真的像飛一樣了。

當時謝光坐在教練席上,整個身體也有一種離地三尺浮遊而起的感覺。他想一個奇跡馬上就要出現了,王東就要衝進那神奇的一瞬間了。他把目光盯牢了電子屏,但電子屏上顯示出來的成績王東卻隻拿了個第九。謝光一屁股跌在椅子上,渾身都響了。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但顯然不是電子計時屏錯了。王東顯然是在一個別人看不見他自己也悟不到的地方輸了,而那時也正是謝光渴望奇跡出現而心生雜念的時刻。謝光後悔不已,他不該盯住電子屏,他應該一直盯住王東不放看他輸在哪裏,他甚至應該緊閉了雙眼,氣守丹田,以一種超然的態度坐在那把屬於他的最靠邊的一把椅子上。他和王東已在一個水池裏浸泡了十年,他一直深信這水裏跳著的兩顆心可以互相感應。王東向他走來時,他沒有責備他,隻把他的肩膀輕輕地摟了一下,說:“你是遊得最快的啊。”他語重心長,卻轉過身去揩了一下濕潤的眼角。

坐在教練席中間的都是國家級的大腕,一位有老狐狸之稱的教練走到邊兒上來,挨著謝光坐下,壓低嗓門說:“老謝,你別太失望,我敢肯定,王東是遊得最快的。”他表情嚴肅,沒半點兒開玩笑的意思,但謝光仍覺得他是在挖苦自己。謝光在業內有外戰外行、內戰內行的專家之稱,他不在乎人家說什麼,但他的心性是極為高傲的。上帝無言,事實本身會說話,王東千真萬確是遊得比本內特還快啊。然而,你看到了還不行,你得再遊一次給人家看看,你得把那神奇的一瞬間顯示在電子計時屏上。這就是無言的上帝和饒舌的現實之間的距離,這個距離實際上隻是厘毫之差,可你就是過不去。

謝光久久無語,老狐狸自覺沒趣,站起身來要走,走時他在王東的腦袋上撫摸了一下,很誠懇地說:“好好遊啊,小子,你是遊得最快的,我看得很清楚。”王東“哦呀”了一聲,就解開圍在腰上的浴巾,用它的一角擦著腳趾間殘剩的幾處水漬。他以為老狐狸教練是在鼓勵他,謝導也是在鼓勵他,一個人在得到鼓勵時,說明他已經失敗了,至少是失去了一個機會。王東知道自己去馬尼拉的事兒完了,他感到格外輕鬆,他把那兩條修長的腿和細條個兒完全伸直了,很舒展地打量著正被一大幫記者圍著的那個冠軍,冠軍正張口結舌地說著什麼,又顯得格外害羞,臉通紅的,看了讓王東反而覺得挺可憐的。

那個冠軍以前也沒有什麼名氣,突然一下子就冒出來了。這給謝光顏色很深的腦海裏塗抹了一絲亮色。他奇怪地發現,每次比賽,那些你以為拿不到冠軍的人,最後總能輕鬆地把冠軍拿到手,你以為能拿上冠軍的人卻總是輸得很慘。

遊泳真是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

7

謝晴沒去廣州,留在家裏帶那幾個小隊員。但她在體育頻道裏比父親還早一點看到結果。父親是當局者迷。看到了結果,也不相信是真的。但她相信。她相信這才是王東的真實成績,倒是他遊出的那個比美國人本內特還要快的速度,她一直都不相信,秒表沒有問題,眼睛也沒有問題,但父親撳動秒表的那隻手,肯定是鬼使神差了。可惜了,這次選拔賽,一共要選八個運動員,王東不爭氣,隻拿了個第九名。他要是拿個第十、十一,倒不覺得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