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我就不再東想西想了,我的思維從此集中在了某一點上。
搖晃不定的閣樓
要爬一道仿佛很長很長的樓梯才能上去。
樓梯顫巍巍的。石榴抓著樓梯的扶手一步一步往上蹬,很小心地不弄出任何響聲。她在這樓梯上上下下爬了三年,每爬一次都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有一道板壁歪向樓梯,仿佛在她走過去時就要坍塌下來似的。
樓梯的盡頭,是一間沒有開窗的閣樓,牆是由破舊的木板釘起來的。這是石榴在這座城市裏的位置。石榴還記得她第一次爬上閣樓時的興奮心情,她還是第一次爬上這麼高的地方。她不可能不興奮。這閣樓可能很久沒住過人了,甚至可能從來沒有人住過。一隻冬眠後留下的蟲繭到了夏天還吊在門框上,仿佛某種奇異的果實。石榴用手一劈,一個很興奮的動作,那根絲線就斷了。石榴又往那張用木板架起來的床上一倒,她感覺整棟樓都搖晃了一下,嘎吱嘎吱地發出古老的聲音。
瞎子立刻在樓下喊起來,他是衝石榴媽喊,個鄉下丫頭,太沒規矩啦,鬧地震啦!
現在石榴再也不會那樣了。石榴成了塔埠街最有規矩的小姑娘。這與她媽的調教有關,石榴媽下決心要把石榴調教成一真正的城裏人。
石榴媽當初嫁給童瞎子多少有些賭氣的成分,但她過日子不賭氣。從進門的那天起,這家裏就開始大變樣了。她把斷手斷腳的椅子都請人修好了,一一套上印花布套,桌上也鋪上了拚花桌布。杯盤碗盞,也都擦得幹幹淨淨,該放光的一律都放著光。以前這屋子哪像個家啊,到處都是灰塵,一股怪味道,像個充滿了回憶的破爛巢穴。瞎子每日就在這巢穴裏回憶著那些往事。石榴媽帶著石榴進門時,這屋裏甚至連電燈都沒有。再亮的燈,也照不亮瞎子那黑暗的世界。現在你看看,左鄰右舍進來看過的人都說,這屋裏有個女人才像個家啊。
石榴媽有一雙巧手,不但會做衣服,還做得一手好飯菜。城裏的時鮮菜蔬竟比鄉下還多,石榴吃起來好香,吃著吃著就吃出聲兒來了。媽這時就會看她一眼,一眼就讓石榴明白,她現在不是在鄉下,是在城裏呢。鄉下可以大嚼大咽,城裏不行,城市是一種味道,是要一小口一小口地細細品咂的,吃飯不能弄出響聲,喝湯也不能弄出響聲。城裏人不是鄉下人,幾百年沒吃過東西樣的,鄉巴佬。
要學習怎樣做一個城裏人真不容易。就說走路,石榴在鄉間的土路上走慣了,一走就甩手甩腳的。石榴媽教她怎樣走成一條直線,走得像斑馬線那樣直,怎樣抬起腳落下時才輕。石榴開始走得身體發僵,成木頭人了。三年過去了,你再看石榴走路,微微挺著胸,一隻腳剛落地,另一隻腳就彈起來了,矯捷閃亮,又靜悄悄的。石榴走路的樣子比塔埠街上那些土生土長的姑娘還好看,那些姑娘走過來腰一扭一扭的,連帶著屁股也一扭一扭的,好騷的樣子。石榴不像是塔埠街的城裏人,石榴更像是電影電視裏的城裏人,有一種塔埠街人說不清楚的貴氣。這讓人覺得,石榴並不是走在塔埠街上,而是走在離塔埠街十分遙遠的城市裏,那一定是上海和廣州那樣的大城市。
石榴媽好像懷有某種神聖的使命。她知道自己這一輩子完了,就指望這個丫頭了。石榴是她精心設計的一個生命,她也真是按照電視電影裏的那些名媛淑女來調教女兒石榴的。女人每天黃昏站在門口,看見女兒穿著白衣藍裙,在夕陽下笑吟吟地走過來,又矜持又純潔的樣子,身上飄著一陣淡淡的清香,這時女人會莫名其妙地感到害羞。那感覺不像是自己在打量女兒,而是有人在偷看自己。
石榴現在上了閣樓。石榴就像很久以前的一個大家閨秀坐在她的繡樓裏。可石榴不知怎麼老是想起煙波尾鄉下,想起了那些紮著羊角辮子穿著小花褂子打著赤腳的鄉下小夥伴們。這些小夥伴很少進城,可能一輩子也進不了城。他們和在鄉下時的石榴一樣,對城市充滿了憧憬。城市在哪裏?為什麼那麼多人都想去哪兒?石榴記得,每次上地理課時,一根根小指頭都在地圖上指指點點。地圖上有名有姓的全都是城市,地圖上找不到煙波尾。這讓那些十二三歲的鄉下孩子感到格外茫然,四周的一切突然都變得恍惚起來,不真實起來,感覺就像在這世界上一個不存在的地方生活。如果煙波尾是不存在的,那麼我們都生活在哪裏呢?
