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黃衫兒和白頭翁(2 / 3)

你真是個畜生啊,女孩的母親悲憤地喊起來,你這哪像個當父親的!

那晚父親就走了。說是攆走的,可他跑得比剛從號子裏放出來的犯人還要快,似乎走慢一點,那女人就會突然反悔,把他重新拽回來。鑰匙插在門上,他都忘了抽走。他顯然是故意的。直到後來,他才發現這是一個極大的疏忽,當女人把女兒反鎖在這十七層的樓上時,他已經無法找到一把打開門的鑰匙。

那幢三角形結構的衛生間裏有一扇窗戶,但很高,女孩站到抽水馬桶上試過了幾次,她的手夠得著窗框,卻怎麼也翻不上去。但那種越獄的衝動,讓女孩充滿了十七年來從未有過的激情。黃衫兒,黃衫兒!她一遍遍地默誦這個名字。她深信黃衫兒一定會聽見她的呼喚,一定會來救她。但從窗口裏爬進來的卻不是黃衫兒,而是父親!這個男人,他竟然順著下水管爬到了十七層樓上,像上帝一樣神奇地降臨在她麵前。

我沒叫警察,他壓低聲音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些太好的人。

女孩的母親那天不在家,後來聽說去精神病院了,但她去精神病院不是覺得自己瘋了,而是要找一個醫生來給女兒治病。她興奮、急切、兩眼放光又語無倫次。這無疑已經引起那些精神病醫生的警覺。而最要命的是,她帶著那些醫生來家裏給女兒治病時,卻接連敲錯了十幾次別人家的房門,而且不是發生在同一幢樓裏。這當然也是女孩後來聽說的。不過,這座城市裏一模一樣的樓房也實在太多了,即便一個精神健全的人,有時也會找不到自己在哪兒。

女孩現在也無法確定自己在哪兒,一道老城牆根兒,這是她看得清清楚楚的,可她不知道它位於這座城市的具體位置。但她仿佛找到了這座城市缺失的那一塊。開始她還有一種在現實和虛幻間遊走的感覺,恍然覺得像在夢裏。很快她就陶醉了。這裏一切都是那麼緩慢,悠閑,連以前總覺得十分短暫的黃昏也變得十分漫長。那兩個擺著殘局的老人,走到現在還沒有走完。寂靜之中,棋子落下的聲音清脆,響亮,並且立刻就引起了一陣鳥鳴。

這一切已經離女孩熟悉的那個城市十分遙遠了,遠得讓她感到自己已走到了世界之外。這裏沒有斑馬線,也不會在自己還來不及作出判斷時就有汽車突然衝過來。那是一座看什麼都看不清楚的城市,它的速度太快了。而現在她連鳥兒圓圓的眼睛都看得很清楚,一旦看得清楚,人就自然從容了。

也有鳥兒在看她。後來她知道,那是一隻叫白頭翁的鳥,很小,短而尖的喙,頭上的毛像老翁的白頭發,樣子十分神秘,還帶著一種古怪的靈氣。它的主人也的確是個白頭發的老頭,老眼昏花,一臉溝壑縱橫。女孩走近了,她很小心地看著那隻白頭翁。它沒關在籠子裏,開始是站在老頭的肩膀上,她看它時,它竟翻了一下白眼珠,很看不起人的一種神情,模樣好滑稽。女孩被它逗樂了,開心地一笑。她好長時間都沒笑過了,連怎麼笑都忘記了。她一笑,鳥兒撲閃一下,飛到老頭兒的頭頂上了。

她好奇地問,老爺爺,這隻鳥會飛走嗎?

老頭卻瞅她一眼說,丫頭,天不早了,趕緊回去吧,你家大人正在喊你哩,我都聽見了。

他支愣了一下長滿白毛的耳朵,好像真的聽見了。

但女孩現在還不想回去。她也知道沒人喊她。這老頭要麼是老糊塗了,要麼就是在騙她。女孩的父親把女孩放出來時就說過,丫頭,你現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你完全自由了。她說,我要去找黃衫兒。父親說,你想找誰都可以,這是你的自由。女孩關在衛生間裏時,是急於想找到黃衫兒的,恨不得長了翅膀飛了去。可父親這樣一說,她忽然提不起興趣了,勉強走到那間網吧門口,她猶豫了好一陣,終於還是沒進去。她甚至還扭過頭去看了看父親,看他是不是在身後盯梢。可哪裏還有他的身影,他早走了,大概又急著去跟哪個壞女人幽會了。

女孩感到奇怪,為什麼大人攔著不讓自己幹的事,怎麼我就偏偏想幹呢?可隻要大人一旦不攔著,同樣的一件事,突然又覺得沒多少意思了,好像少了什麼,少了一種從大人那種堅硬如鐵的世界裏突圍的激情,甚至是少了一種犯罪的隱秘衝動。父親,那個壞男人,怎麼就那麼充滿了優越感,這優越感裏又有某種十足的自信,她是他的親生女兒啊,難道他就不怕她走上犯罪的道路?犯罪的道路——這是母親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像她女兒每時每刻都會犯罪的,又像是逼著女兒去犯罪,用事實來證明她的理論。可父親好像真的一點也不擔心。丫頭,走啊!他充滿魅力地微笑著,還使勁地擁抱了她一下,仿佛她是個奔赴疆場的戰士。

女孩開始還真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感覺,挺悲壯的。她低著頭一直不停地走,可她走得越來越慢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走到哪裏,她走了很久,一直都看著自己的腳尖。女孩後來覺得她和這一道老城牆根兒聯係在一起是必然的,要不她怎麼偏偏會走到這裏來呢。但她很快感覺到這個世界不屬於她。她走過來時沒人吭聲,能對她點點頭就算客氣了。她獨自站在這一大堆陌生的老人旁邊,很茫然。

她感覺自己在他們的排斥之外。

她隻是在這個世界上的邊緣上打轉,始終走不進去。

老爺爺,這隻鳥會飛走嗎?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這麼關心這隻白頭翁,就因為它沒關在籠子裏?她問一回,那白頭發的老頭就瞪大眼睛把她看上半天。老頭兒嘀咕,怎麼又來了一個丫頭,怎麼有這麼多丫頭逃學?她問了三回老頭就這樣看了她三回,嘀咕了三回。她發現老頭兒真有點兒神情恍惚,他始終沒有回答她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