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那件事兒,心裏還微微發脹。那是一種隱痛。
郭文彬,我在文廟中學一張鋪上睡過的老同學,不知怎的,最近我老是夢見他。二十多年了,一代人了。可他還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樣子,站在我的夢中,用隻有我才能看懂的乞求的眼神看著我,我嗅到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異樣的氣味,我強忍住想要嘔吐的欲望。
在別人眼裏,郭文彬不是這樣的。他個子高,比全班的男生都高,典型的南方英俊小夥子的好身材,用現在的話說,特有型。而且,讀書一流。而且,他父親還是鎮上食品站的站長。一九七九年,那還是物質奇缺的年代,食品站裏卻什麼也不缺,雞蛋啊,豬肉啊,我們一年上頭也難得吃一回的東西,他們可以天天吃。郭文彬吃得都不愛吃肉了,他母親變著法子給他燉排骨、童子骨、心肺湯。湯裏燉著花生、毛豆、冬瓜、蘿卜,根據季節變化而定,不管燉什麼,都香,香得新鮮。郭文彬的臉色是被這湯汁滋潤出來的臉色,白裏透紅,紅裏泛光。每次郭文彬的母親捧著湯煲過來,不知有多少男生女生忍著快要流出來的口水站在旁邊看她,但她眼裏隻有兒子,她好像忘了還有我們這麼多人。
郭文彬從來沒忘記過我,他不敢。那些湯基本上被我喝了。他不喝湯,連水也極少喝。他很害怕液體一類的可以流動的東西。我和郭文彬睡一鋪,是他主動要求的。那時學校床鋪緊張,都是兩個人共一張床。剛開學那會兒,我正為和誰睡一鋪犯愁呢,誰都不願和我一塊睡,我那被子太單薄了,油漬麻花的,中間有腳盆大的一塊,薄得都看不見棉絮了,隻有一層土布。我家裏是班上最窮的。吃沒吃的,穿沒穿的,在人多的地方,我本能地縮在角落裏,像一隻瑟縮、猥瑣的刺蝟。全寢室的同學都搶著要跟郭文彬睡一鋪,他卻徑直向我走來了,他往我麵前一站,我突然變成了小學生,矮他半截了。他卻親熱地摟住我的脖子說,哥們,咱倆睡一鋪。
我還記得,當時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娘找一個瞎子給我算過命,說我命中會遇上貴人。我遇上貴人啦!
郭文彬的被子是鴨絨被,不知有多暖和。第一次睡這麼好的被子,我竟然失眠了,我輕輕地摩挲著被膽裏柔軟的羽絨,想想人家過的日子,又想到自己從小到大過的日子,我感到自己又要流淚了。那時我還是很有一些模模糊糊的遠大理想的,那晚我的理想又有了新的內容,這輩子無論如何得蓋上一床完全屬於自己的鴨絨被。我這樣胡思亂想時,郭文彬的一隻腳伸到了我的胸脯上。他不會睡覺。他是獨生子,一個人睡慣了。而我,兄妹七人,七個人擠在一張床上,也不會把腳伸到另外一個人身上。開始我還想把郭文彬那隻腳推開,推了一下,推不動,還要推時,我突然反應過來,如果把他推醒了,他一生氣,不肯跟我睡了,那怎麼辦。我也隻好讓他壓著胸口了,夜裏做了許多十分壓抑的夢。早晨起來,我發現一身濕透了,還以為是捂出來的汗,一聞,卻散發出一股異樣刺鼻的氣味。老天,是尿,郭文彬尿床了,他還在尿,湍急的尿流衝到被子上,又流到我身上。
我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一把推醒他,尿,尿!郭文彬猛地醒了過來,臉紅了紅,但他反應非常敏捷,我的脖子一下被他緊緊卡住了。我拚命掙紮,快要被他卡死了。他鬆開手,用乞求的眼神看著我,求我別說出去,隻要我不說出去,他就給雞湯我喝,給肉我吃,還有……他不再知從哪兒摸出一張十塊錢的票子,塞在我手裏。那是十塊錢,是最大的票子,可以交半年的夥食費。這對我是很大的誘惑,我遲疑了一下,接了。