石榴現在終於知道自己在哪裏了。她生活在夢城,夢城在地圖上是一個圓圈。石榴此時就躺在這個圓圈內,有著封閉的清晰邊界,還有著精確的經度和緯度。可石榴的心情十分壓抑,她靜悄悄地躺在床上,兩隻手放在胸脯上,眼淚一滴一滴地滑過散亂地披拂在枕頭上的發絲,在腦後發出細微的響聲。她就這樣一邊流淚一邊回想著煙波尾。她感到許多堵在心裏的東西都變得通暢了。煙波尾是敞開的,通暢的,四麵八方的風都能暢通無阻地吹過來,吹過去。陽光也能照亮每一個角落,把那一小片鄉土照得燦爛、通亮。石榴在這間沒有窗戶的閣樓裏住了三年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要住多少年,這個陰暗的角落從來沒有被太陽照亮過,也沒一絲風吹進來。隻有想到煙波尾的時候,她的呼吸才會變得通暢起來。
石榴翻了一個身,依然是輕輕的,沒有聲音。她把耳朵貼在枕頭上,側著身子睡。這樣就能躲避一些聲音了。那聲音往往是從夢鄉裏開始傳來的。她聽見身體下麵有個什麼東西在響,還以為是在做夢,正好夢見什麼東西發出了響聲。猛醒過來後她下意識地朝床底下看,看見的是一層樓板,那響聲隔著樓板吱吱嘎嘎地響上來,這時不光閣樓在搖晃,整座樓都在搖搖晃晃了。石榴仿佛突然就明白了什麼,突然害怕起來。然後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變得那樣惡心,她開始拚命嘔吐。嘔了一陣,也沒嘔出什麼,隻嘔出了些眼淚和肺腑裏翻湧出來的苦水。但心裏舒服了許多。她躡手躡腳地回到床上時,一切又奇跡般的安靜了下來。隔著樓板,石榴聽見瞎子滿足的鼾聲,很神秘,像一個古怪無比的謎語。
夢城與凶殺有關的夢
我感到有一個地方是我命中繞不過去的,那就是夢城。
這裏的人可能也注意到了,每隔不久,一對玩雜技的父子就會在這座城市裏出現一次。這並不意味夢城與我和熊國卿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特別之處,那也許是夢城的地理位置比較特殊,它可算得是一個交通樞紐,我們每扒上一列火車,不管從哪個方向開過來,總會在這裏被人無緣無故地攆下來。而這一次,我和熊國卿更加狼狽不堪,我們是隨著一整車煤一下子從車鬥裏翻下來的。這樣的遭遇對於我們還是第一次,沒想到火車也有了自卸裝置。那車煤幾乎把我和熊國卿活埋了。但不管怎樣我還是從煤堆裏鑽了出來,我一邊喘氣一邊拚命地扒著那座煤山,以為熊國卿還壓在煤堆底下。這時我才發現我並不想熊國卿那麼快就死掉。我越扒越快,煤渣簌簌地落在鐵軌上。這時我聽見一聲冷笑。一堆煤動了一下,然後站了起來。這個該死的熊國卿,從頭到腳都是黑的,如果他不站起來你真分不出那是一堆煤還是他。他挺了挺腰杆,又響亮地打了一個呼哨,擺出一副既自負又天真的神氣對著我傻笑。
我沒白養了你這麼多年,你還有點良心!他快樂地罵著,又快樂地打了我一個嘴巴子。我被他打得齜牙咧嘴,我想我已經黑到牙齒了。
現在我們像兩隻漆黑的烏鴉,正沿著道軌漫無目的地走。他好像一時無法決定,是扒上另一列火車馬上走掉,還是在這裏待個一兩天。我們沿著道軌走了很遠,走到了一個轉彎的彎道。火車在轉彎的地方會放慢速度,道軌邊上有個瘋女人,揮舞著兩隻手臂仿佛在扇動翅膀,光溜著身子,但一身都是黑的。熊國卿看了看瘋女人,瘋女人也看了看他。兩人的目光同時亮了亮。瘋女人對那些隆隆駛近的火車好像滿不在乎,等火車開得很近了,她才慢吞吞地退後一點,撅著屁股站在火車冒出的濃煙裏等著火車開過去。看上去她很失望,和我們一樣失望,每一列開過去的火車都裝滿了人。我跟熊國卿從來不扒這種裝人的火車。
