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誰知道(1 / 3)

某年某月某夜

我要想一下事情是怎麼開頭的。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是冬天。我躺在搖籃裏,聽見雪的聲音很近。一個女人一直不停地搖著搖籃。她顯得有些縮手縮腳。天氣這樣冷,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盡量縮成一團。搖籃發出的單調的聲音,把周圍襯托得靜極了。

這時我聽見有人從很遠的地方走過來,腳步越來越重,踩得雪的聲音更為尖銳了一點兒。我知道那是熊國卿。還在娘肚子裏時我就能聽見他的腳步聲。他是個玩雜技的,可他走路不知怎麼這樣不知輕重。現在他快走到門口了,他邊走邊放慢了腳步。我感覺他的手已放在外麵冰冷的門手上。門手開始轉來轉去。女人猶猶豫豫地伸手去開門時,門突然開了。一股很重的寒意從熊國卿身上撲過來,女人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我躺的搖籃也跟著哆嗦了一下。

女人哆嗦著問,回……回來了?

他在女人臉上瞧了瞧。女人已經開始低三下四地撲打他皮帽子上和棉襖上的雪花了。他捉住女人的一隻手並把她推開了。他低聲說我馬上就要走,去夢城。我看見他晃了晃手裏的一張小紙片,可能是一張火車票。從那個小鎮上有一趟開往夢城的夜班車。我感到女人的手哆嗦得比剛才更厲害了。她開始給熊國卿收拾行李。房間裏很暗,房子很窄,很破。我不知道那是間小旅店的房間,還是賃來的民房。在這樣的一間小房子裏,女人每找一樣東西似乎都要找許久。女人好像在找遍地的漏洞和縫隙。我聽見了一些奇怪而驚恐的叫聲,吱,吱吱……那可能是老鼠的叫聲。在老鼠沒有現身之前,這叫聲是神秘的。那些隱藏得太深的東西,都是神秘的。

熊國卿依舊威嚴地俯視著他的女人,這時他已經站在搖籃邊上,站著一動也不動,隻盯著我看。他的眼睛開始十分怕人,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然而他很快就哈地笑了一聲,把兩隻手抄在了我的背下。我感到我的身體正在拔起,仿佛從一團爛泥中拔起。熊國卿在空中把我舉了幾下,然後就開始親我。啊——哈,啊——哈,哈,哈!他一邊親我一邊發出這種古怪的聲音,可能是為了表達某種同樣古怪的心情。

女人把該收拾的東西似乎都收拾好了。她靜靜地笑了起來。她好像沒再哆嗦了。

熊國卿把我重新放回搖籃裏,很仔細地掖好被子,除了被子好像還有許多別的東西,他都一樣一樣地給我掖好了,掖得我的身體周圍沒有了一點縫隙。在這寒冷的房間裏,我這隻搖籃是最溫暖的。我聽見熊國卿在小聲叮囑女人,叮嚀她把孩子帶好。女人嗯哪嗯哪地應著。那扇剛關攏的門又重新打開了。我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哭的。我試圖用一些力,用更加高亢而尖銳的哭聲讓女人變得警覺一些。熊國卿在一步跨出門時突然站住了,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同時也看了女人一眼,又說了一遍把這孩子帶好啊,然後他就很堅決地走了。

風很大。女人並沒有立刻關門,她手扶門檻在那兒站了一陣,風把她的頭發高高地吹過頭頂,一直蔓延到在風中搖晃的門上,門上有一個鐵環,也在搖晃。這時隻有她自己是一動不動的。有一會兒,她像是被拴在那兒了。她顯然在目送熊國卿走遠。熊國卿已經走得很遠了,遠得我已經聽不見他踩著積雪的沙沙聲響了。女人這才把門慢慢關上了。女人關上門後突然興奮起來,她把啼哭不止的我抱了起來,發瘋般地親了我一陣,我的眼淚和她的唾液混合在一起,糊滿了臉。我哭得更厲害了。女人扒開衣服,露出一隻乳房,把乳頭塞進我嘴裏。這是讓我停止哭泣的最好的辦法,可這一次沒有奏效,我還是哭。

另一個男人就是這個時候來的吧。他一來就開始生爐子。爐子裏開始冒出大團大團嗆人的煙霧。男人在煙霧中說,你啊,怎麼找了這樣一個沒卵用的男人,連爐子也不會生。我在嗆人的煙霧中聞到了醬板鴨的香味。很香。我貪婪地抽著鼻翼。煙霧很快散盡了。我看見男人臉上有很多小火苗。男人使勁地擦了一下臉,那些小火苗還在臉上飄著。女人貪婪地啃著一條醬板鴨腿時,男人把我接過去了,他在我的小臉上有點兒吃驚地瞅來瞅去,然後他扒開我的腿一手揪著我的小雞雞笑著問,這是我的兒子嗎?

