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每個人都有病(3 / 3)

鬼手,鬼手!一個聲音驚恐萬狀地叫起來。

這半夜驚叫的是我們寢室膽子最大的一個男生,姚大寶。他一邊叫一邊跑,跑得比兔子還快。他本來就是文廟中學的長跑冠軍。這驚叫聲把學校裏的敲鍾人潘雷鳴驚醒了。他不但敲鍾,還負責學校保衛。他不怕鬼。他是個退伍的殘廢軍人,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怕什麼鬼。老潘把滿校園裏亂跑亂叫的姚大寶攔住了,啪啪兩扇耳光,姚大寶臉上騰起一片煙塵,立刻變成了豬肝色,扭曲著,很醜。

老潘說,龜兒子,哪來的鬼?鬼在哪兒?

姚大寶好像變得清醒了一些,又好像更加糊塗了。他把潘雷鳴領到我們寢室裏,指著他的床底下,說,這兒。又一聲,我真的看見了。這時我們寢室裏擠滿了人,擠得很嚴重。後麵的人都在拚命往姚大寶的床邊上擠。這麼多人擁擠在一起,姚大寶就不像剛才那麼害怕了,他還用屁股抵擋著後邊的人。這時老潘正用手電筒在床底下一遍一遍地照,仿佛床底下真的躲著一個鬼。

老潘嘀咕,有鬼,有鬼!這人嘀咕喜歡重重地咬字,牙齒像是在打戰。姚大寶的牙齒也開始打戰了。擠在前麵的人又拚命往後麵擠。事實上,老潘並未看見鬼,但他的手電照亮了床底下的一堆新土。真是活見鬼了,這床底下怎麼會有一堆新土?難道底下有隻陰墳,鬼從裏邊鑽出來了?

老潘傻愣了半刻,猛一拍屁股,喝一聲,誰,去給老子找把鍬來!

這時我們校長背著兩隻手一搖一晃地過來了。校長是個老頭兒,腿腳不行了,所以走路有些搖晃。他也勾下花白的腦殼去看床底下,剛一看,委實嚇了一大跳,然後又迅速鎮定下來。我以為是什麼呢,嗬,嗬嗬,老校長笑著說,不就是一堆新土嘛,耗子扒拉出來的,我床底下也有一堆,該死的耗子,老潘,你去搞點耗子藥來,鬧死它們!

老潘顯然還不甘心,看樣子,他是想把床底下挖開看看的。但校長不準挖。校長是教政治的,政治的核心就是唯物論。如果一挖,真的挖出了沒法用唯物論解釋的東西,他這課就沒法教了,那該引起怎樣的思想混亂,又該引發多少奇奇怪怪的問題?

校長不準挖,老潘也就沒挖,隻把那堆新土填平了,撒下了耗子藥。事情也漸漸平息下來,夜裏再也沒聽見姚大寶的驚叫了。全校師生也統一了口徑,姚大寶看見的不是鬼,是幻覺。因為幻覺可以解釋,而鬼沒法用唯物主義哲學解釋。唯物論是我們的必修課,考大學要考的。但沒過多久,他又患上了夢遊症,月光一照,他就會從床上悄無聲息地爬起來,像個幽靈似的飄出門,飄飄忽忽,飄飄忽忽,一直飄到天亮,被太陽一照,就歪下睡了。歪在哪裏算哪裏。

鬼的說法又開始頑強地抬頭,都說他是鬼魂附體了。為了不引起更大的混亂,學校裏隻得把他勸退了。奇怪,姚大寶一離開文廟中學病就好了。但他不敢再上學了,想當兵。鄉裏娃,也就兩條出路,一是考大學,二是當兵。姚大寶是運動員的身體,驗上了。可接兵的首長不知怎麼聽說他看見過鬼的事,不要他。我考進城裏來念書時,他已經實實在在當了農民,但他還沒死心,想入黨,想當村幹部,可還是因為他看見過鬼的事,入不了黨,也沒當上村幹部。他想成為一個鄉下上等人的夢,也破滅了。他成鄉下人說的那種死農民了。一雙鬼手,把他的前程全攪了。可惜了。

過了幾年,文廟中學搬到了鎮上,老中學那兒留下一片廢墟。那裏又開始鬧鬼了,不說夜裏,大白天從那廢墟邊上走過,也能聽見廢墟底下隱約傳來的聲音,像是禱告聲。細聽,不是向菩薩禱告,而是向上帝禱告。上帝,那是離中國人多麼遙遠的東西啊,在這偏僻閉塞的小地方,怎麼會有人向上帝禱告呢?