我們又等了一陣。夜,一團漆黑了,黑得我都不知道熊國卿和那個瘋女人此時站在哪兒。但我聽見他在屁股上很響拍了一掌,奶奶的,不走了,醬板鴨,咱們找個地方先睡一覺。
也就在那天晚上,我發現夢城真是個適合做夢的地方。那個一直在我腦子中琢磨來琢磨去的模糊念頭,在這晚的夢中變得清晰了,清晰得就像來自某種恐怖電影的場景。我,一個殺手,在搖搖欲墜的屋簷下走著。我一邊走一邊搔癢。天氣異常悶熱,我的脖子上、胳肢窩裏、褲襠裏都長出了密密麻麻的痱子。在我格外興奮或者格外緊張時,我渾身感到奇癢難忍。現在我已經走到了一條巷子的盡頭,進入了由一些古怪的木結構連通起來的走廊。我沒費什麼功夫就撬開了一扇用破舊木板釘起來的門,朝屋裏的一個角落望過去,那個女人果然躺在床上。我走到床邊,拽起一條舊毯子,老天,那個女人已經死了,在我走進來之前,她已被人殺死了,一汪鮮血的反光在黑暗中閃爍著,顫動著,躺在血泊中的女人,一片血肉模糊。我站著,默默地注視著她。我可能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但我的手移動時微微有點兒發抖。我用手去抹女人的臉,那是我一直都想看清楚的。吱呀一聲,有人在我身後推開門,我渾身突然被燈光照亮了,我的一隻血淋淋的手和另一隻手裏握著的扳手,清晰地映現在牆壁上。那是我,一個殺手,或一個殺手的影子……
誰殺了她?我猛地轉過身,尖聲喊叫起來。
許多的鳥從我們躺著的灌木叢中飛起來,消失於更遠的黑暗中。
黑暗中的一隻手伸過來摑了我一耳光,我眼前頓時金星飛濺發出炫目的光芒。我聽見他笑嗬嗬地問,小兔崽子你是不是做噩夢了?是不是夢見把那女人殺了?他一邊笑一邊興奮莫名地喘息著,很快我又聽見了呻吟聲,一個女人的呻吟聲,從他身體下麵飄了起來。我吃驚地望向他,我看見了那個瘋女人,兩人一絲不掛地摟抱在一起,扭曲成一團,雙腳都離開了地麵,我看見那個瘋女人有力地翻了上來,我又看見了她撅起的屁股,在夜色中閃發出奇異而黑暗的光芒。這時我已經完全看不見熊國卿了,我聽見他長長地啊了一聲,仿佛從一個很高的地方重重地摔下來了。我那個地方又脹了起來,想尿。我尿得渾身都顫抖起來,那是一種短暫興奮的發泄快感。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感覺跟殺人差不多,發泄,短暫興奮的發泄!
瘋女人嗷嗷地叫了起來。我肯定是尿在她臉上了。她捂著臉嗷嗷地叫著跑掉了。
我還傻站在那裏,愣愣地望著她跑掉的方向。
熊國卿又扇了我一耳光,問,你是不是還在做夢,你這個夢做得夠長的了。
這不是夢!我喊。
不是夢?那是真的?你剛才夢見殺人也是真的?
他一邊衝我吼,一邊把腦袋挺起來盯著我,他那樣子像一條毒蛇。可能是太疲勞了,他很快又躺下了。
他剛躺下,我一把把他揪了起來,我大聲喊,是你殺了她,殺!了!她!
我感到熊國卿渾身都在發抖,黑暗中,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看見他的目光,那不是人的眼睛,恐懼,而且凶狠,像是狼或熊的眼睛。我以為我已經窺破了一個殺人犯的秘密,他是個殺人犯,在殺了那個女人之後,便帶著我到處逃竄。我的胸膛裏猶如一團烈火在燃燒,是他,殺了我的母親!
