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沒聽我說什麼,拍拍大腿,又用更激動的聲音說,好哇,這一刀捅下去,放了點血,那毛病就好了,真的!
這人神經好像有些不正常了,我趕緊走了。這一走,我們也就再也沒有見過。而今,我們都是四十出頭的人了,上歲數了,有時老同學和老同學碰到一起,更多的是說過去的事,也會提到郭文彬。郭文彬還在食品站,食品站早已破產了,他現在什麼也不幹,每月拿二百元的低保金。這點兒錢,也不知他是怎麼過日子的。他結過一次婚,但沒多久老婆就跟他離了,還因為那毛病,尿床。那女人也愛麵子,連被子也不敢洗,洗了也不敢晾出來曬。女人走後,他就一直單身,每天都要從樹上摘回來各種蟲繭,連豬尿泡一起燉湯喝,也不知是誰告訴他的土方子,說是可以治那毛病。
看來他那毛病還沒好,而且據說他有些輕度弱智了,見了誰都要喊一聲,好了,我那毛病真的好了!
天火
潘天火是潘雷鳴的兒子。
老潘,大高個子,頂天立地的樣子,黑煞煞的,像一座鐵塔。他在文廟中學敲鍾。每天天還沒亮,那鍾聲就特輝煌地響起來。“當——當——”,你覺得每一個日子都是被他敲亮的。換個人敲就不行。有一次老潘病了,換了另一個工友敲,結果那天早晨全校師生集體睡了個懶覺。都沒聽見鍾聲,天也遲遲沒亮。這也讓大家感到了老潘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如果沒有他,這日子不知會變得怎樣朦朧不堪了。
聽說老潘當過兵,在朝鮮打仗時,打掉了一隻胳膊,一條腿,一隻眼睛,差不多隻剩半個人了。可你不覺得他是半個人,他一條腿走路,走得非常快,哪個渾小子在不敲鍾時敲了那鍾,你試試看,兩條腿別想跑過他一條腿。而他用一隻手敲鍾,比兩隻手敲得還響。那鍾是塊廢鋼板,掛在校門口的一棵槐樹上,被他敲得紅彤彤的,霞光從鍾上濺了開來,他的臉也變得紅彤彤的。
小潘,大高個子,頂天立地的樣子,黑煞煞的,像一座鐵塔。那時他才十六七歲,是我在文廟中學的同班同學。每次上生理衛生課,大家都會去瞅潘天火,因為他動人地展示出了遺傳基因在生命中的巨大作用。他和他爹真像是一窯裏燒出來的磚。當然,小潘比他爹更加完整,兩條胳膊,兩條腿,兩隻眼睛,一樣都不少。
小潘他媽,也就是老潘他老婆長成什麼樣子,我們誰都沒見過,有人說她跑了,有人說她死了。又不知出於怎樣難以理喻的動機,老潘小潘都從不提起她。
小潘沒跟我們住學生宿舍,他還跟他爹住一起,是校門口的一間耳房,小得也真像一隻耳朵眼。這麼兩個大男人,也不知是怎麼在裏邊住下的。每次,小潘一進門,就把門關上了。但校門口風很大,風有時候會把門吹開。小潘有時會把門順手關上,有時沒關,可能忘了關了。這時他正聚精會神地做針線活兒。
我第一次看見小潘做針線活兒,心驚不已,針那麼小,線那麼細,他粗手大腳的,一幹起針線活,卻穿針引線遊刃有餘,臉上帶著女人細膩陶醉的笑意。除了縫縫補補,他還會織毛線衣。我有幾次看見他手上纏繞著毛線,倚著低矮的門框,在綰線。平常的時候,他倒是一副憨厚的樣子,織起毛衣來,他突然妙招迭出,毛線團在他腳邊晃晃悠悠地滾來滾去,他不時把還沒織好的毛線衣拿在胸口比劃一下。