姚大寶也聽見了。那天他不知從哪裏喝了酒來,喝醉了。一個那麼有魅力有朝氣的小夥子,現在成了遠近聞名的酒鬼,喝起來,誰也勸不住,時常喝醉。他醉醺醺地一路晃著路過那片廢墟時,突然站住了,他聽見了什麼。酒壯膽,他沒覺得害怕。他在廢墟這邊轉轉,又在廢墟那邊轉轉,東轉西轉,竟在荒草中拾到了一把生了鏽的鋤頭。屁股一抬,他就開始挖。第一鍬土,就是從他早先睡過的那張床底下開始挖起的。他覺得是那兒。這一挖,還真挖出了一個好大的耗子洞。成群的耗子奇怪而驚駭地睜大了一雙雙圓溜溜的小眼睛,不知自己惹誰了。姚大寶還是一個勁地挖,哢嚓哢嚓,挖起來,鐵鍬已經開始碰撞著堅硬的磚塊了。突然,地底下有什麼東西探出來,一雙手,僵硬,慘白,十個指頭像插在墳頭上的白蠟。鬼手?姚大寶猛地打了一個寒戰,幾年前的一幕突然又回到了眼前。那手探了一探又不見了。難道真的有鬼?姚大寶的酒醒了一半。他摸出一根煙。他知道鬼怕火。他開始打火時,廢墟上忽然陰風陣陣。他轉過身兜著手,火點著了。他接連抽完了三根煙,吐口痰把手一搓,又開始挖。越挖越深,越挖越深。老天,地底下真的有一隻陰墳,好大的一個墓坑。他聽見一聲怪叫,墓坑裏突然立起一個黑影,一身陰氣,刺激得姚大寶打了一個激靈,酒全醒了。他想跑,可兩條腿僵在那裏,動彈不了。他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撲上去,啪!啪!在那鬼臉上摑了兩耳光,就像當年敲鍾人老潘摑他。那鬼被打得滿口是血,一下子跪在地上,下跪,磕頭,作揖。這讓姚大寶覺得鬼並不可怕,又一把把那鬼拎了起來,厲聲問,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那鬼哀嚎,是人,是人啊……

——竟是個盜墓賊。

姚大寶也張著嘴哀嚎起來,他這一生竟全毀在這個盜墓賊手上了,你說冤不冤。如果校長當初不想掩蓋什麼,下決心挖下去,姚大寶可能就是另一種命運了。現在,真相大白了,沒用了,唉,一切都晚了。

但事情還沒完。又過了幾年,我突然聽說,姚大寶也成了盜墓賊。姚大寶的師傅就是他親手捉住的那個鬼。他們用一台九波段的微型收音機,來探測哪隻墳裏有值錢的家夥。每發現一座墳,就扯長天線,調到香港耶穌會的福音頻道上,如果地下有寶貝,就會傳來禱告的聲音,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如果沒有什麼值得盜的東西,收音機就會發出嗡嗡嗡的噪音。

難怪人們偶爾會聽見廢墟底下隱約傳來的禱告聲。

現在,那片廢墟已被當地文物部門進行了考古發掘,地底下竟像是座迷宮,有很多暗道可供出入。姚大寶曾經睡過的那張床底下,還真有一個出口。在發掘之前,這座迷宮竟被倆盜墓賊長期統治著,他們把盜來的大量寶貝都藏在這裏,一件也沒賣,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些寶貝怎麼賣,賣給誰。在警察審訊時,姚大寶有些失態,不像個男人了,像個娘們樣哭喊,我不甘心哪,我不甘心哪!

警察有點懵。你到底有啥不甘心?

姚大寶判了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我去探監時,看見他兩隻手從鐵窗裏伸出來,僵硬,慘白,像一根根插在墳頭上的白蠟。這是一雙長年不見陽光的手,但不知是在墓穴裏變成這樣的,還是在監獄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