我臉上再次被響亮地摑了兩個嘴巴子,你是不是瘋了,你這樣大喊大叫,人家還以為老子真的殺了人。
他猶不解恨,對準我的胸口踹了一腳。
我被他一腳踢得躺下了。我用手枕著頭仰躺著,躺在一棵很老的大樹底下,可以看到被電線和樹枝割得七零八落的天,那片單調的灰色,好像比剛才亮了一些。那已是黎明前的魚肚白。
一條灰蒙蒙的巷子盡頭,飄來了塔埠街的童謠——
三歲的伢,會栽蔥,一栽栽在路當中,
走路的,莫伸手,等它開花結石榴,
石榴結的團赳赳,挑擔白米上夢州,
夢州愛我好白米,我愛夢州好丫頭,
……
塔埠街不但是夢城最偏僻的一條街,也可能是夢城最古老的一條街,也隻有這樣古老的街巷裏還在流傳這樣古老的童謠。但塔埠街人現在也很少有人能把這首漫長的千回百轉的童謠唱完了,能夠從頭唱到尾的可能隻有童先生。
十個瞎子九個會拉琴,這天早晨童先生的琴拉得格外悲傷。塔埠街人把童瞎子都叫童先生,這倒並沒有格外尊敬的意思,千百年來塔埠街人叫瞎子都是這麼叫的。一條老街上沒個瞎子先生總覺得少了什麼。老房子,老樹,一條被千百年來的腳板踩得凹下去了的老石板街,街上行走的也大多是老人。這時你看見一個瞎子坐在老房子的屋簷下,一邊拉著胡琴一邊唱著古老的童謠,十十分分就有一種味道了。甚至連灰塵,也仿佛從很深的歲月裏飛來,人在街上走過,恍如在一個故事中穿行。
石榴也愛聽這瞎子拉琴。她感覺自己的腳步會隨著琴聲滑動,滑向命運的那個方向。石榴甚至覺得自己就是童謠中唱的那個石榴,它結在了不該結的植物上,很偶然,又很無常,不知還會發生怎樣的變化。這讓她心裏很是惆悵。而在這個多少有些陰暗的早晨,石榴的腳步在琴聲中不再打滑了,有一會兒,她竟被瞎子的琴聲拉得動彈不得了。他拉一下,她的心就被牽扯一下。那琴聲中有股絕望的力量,石榴感覺到了。
石榴忽然聽見了一陣低低的抽泣聲。石榴一驚。媽哭了?媽好好的怎麼突然就哭了?石榴吃驚地去看屋裏,瞎子突然停頓了一下,不拉了,把胡琴掛在了一個大花圈上。他探著身子把腦袋伸向石榴,他說丫頭,你過來。
但石榴不敢走過去。這瞎子麵相生得凶惡,那張臉老是像剛吵過架的樣子。每次看見他,哪怕是一個微笑著的瞎子,石榴也很害怕。石榴也有不害怕的時候,那是想把這瞎子殺了的時候。那還是石榴剛進城後不久,那晚瞎子不知怎麼喝醉了,滿屋裏攆著石榴媽打。石榴媽一聲不吭。瞎子揪她的頭發,她就讓他揪。瞎子用腳踹她,她就讓他踹。石榴在夢中驚醒。石榴摸下樓時,看見了地上散落的頭發和媽臉上的血。石榴好像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張著眼使勁地瞪著瞎子。
這瞎子好像能通靈,知道石榴在瞪他。他把石榴媽放了,摸到石榴跟前來了,那動作異常緩慢,緩慢得可怕。
瞎子說,你敢瞪我,要不是我,你媽還不知道把你這顆蛋生在哪裏呢。
石榴還瞪著他。
你還瞪,你還瞪!瞎子劈了她個嘴巴子。
石榴的嘴角開始流血。石榴還瞪著他。石榴的一隻手摸到了縫紉機上的一把剪刀。石榴媽看見了。石榴媽仿佛驚呆了。
石榴媽突然叫了起來,石榴,叫爹,快叫爹啊!
石榴沒叫,可石榴手裏的剪刀當地一下落在了地上。
這石破天驚的一聲響,讓瞎子也猛地打了個冷噤,酒立刻醒了一半。他摸了摸把剪刀拾起來了。他又在石榴的臉上摸了一把,摸了一手的眼淚,還有血。瞎子吐了口渾濁的酒氣,一屁股在板凳上頹然坐下了。瞎子坐的那個地方一片昏暗,可深陷的眼眶裏漸漸有了些發亮的東西。那是眼淚。
後來石榴漸漸知道,瞎子也苦啊,他一個瞎子要養活一家三口,還要拚命掙錢供石榴在城裏繼續上學。石榴上了學,才知道自己還不是真正的城裏人,她沒有城市戶口,繳的學費要比那些真正的城裏孩子高幾倍。瞎子不是被酒喝瘋的,是被錢逼瘋的。現在,石榴初中畢業了,該上高中了。石榴考上了夢城最好的高中。石榴現在已經能夠懂得瞎子的胡琴為什麼拉得那樣絕望了,石榴也很絕望,她不知道瞎子到哪裏去給她找這筆學費。
瞎子又叫了一聲,丫頭,你過來。
瞎子側著臉,從側麵看,他的臉挺慈祥的。石榴還是有些害怕,石榴不敢抬頭看他,看了他覺得自己在犯罪似的。瞎子的一隻手夠著她的手了,又順著她的手臂慢慢往上摸,摸著她的腦袋了,她已經不是那個留著童花頭的鄉下丫頭了,她的頭發早已長得烏黑茂密。瞎子粗糙的大手在她的發絲裏摩挲著,發出水一樣的響聲。
瞎子忽然問,丫頭,你姓啥?
