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她隻是昏昏沉沉地在這裏走來走去。
一道老城牆根兒。它從自身的殘缺中顯露出來,粗糲的、堅實的石頭,已為一層一層陰綠發亮的苔蘚所塗抹。每日黃昏都會有許多老人聚到這兒,或許這兒特別適合老人們想要的那種心情。斷垣上,夕照低迷。老人與城牆,和黃昏一樣的顏色。
女孩是無意中走到這裏來的。
她是這城市生的,又在這城裏長大,十七年了,可她竟然不知道一道老城牆根兒的存在。她眼裏隻有一幢比一幢高的鱗次櫛比的大樓。麥當勞,肯德基,遊戲廳,迪廳,網吧,還有第十七層樓上的家,還有另一幢大樓裏的教室。她的父母好像都不知道他們的女兒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幹什麼,直到某一天,在她失蹤了整整七天七夜之後,他們才開始認真打量她。兩個人的眼神都是驚慌的,又十分曖昧,這個女孩,難道就是他們在某個夜晚秘密結合之後又秘密地生下來的麼?
一個頎長纖弱的女孩如夢遊般走過來了,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但老人們好像並沒覺得這個黃昏和往常有什麼不同,下棋的繼續下棋。就連下棋,他們也擺的是殘局,仿佛生命留給他們的最後時間已不夠走完一盤完整的棋了。也有老人靜穆地靠著老城牆根兒一動不動,像是和這倔強的城牆凝固在一起了。那早已落光了牙齒的幹癟嘴唇偶爾抿一抿,像老牛反芻一樣回憶往事。那些走動的老人大都在遛鳥,鸚鵡,八哥,畫眉,白靈,金絲鳥,還有許多奇異而又好看的小鳥,不知是什麼鳥。那些鳥籠可真漂亮,女孩不知道這些小鳥是不是真的很開心,瞅它們唱得多歡啊。一隻蒼老的手臂晃悠著鳥籠時,有的鳥竟飛了起來,撲棱著翅膀在鳥籠裏飛。
她和那些老人不同。她來這兒不是為了遛鳥,她是來遛圈兒,遛遛自己。她更不會像那些老人一樣回想往事,她要千方百計忘記腦子裏的一件事——她的失蹤。
但女孩又覺得自己從未失蹤過,她隻是去找黃衫兒了。黃衫兒也是個女孩,跟她差不多大,穿一身杏黃蝙蝠衫,皮短裙,腰上紮一條鑲銀飾的寬皮帶,騎一輛火紅色的摩托車飆來飆去。她有槍,一把明的,一把暗的,明的亮晃晃地斜插在皮帶裏,暗的藏在馬靴裏。遇上對頭了,她從不去拔皮帶上那把明槍,一彎腰,佯作提鞋,刷地一下拉開拉鏈,另一把暗藏的槍一下露了出來。拔槍的時刻,總是伴隨著男孩的尖叫。黃衫兒的敵人大多是男孩子。她朝男孩開槍時會斜飛他一眼,這是個勾魂攝魄的媚眼,可那個男孩太笨了。黃衫兒也罵他太笨了,你去死吧!砰,一槍,有一種戲謔的快感,在那個被擊中的倒黴蛋倒地時,黃衫兒的嘴角會拉出一點頑皮的笑,這一點兒笑容簡直會把人迷死。
警察突然掀開網吧的黑大布簾子時,一個漂亮妞兒騎在一輛摩托車上,屁股後頭還坐著一個漂亮妞兒。那是黃衫兒和女孩。兩個人的頭發都是火紅色的,有些淩亂,還有些叛逆。她們正在拚命追趕一個壞小子,那壞小子拐進了大街背後一條黑黝黝的小巷。
他去哪兒了?黃衫兒扭頭問。
女孩正要說什麼,電腦屏幕突然驚叫一聲亂轉起來。事情過去了許久之後,女孩還在回味那一瞬間的吃驚。那一聲驚叫可能就是自己發出的,她看見了那個胡子刮得鐵青的警察和緊隨其後的父親和母親。女孩的腦袋一陣暈眩。有那麼一陣子女孩什麼都不知道了,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後來她才知道,自己竟在那間網吧裏待了七天七夜。
她醒來時就發現自己被關在衛生間裏了。十七層,這家裏有兩個衛生間,其中一個呈三角形。在幾何圖形裏,三角形是最穩固的。這至少表明女孩的母親在幹這一切時還異常冷靜,也十分清醒。那是個氣質高雅又很聰慧的女人。她本來就是教幾何的,一直教高三畢業班的代數和幾何。她帶的班級每年高考都是全校第一。她的學生都管她叫媽媽老師。可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在幹什麼。女孩是在高考的前一天失蹤的。她還在念高二,還有一年才會參加高考。可她已經提前感到了緊張,比那些即將走進考場的高三學生還要緊張。她簡直感到自己快要發瘋了,她得找到一種方式,來控製一下自己像帶電一樣的神經。她去找黃衫兒了。黃衫兒,我都快要瘋了啊,你有什麼辦法嗎?黃衫兒說,有!