十塊錢買一個秘密,值。
沒人知道郭文彬尿床的事。他還是我們班上最帥氣、最有神采的學生。我們班上最漂亮的一個女生,偷偷地給他遞了一張小紙條。連這張小紙條,郭文彬也給我看。他不是為了炫耀,而是為了討好我。他在全班同學麵前不管怎樣神氣,隻要我看他一眼,他立刻就會將頭埋下去,一聲也不敢吭。
每天早晨起來,都是郭文彬疊被子。他好像有足夠的經驗,把被子裏的尿水捂住,不讓他散發出異味。然而終於也有捂不住的時候,一位鼻子很尖的值日女老師,突然掀開了我們的被子,偏偏郭文彬那晚又尿床了,還尿得特別多。尿水帶著渾黃色的光澤,在被子的中心向四周渲染開去。女老師看看我,又看看郭文彬,我感到郭文斌的一隻手死死地拽著我的手臂。他的手在發抖。然而老師這時已把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了,這一次用了力,而且在不斷地往下移,移到一個地方,不移了。我下意識地捂著自己的褲襠,尷尬地笑了笑。
多長時間了?她問,一臉厭惡又很可憐的樣子。我回答不上來,隻把臉漲得通紅。我想說,不是我,可郭文彬的手把我拽得更緊了,他拽著我的手,卻像卡住了我的喉嚨。
女老師說了句,你呀!便搖頭走掉了。她一走,我們寢室裏的同學就轟的一聲笑開了。我進教室時,全班同學都看著我笑。也是的,十六七歲的高中生了,還尿床。但沒一個人懷疑郭文彬,全都對著我笑。我急促地喘息著。如果再不說清楚,我非發瘋不可。我不知怎麼瞟了郭文彬一眼,郭文彬好像意識到了什麼,突然站起來,拍了一下桌子,都別笑了,有什麼好笑的,他跟我一鋪睡了這麼久,我笑過他沒有?
郭文彬是班長,他一拍一喊,果然就沒人敢笑了,我卻突然咯咯地笑起來。我覺得郭文彬這一招太損了,他如果采取比較模糊的辦法,我還可以忍氣吞聲地支吾過去,他這等於是公開宣布我尿床了,而他就是鐵證。
我壓低聲音喊,不是我。
我突然大喊了一聲,不——是——我!
不是我,那是誰?一班的同學全都盯上了郭文彬。他開始像我一樣急促地喘息,臉色煞白,死死地咬著嘴唇。一個女生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她就是我們班上最漂亮的那個女生,她一下子衝到我麵前來,打了我一耳光,歇斯底裏地喊,你在撒謊,你血口噴人!
我沒吭聲,隻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又吸了口氣,就在我用力吸氣時,郭文彬的腦袋漸漸往前傾斜,像是再也抬不起頭來了。接著,所有的人都看見了,他發瘋一樣地衝出教室,向學校外麵躥去。他其實比我想象的要脆弱得多,頃刻間心理防線就完全崩潰了。
他退學了,是病退。等我們這一茬學生參加高考時,他已招工兩年了,在食品站殺豬。但有時豬會從他手上跑掉。他聽見咕噥一聲,刀捅在了一個什麼地方,抽出來時,像從爛泥裏抽出來。這隻是我的想象,但他一條腿廢了,卻是事實。有人說是豬一強,刀捅偏了,捅在他胯彎裏了。有人說這一刀是他故意捅的。這麼一個俊小夥子,白麵書生,叫他殺豬,真是糟蹋了,連帶著把豬都糟蹋了。我考進城裏去念書時,從鎮上的食品站走過,他的傷還沒好,拄著拐棍,站在街牙子上看著街上的行人出神。他的臉已完全變得麻木和僵硬。我以為他看見我會迅速縮回大門裏去的,沒想到他兩眼突然恢複了光亮。
我那毛病好了,他大聲說。
我看了他一眼,還以為他要說什麼重要事呢,誰知又是這破事。我說,你也別再想這點事了,尿不尿床的,啥毛病不算,我們那時把這事都看得太嚴重了,大驚小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