石榴怔了一下,她不知道瞎子怎麼突然問起了這個。可瞎子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他睜著一雙瞎眼,又鄭重又嚴肅地等著她的回答呢。
石榴隻好小聲地答,姓……石……
瞎子聽了,一雙眼便絕望地閉上了,搖了搖頭,又操起了那把胡琴,抱在懷裏,卻久久未拉。
石榴進了屋,看見媽的一雙眼還微微泛紅。石榴就知道媽剛才真的哭過。石榴看著媽,媽看著女兒,都默默的,這樣默默地看著,那種傷心的感覺更強烈了。石榴媽忽然歎息一聲,就像心裏發出的一聲哀鳴。她牽了一下女兒的衣角悄聲說,你個傻丫頭啊,你怎麼這麼傻呢,你爹問你姓什麼,你就說你姓童,他是你爹,他姓童你就姓童。
石榴半張著嘴,半天沒有吭聲。
表演的真實和真實的表演
我走進了一個同夢中的場景十分相似的地方。我躡手躡腳地走著。這感覺真的就像是夢境的延續。當我抬起頭來時,我看見老街的盡頭有一座古塔。塔埠街,塔埠街,我想那座古塔就是這條老街的來曆,是它的開端。我的目光在塔尖上停留了一會兒,在更高處,在靠近天空的部分,還殘留著一抹早晨淡淡的霞光。我突然想,到那塔頂上去玩雜技,效果一定非同凡響。
熊國卿的老毛病好像又犯了,他隔得離我越來越遠,從來沒這麼遠過。我回頭看了看,他根本就沒走,他站在西街口那個紙紮香火鋪的門口,一個瞎子正在拉胡琴。他挨著牆根仿佛聽得忘了形,忘了自己該扮演的角色。我不愛聽瞎子那把破琴裏拉出來的咿咿呀呀的聲音,可熊國卿竟然在那個瞎子的門口坐下了。我隻好又慢慢地走了回來,站在門口看了一陣。瞎子也不知拉的是什麼曲子,一邊拉一邊歪著腦袋瞅著天空。他這樣拉著時我看到天空發生了一些變化,剛才很晴朗的天空又變成灰色的了。那是雲,而且越壓越低了,看樣子要下一場雨。瞎子看不見,但瞎子聽見頭頂上空有水的響聲。
瞎子嘀咕,莫是要下雨了?
瞎子又莫名其妙地說,唉,要是天上能掉餡餅就好了。
這時熊國卿正央求那瞎子,要瞎子給他算命。瞎子開始沒理他。瞎子沒彈琴了,又開始紮花圈,他把很多的紙紮成很多的紙花,白的,藍的,黃的,黑的,又把紙花一朵一朵地往花圈上別,他眼睛看不見,可每根指頭上都像長了眼睛,沒一朵弄混的。我朝屋裏看,一屋子的花圈,但沒人來買。
熊國卿還在央求,先生,你就給我算算吧。
瞎子吃力地翻了一下眼皮,你?算命?
這話帶點嘲諷的意味,那意思是你都混得這熊樣了還算什麼命呢。熊國卿好像也有點生氣,站起身來,像是要走,卻又不走,反而挨得離那瞎子更近了,神秘兮兮地問,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瞎子笑了,你說呢?
瞎子這樣一笑,熊國卿就更加緊張了,又感到害怕又有些好奇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發現,人對自己的死其實是十分好奇的。瞎子好像也看見了熊國卿這種複雜的神情,似乎非要把熊國卿搞到神經戰栗不可,他舔了舔嘴皮,又慢吞吞地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算了,我還是告訴你吧,一個人覺得自己快死了,那就真的離死不遠了。
熊國卿緩慢地轉過身來時,他那臉色真的像個死人了。他的瞳仁縮得很小,愣愣地看著我,好像不認得我了。這讓我也感到十分緊張,我雖然對他有點敵意,但也不想他馬上就死掉。我就盡量裝出想笑的樣子,想讓氣氛變得輕鬆一點。他氣急敗壞地罵你這狗娘養的是不是巴不得我現在就死啊?我不敢吭聲,緊張地看著他。他低聲問你昨晚真的做夢了?夢見那個女人被人殺了?