這個世界上好像還沒有黃衫兒辦不到了事。
就在女孩和黃衫兒開始親密交談時,疲憊不堪的女人已經上完了高考前的最後一節補習課,她一回家就打開了冰箱。她最喜歡的是一聲不響地吃冰淇淋。這可以讓她迅速地降溫,迅速地冷靜下來。而且天氣也真的很熱了。炎熱的夏天每年總是提前來到,一年比一年早。吃著冰淇淋的女人不知怎的突然感到莫名的心慌,習慣性的偏頭痛也同時發作了。女人是有預感的,她似乎被一種確切的預感抓住了。她想完了,完了,這一屆學生肯定要考砸了。她的情緒開始失控,在晚自習下課的鍾聲敲響之後,她又奔回了教學樓,渾身就像著了火似的,把那些正湧出教室的學生全堵在了門口,她覺得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忘了講。可她卻堵錯了門。她堵住的是另一個班的教室和學生。她嘴上還沾滿了冰淇淋,從嘴角蔓延至下巴。學生們愣愣地看了這女人片刻,轟的一聲全笑了。這件事讓女孩後來覺得,她母親的精神崩潰並不是在發現自己失蹤之後,而是早在她失蹤之前就發生了。她的失蹤,隻是讓一個女人內心裏隱秘的瘋狂變得更加明確了。
鳥在叫。倘若閉上眼睛,你不會覺得鳥在籠子裏叫,你會忘了鳥籠,仿佛置身於一片林子裏,鳥在四周叫著,那份快樂從各種聲音裏洋溢出來,明亮而閃爍。但女孩的眼睛一直是睜著的。她的眼睛像黃衫兒一樣大,但沒有黃衫兒那樣壞。可黃衫兒越壞越讓人著迷,黃衫兒的頑皮、可愛還有天性中的那種活潑,都在那雙壞得格外動人的大眼睛裏包含著了。壞是一種神采,而這正是女孩所沒有的。
她問黃衫兒,幹嗎要追那個男孩?
黃衫兒說,我要吻他,這小子太壞了!
這個很壞的念頭讓女孩的心一陣狂跳。女孩已經十七歲了,她卻發現自己掩蓋著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她其實也很想追上那個壞小子,去吻他一下,而且是襲擊般的,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就突然逃走。這比把那些壞小子一個一個斃掉更痛快。
可她還沒正經朝哪個壞小子看過一眼呢,他們班上的那些小男生,看上去也沒一個壞小子,都是乖乖孩子,很聽老師的話,聽爸爸媽媽的話,聽書上那些話。至少在女孩看來是這樣的。唯一讓女孩覺得有些壞的是父親。那是個自命不凡的畫家,頭發留得比女孩的母親還長,披散得滿肩膀都是,T恤衫和牛仔褲上沾滿了五顏六色的油彩,滿臉黑碴碴的大胡子,叫人看了也滿心刺紮紮的。可這樣一個男人怎麼就叫女人那麼喜歡呢,媽把他攆出去的理由,就是他在外麵有很多女人,而且全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壞的女人。但媽把他攆走,還有一個更直接的原因。那是女孩過十六歲的生日時,父親在燭光中盯著她的胸脯看了一陣,女孩感到了這目光的異常,這已不是一個父親的目光而是一個男人的目光,女孩感到驚慌,還有些自卑,她的胸脯還長得十分嬌小,腰也不夠細,臀也不夠突出。這時父親突然歎了口氣說,都十六歲的姑娘了啊,怎麼還沒有發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