開始大家都很同情他,都覺得這沒娘的孩子,自己不幹針線活,誰來幹呢。但慢慢就感到有些不對頭了。他幹這些活兒不是為了需要,他是著了魔了。一件毛線衣織好了,穿不上兩三天,他又拆了,開始重織。他手上沒了針啊線啊一樣的東西,手就沒處放。
毛線衣在那個年代還是奢恥品,隻有些家境好又特臭美的女生才有那麼一件。大冬天的,穿在身上,還要把罩衫的扣子解開,露出裏麵的毛線衣,而剛剛發育成熟的誘人胸脯,把毛線衣頂得高高的,誰都想多看幾眼。
潘天火很是失魂落魄。他織的毛線衣其實不是真正的毛線衣,那線不是毛線,是棉紗,穿不多久就會結一層疙瘩。也難怪他老那麼拆了織,織了拆。那段時間,他一盯上了穿毛線衣的女孩,眼光就特別貪婪。他的眼光和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們的目光是凶狠,盯著的女生們毛線衣後邊的東西,而他則是貪婪地盯著那一件件色彩斑斕的毛線衣。
不久,他的偷竊行徑就被老潘發現了。老潘開始打他的時候,全校師生都知道潘天火夜裏摸進女生宿舍偷了十幾件毛線衣出來。派出所也是老潘打電話報的警。他這樣做也不是要大義滅親,他是怕自己把兒子打死了。早在潘天火開始偷東西之前,他就開始打兒子,他不讓兒子做針線活,他看不得兒子那女裏女氣的樣子,連哭也跟個娘們似的。警察開著三輪摩托把潘天火帶走時,老潘還在哭,有種你就去殺人啊,去放火啊,就是吃槍子了你也還是個男人啊!
老潘一邊罵一邊拚命敲鍾。大家都很奇怪,剛才敲過一遍呢,他怎麼又敲起來了?
從這天開始,老潘就時常敲錯鍾了。文廟中學開始亂套了。但誰也沒有想到,潘天火從派出所放回來的那天晚上,還真的放了一把火,殺了一個人。他把老潘給殺了,又一把火把那間耳房給燒了。警察隻得把摩托車開來,又把潘天火重新抓了回去。潘天火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警察問,你殺人了?他說,殺了。
警察又問,你放火了?他說,放了。
潘天火還沒滿十八歲,判不了死刑,是死緩。後來聽說,他殺人的那把刀,是他爹塞進他手裏的,點火的火柴,也是他爹塞在他另一隻手裏的,隻是誰也不知道,他是先殺人後放火,還是先放火後殺人。
二十多年過去了,潘天火還在勞改農場裏。其實他早就減了刑,可以出來了,但他不願出來。他在那裏教犯人縫縫補補,織織毛衣,那些犯人就會變得特別安靜。他也很安靜。
這些是我從文廟中學的另一位老同學那裏得知的。
鬼手
文廟中學早先是廟,後來成了一片墳地,後來又神出鬼沒地成了一所中學。那是我的母校,一九七九年,我是在那裏高中畢業的。
這地方離鎮街有六七裏,四麵不挨人家,是一片孤地。讀書是好地方,很安靜的。但一到夜裏,尤其那些月光異常明亮的夜裏,就靜得讓人莫名的害怕。這時你閉上眼睛,不像是躺在一九七九年的一張床上,像古代日夜兼程趕考的書生,投宿於荒山野地的破廟,離人世極遠,極遠,不知會有怎樣的東西會從月光下悄無聲息地鑽出來。
月光是種奇怪的光,它有某種神秘的暗示,很多平常事物,月光一照,飄飄忽忽,飄飄忽忽,就有了夢幻的感覺。它也的確是離夢幻最近的一種光。喏,就在這月夜裏,有人看見鬼了,鬼是從床底下鑽出來的,但不是一個完整的全須全尾的鬼,是一雙鬼手,根根指頭伸直,僵硬,慘白,像墳頭上插著的白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