女人臉一紅,悄悄笑。

她笑的時候,油慢慢從牙齒縫裏擠出來,順著兩個嘴角往下流。男人用指頭在她的嘴角抹一抹,然後放到嘴裏吮吸,她像小孩子吮吸乳頭那樣貪婪,連眼睛都高興得眯了起來。這時他說什麼,女人都答應。

男人說我給你把衣服脫了吧。女人嗯。

男人說那我可真的給你脫了。女人嗯。

於是我又被放回了搖籃裏,有幾件衣服混亂地拋灑在我身上。燈熄了。黑暗中我聽見床上有翻滾的聲音。積雪的反光寂靜地懸浮於窗外。我在此刻已變得奇異的難受。脹。那種排泄的快意說來就來。我嘩嘩地撒了一大泡尿。熊國卿可能就是在我撒尿的時候回來的。我聽見門鎖輕輕地響了一下,很輕,但我聽見了。我使勁地睜大眼,看見一個人,他全身的剪影呈現在積雪的反光中。熊國卿!

後來我才知道,熊國卿根本就沒搭那趟夜班慢車去夢城,他那張車票可能是張廢票。他去小鎮車站去兜了一圈又回來了,然後緊靠著牆壁站在樓道的陰影裏。另一個男人走進這間房子時,幾乎是擦著他的身體走過來的,然而這個男人竟沒有發現他。而女人也太大意了,熊國卿走時把門鎖上的螺絲都悄悄擰鬆了,女人竟然毫無察覺。這讓我覺得,熊國卿雖然隻是一個十分蹩腳的雜技演員,卻有著第一流的智慧,他的智慧足可以成為一個陰謀家。他悄無聲息地回來了,又突然把電燈打開了,床上那對摟成團的狗男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等到他們明白了,熊國卿已經蹺起二郎腿坐在了房間裏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而他手裏攥著的一把鏽跡斑斑的大扳手,是他平時用來修理高腳獨輪車的。他攥著一尺來長的扳手,嘴裏叼著煙講話,你們都不想死吧,不想死就跪下。

男人先跪下了,跟著女人也跪下了。都光溜著身子,跪在熊國卿蹺起的那條二郎腿下。熊國卿用翻毛靴子在男人的額頭上踢了一下,男人的額頭上馬上就有了一個汙濁的鞋印。

熊國卿口裏煙冒了一下,問,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男人瞅了一眼女人,女人哆嗦了一下。

熊國卿的目光也轉向女人了,他又做了同樣的動作,不過這一腳沒踢在女人的額頭上,而是奶子上。那是哺育我的奶子,有一股魅人的聖潔的氣味。母親的氣味就是從那裏散發出來的。然而熊國卿竟在上麵踢了一腳,女人雪白的奶子上馬上就有了一個汙濁的鞋印,我頓時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但熊國卿臉上的表情卻十分溫柔,他溫柔地哄著女人,我知道,這事怪不得你,你隻要說實話,這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哆嗦在女人身上持續著。她的臉色在變,越變越白。她說,我冷,我冷……

熊國卿用腳尖一勾,一件衣服飛到了女人光著的身子上。她的身子瑟縮成一團,哆嗦得反而比剛才更厲害了。她說,我餓,我餓。她一會說冷,一會說餓,她好像已經神誌不清了。熊國卿也不知她到底是冷還是餓,他看見了一隻女人吃剩下的醬板鴨腿,一下子塞進了女人的嘴裏,女人的嘴太小,塞了一半就塞不進去。這讓熊國卿奇怪地興奮起來,他一邊更加用力地往女人嘴裏塞,一邊喊,使勁,使勁!