我說,是。但我這樣說的時候我感到我的心好像更軟了。
換了平時,這時候我們早該表演了。可現在熊國卿打不起一點精神,沒走幾步,他又在一棵樹下坐下了,靠著樹幹半躺半坐,閉著眼睛喘息一陣,又把手伸到後腦勺上去摸那個疙瘩。剛入秋,天氣還十分火熱,樹葉紋絲不動。像是要下雨了,又沒起一點風,一切都顯得死氣沉沉的讓人窒息。他把手從那個疙瘩上移開時,我看見它又長大了不少,又紅又腫,積滿了膿血。熊國卿從包袱裏摸出一根針管,讓我用針管把疙瘩裏的膿血抽出來。幹這事我已經十分嫻熟了,可還是感到惡心,好像不是在抽他的膿血,而是在抽他的腦漿,這時他會快樂地呻吟,就像我在夜裏聽到的那種呻吟,他那個紅腫的疙瘩漸漸變成一張皮了,他渾身的浮腫都在迅速地消退。然後他整個人便像死了一般,倒下去便是一個死覺,醒了,便又精神抖擻了,像個好人一樣了。
他昏睡時我無法表演,隻能等他蘇醒過來。這時我有些百無聊賴,閑得手腳發癢。我已經很會幾套絕活了,我的肚子不但可以當砧板使,如果熊國卿恢複了足夠的體力,他可以用一根竹竿把我頂到空中,竹竿的頂端就頂在我的肚子上,我可以在空中玩出一連串驚險刺激的動作,讓人們發出一聲聲驚歎並慷慨地把他們花不完的錢扔在我們的飯碗裏。當然,我需要的不隻是錢,我需要的好像還有別的什麼。
這種需要隨著一雙明亮的眼睛而變得具體了。我躺在地上,熊國卿揮刀在我肚子上霍霍霍地剁著。又有人扔了幾個鋼鏰兒過來,像是喂雞的樣子,撒了把米。鋼鏰兒從左到右迅速跳動,發出清脆悅耳的叮當聲。熊國卿撿錢的動作很熟練,速度極快。我張了張眼,想看看那碗裏有多少錢了,突然發現碗邊上站著一個人。一個姑娘!那已是黃昏,我們期待的那一場秋雨遲遲沒有落下。熊國卿一邊在我肚子上剁一邊大聲地吆喝著,他想讓每一個路人在我身邊哪怕停留一秒鍾。我對這個遊戲根本無所謂了,但我要盡量保持著一種痛苦的表情,這是我和熊國卿多年來形成的一種默契,一種配合。這時我注意到了那雙眼睛,那個小姑娘,她一旦出現就讓我覺得我的生命與她有著或明或暗的聯係。這種感覺與夢境無關,但可能與某種宿命有關。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熊國卿使勁地剁一刀,她的睫毛就要顫一下,仿佛連神經都牽動了,而我的心也幾乎為之顫動。我立刻就感覺到這姑娘與那些特別冷漠的看客完全不一樣,她是真的在為我痛。這個傻丫頭,真是把我笑死了。這是表演,我怎麼會痛呢。我隻是感到厭倦,這個世界怎麼沒一點新意?有時我甚至會在熊國卿的刀下疲倦地睡去。可是現在,我那像鐵板一樣的肚腹突然真的疼痛起來,真的像在流血。啊,痛啊!我喊了起來。熊國卿盤腿坐著,兩把刀輪番揮動,我痛苦地喊叫聲落在他砍下的刀聲中,馬上又消失了。我又叫喊起來,喊聲正演變成真正的慘叫。可這個人像是完全麻木了,他還以為我是在配合他呢,他已經分不清哪是真正的痛苦哪是假裝的痛苦了。我已經痛得縮成一團了。
這時那姑娘突然小聲地喊了一句,大叔,他好痛啊,你別剁了。
熊國卿抬頭看了她一眼,撇嘴做出想笑的樣子,他可能沒想到有這樣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把戲當成真的了。這也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但他沒笑,隻把牙狠狠地一咬,露出更加殘忍的表情,啪——啪啪——啪啪啪,他一連在我的肚子上剁了十三刀,那姑娘撲通跪在他跟前了,你要砍死他啊!她聲淚俱下地喊。
這一聲喊,我感到我的眼淚也快流出來了。
熊國卿把刀停了,臉色蒼白,有點筋疲力盡。那姑娘還跪在地上,把一隻手顫顫地伸到我的肚子上。像往常一樣,我肚子上放著一刀豬肉,已經剁得稀爛。那姑娘正小心地拂開豬肉,那是我從未接觸過的一雙溫柔的手,白嫩光潔,軟得像團棉花,無論觸到哪兒,都是溫柔的。她可能正在撫摸我的傷口,和那些血。這時我看見陽光了,那已是夕陽,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美。我入迷地看著她,就像夢中看見的幻影一樣。我開始做另一個夢。
但這時姑娘的臉色卻忽然變了,她上身微傾,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我的肚皮。她淒厲地喊了一聲,騙子!她一躍而起,捂著臉跑了,跑得老遠了又大喊一聲,騙——子——
我坐了起來,勾著頭去看自己的肚皮。那上麵多餘的東西都被姑娘小心翼翼地扒開看過了,已經完全露出了它本來的無恥相,沒有一絲傷口,也沒有一滴血。熊國卿今天極端地瞧不起我。你可真會叫喚!他說。
我很想看看那個姑娘跑得多遠了,可我仿佛連望她的勇氣都沒有了。
曖昧的血
石榴捂著臉突突地往前跑,她鬆開手時突然忍不住想笑,但最終還是哭了起來。
她的腳踝那裏正在流出大量的血滴,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腥氣。開始她還以為是從那少年身上沾上的血。假的,騙子!她為自己剛才的受騙感到委屈,她覺得自己很無辜。然而很快她就絕望地發現,那血並非來自外部,它來自身體內部一個敏感而隱秘的地方,正順著她雙腿的內側往下流。這可能是才是她哭的真實原因。她吃驚地看著漸漸染紅的褲子,那條幹淨單純的褲子,被血弄得很髒。她的兩條腿便無法控製地抽搐起來。
石榴努力保持著鎮靜,她不想讓媽看見她在發抖。她找了個有水的地方,該洗的,她都洗幹淨了,手上、身上的血,連衣服上的血,她都洗幹淨了。她把自己洗得渾身都濕透了。
媽正在踩縫紉機。石榴回來得這麼晚,她並未引起警覺。但石榴進來時帶進了一股強烈的血腥氣,她這才抬起頭,愣愣地看著女兒。女兒臉上慢慢浮出一絲笑容。做母親的突然害怕起來,她還從沒看見一個姑娘像那樣笑。她在女兒的額頭上摸了摸,女兒沒發燒,但女兒的額頭冰涼,沒一絲血氣。
石榴媽輕聲問,你怎麼了?你生病了?
石榴搖了一下頭,進了廚房。和每天晚上一樣,飯菜還熱在鍋裏,臥著她喜歡吃的一個溏心蛋。她已經很餓了,連腸子都在轉動。她挑了一口雞蛋喂進嘴裏,她感到有些惡心。她勉強又挑了一口喂進嘴裏,突然嘔吐起來。她跪在地上,用拳頭堵住嘴,怕母親聽見她的嘔吐聲。她又抓了一把灰,把嘔出來的一小堆穢物遮住了。
石榴上閣樓時,再次引起了母親的警惕。聽那聲音就不對勁,虛一腳實一腳的。石榴媽看見女兒的手在樓梯扶手上打滑,身子也一個勁地抖……這到底怎麼啦?石榴媽縮在一個角落裏,她的心也縮成了一團。黑暗的樓梯盡頭,依稀聽見關門的聲音,很輕。做母親的猶豫了片刻,也躡手躡腳地上了樓梯,她的手也在打滑,樓梯上沾了些黏黏糊糊的液體。像是女兒留在那裏的,又像是從木頭裏滲出來的。石榴媽知道,每到天氣要變的時候,這木頭的樓梯就開始發潮,滲出黏糊糊的液體,像汗,像眼淚,像鼻涕,像血……石榴媽爬到了閣樓門口,她的身體不能站直,屋頂太低了,隻能佝僂著。想到十七歲的女兒,每天要這樣佝僂著自己,委屈著自己,做媽的心裏深深地哀歎了一聲。女兒已經把門關上了。她輕輕地推了一下,沒發出響聲。她又把眼看貼在門的縫隙裏看,燈還亮著,女兒還沒睡。她看見的竟是一個光著身子的女兒,光溜溜的,鐵皮的燈罩傾斜地搖擺,女兒的身體支離破碎,她沒看見一個十七歲的姑娘完整的身體,看見的是一些晃動的身體的碎片。
她沒有敲門,她忽然覺得有點害臊。正在下樓時,她的頭皮一涼,有什麼東西掉下來了。她扭曲著身體吃力地仰起頭來看了看,又一滴水珠碎在她臉上。下雨了。頭頂上傳來急驟而密集的沙沙聲,雨打在朽爛的屋頂上。她嗅到了雨水從瓦縫裏漏下來的黴爛潮濕的氣味。她在那一巴掌大的狹小空間裏尋找那個漏雨的地方。這丫頭真是什麼也不肯跟她講啊,這雨也不知漏了多少年了。
她轉過身時,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石榴有些吃驚地聽著媽下樓的腳步聲,陰鬱、深沉,就像可怕的幽靈。石榴已經把腿上的血跡清除的非常幹淨。那兩條剛剛冷卻下來的長腿,潔白,修長,在床上張開了。石榴低頭看了一眼,臉上飛起一片妖豔的紅潤。她發現自己這個動作多少有些淫蕩,可她很想這樣看一眼。
石榴十六歲了。她的初潮是她住進這間閣樓的第一天晚上在夢裏發生的,醒了,看見床單上有很少的一點血跡。她並不驚慌,還以為是撓癢癢撓破了一點皮兒。過了三年,她又看見了從身體深處流出來的血,這麼多血!她顯然還不太明白這麼多血在一個女人生命中那種深刻意義,她更多地感到的不是恐懼而是震驚。她甚至已經預感到了有一種巨大的變化會降臨在她的頭上。
石榴仿佛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另一個女孩,變成了童謠。
清晨,石榴像往常一樣起床了。石榴下了閣樓,看見了媽。媽的兩個眼睛布滿了血絲,石榴知道,媽又踩了一個通宵的縫紉機。石榴低頭看見一件雪白的壽衣滑落在地上,她把壽衣撿起來時突然覺得這雪白的壽衣很好看。她拿在自己胸前比劃了一下,真的很好看。
這時媽驚慌地喊了一聲,石榴,別這樣!
石榴卻說,媽,你別再叫我石榴了。
石榴又說,我想改個名字,叫童謠。
石榴又把身子轉了一下,對瞎子說,爹,我想把我名字改過來,叫——童——謠!
瞎子沒吭聲。石榴媽下意識地朝瞎子看了一眼。瞎子還是沒吭聲,但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石榴媽,現在我們該叫童謠媽了,看見瞎子點了頭,竟然放聲地哭了起來。瞎子沒吭聲,慢吞吞地站了起來,摸索著進了裏屋。很久,他都沒有出來。石榴,現在我們該叫她童謠了,她走到那間屋門口朝裏看了一眼,瞎子沒吭聲,背對著她,從那個背影看上去,他似乎有一些悲傷。瞎子把壓在箱子底下的一件破棉襖翻出來了,瞎子正在往外掏錢,他翻著破棉襖的每個口袋就像翻著羊肚子裏的內髒。他沾著口水把錢數一遍,轉過身來時,看見童謠靠在門框上,一雙眼緊張地盯著他手裏的錢。瞎子走近了,彎腰看著童謠,童謠輕喚了一聲,爹!瞎子手一顫,把錢攥緊了,正要遞給童謠,不知怎麼又把手縮了回來。看那樣子,他還不太相信石榴變成童謠了,這丫頭真成了自己的女兒了,姓童了。他叫了一聲童謠,童謠條件反射般地答應了。但她臉紅了,有些屈辱,又奇怪地覺得自己是在騙這個瞎子,難道自己改個名字就真成了這瞎子的女兒?一個人的名字不就是一個符號麼,童謠不知怎麼就想起了瞎子那句時常掛在嘴邊的歎息,沒意思。
可瞎子好像不這麼想。他聽見童謠答應了,把那隻手又伸了過來,錢還在手裏緊緊地攥著,瞎子說,丫頭,從現在起,我把你這個閨女認下了,這是我這大半生的積蓄,我全交給你了,我沒想你給我養老送終,隻要你以後過上好日子,你過上好日子了,老童家的後人就過上好日子了,我就覺得這錢花得不冤。
童謠叫了一聲爹,就跪下來給爹叩頭,雙眼噙著淚水,心裏卻感到更加屈辱。童謠就以這樣一個姿態接了爹手裏的錢,接了,猶在頭頂上舉了幾秒鍾。過後,童謠又覺得這有點像表演了,自從改了名字之後,她不管幹什麼,都覺得自己有點像在表演。
童謠上學的前一天,媽帶著她到夢城繁華市區逛了一整天。沒人看出這母女倆是從煙波尾鄉下來的,她們就像真正的城裏人那樣,手挽著手款款地徜徉在步行街上。童謠的眼睛看著另一個地方時,媽就會入迷地看著女兒,她有點不敢認這個女兒了。女兒已經十六歲了,十六歲的姑娘仿佛一種迎風茂長的植物,不知不覺就長得枝繁葉茂了,有了胸了,有了腰了,屁股也長得微微翹起來了。這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年齡啊,莫名其妙的,就覺得什麼都好玩,有趣,就一臉喜氣地向人炫耀了,又不時發點小神經。女人隱約感覺到了某種正在逼近的危險,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種不祥的預感。她努力回想自己十六歲時的樣子,一想就想起了女兒現在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