他可能是太興奮了,忘了身邊還跪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隻是完成了一個動作,而打他的是他自己的那把大扳手。那的確是把很重的很大的扳手,隻砸了一下,就把熊國卿一生的命運都改變了,同時也改變了我的命運。熊國卿先是感到腦袋發出嗡的一聲,然後就是滿腦子的忙音。這樣的忙音後來幾乎跟隨了他一輩子。熊國卿抱著腦袋緩慢地向後仰時,那個男人已經開始不慌不忙地穿衣褲。男人把褲帶使勁地一束,然後清楚地告訴他,一年半了,對,從你女人吃下我做的第一隻醬板鴨,就開始了!

事情好像從現在開始才轉入問題的實質部分,並且和我的生命發生了深刻的聯係。那時我剛好生下來八個月。八個月,加上十月懷胎,正好是一年半。這段時間對我意味著什麼?解釋,已經是多餘的。

我的身份第一次開始受到懷疑。

塔埠街另一個故事的開端

每年夏天,塔埠街裏都是夢城最早開始熱起來的。石榴媽帶著石榴從煙波尾鄉下嫁給塔埠街開紙紮香火鋪的童先生,那天才剛剛入夏,天氣就熱得叫人快發瘋了。那種熱,石榴還是第一次感受到,沒有毒烈的太陽,沒一絲兒風,就是熱,潮濕而又叫人窒息的那種悶熱。

上車站去接母女倆的是一輛平時拉魚的三輪車。車上還沾了許多魚鱗和幹了的發黑的魚血,散發出刺鼻的味道。蹬三輪的把車往塔埠街一蹬,石板街幹裂得很,車軲轆發出很枯燥的聲音,騰起灰白的塵埃。石榴媽和石榴一邊車牙子上坐一個,又一齊伸手去扶車鬥裏那架縫紉機。石榴媽在鄉下是個裁縫,這是她從鄉下帶來的唯一家什,也算是陪嫁吧。

也許是天太熱了,石榴媽上了車就一直咬著嘴唇,咬得嘴唇都撅出來了。石榴和她媽不同,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正是對一切都特別好奇的年齡,石榴的眼睛不停地眨著,頭發也在額前晃動,晃一下,臉上就流下一串晶亮的汗珠子。石榴看見媽的太陽穴上有根筋在不停地跳,那是熱的。媽也在流汗,汗流進包紮得鼓鼓的密不透氣的胸脯上。她不知道媽今天怎麼把自己包成了一個粽子。她問,媽,你就不怕熱?

石榴媽把手下意識地伸到胸口的衫襟上,探了一下迅疾地拿開了,那隻手在眼窩裏揉了揉,好像有汗流進眼睛裏去了。她終於沒解開那顆紐扣,也許是意識到今天是她結婚的日子。雖說是再嫁,二婚頭,可有些東西還是想隱藏得更深一些,哪怕是暫時的。

車突然拐了一急彎,石榴小小的身子反彈了一下,眼前的街區漸漸變得複雜起來,跟迷魂陣似的,許多灰塵像蟲子一樣成群地飛舞。石榴那時還不知道自己正處在人生的轉折點上,她感到頭暈,迷茫之中隻覺得四周的一切都衝著她撲過來,而不是她朝著什麼目標奔過去。

蹬三輪的把車一橫,悠長地喊了一聲,哦,到了!

石榴使勁睜大眼,看見了一個大花圈。

石榴又在那花圈後麵看見一個磨磨蹭蹭走出來的十分高大的瞎子。他往石榴跟前一站,石榴感到四周一下子黑了。

個奶奶的天,著了邪火哩!瞎子兀自吼了一聲。竟有許多人跟他一起附和,就是,個奶奶的天,著了邪火哩。這些個漢子,有站的,有蹲的,都一律打了赤膊,肚子上纏條死蛇似的汗巾,一看,就知道是些出苦力的漢子,蹬三輪的,碼頭上背腳的,還有打魚的。他們早早地就候在了這紙紮香火鋪的門口,為的是來討杯喜酒喝。

可瞎子卻麵無喜色。瞎子捏了一下鼻子,歎口氣說,沒意思。

瞎子的鼻子周圍突起幾顆黑頭粉刺,也許是天太熱的緣故,天一熱就會長出許多多餘的東西,不必要的東西。瞎子的態度讓幾個漢子頓覺沒趣。有個漢子硬著頭皮打趣,你看你,還說沒意思,鼻頭上都長了騷嘴子了,以前可沒見過長過。這話把幾個漢子逗得笑了起來。瞎子也跟著笑了幾聲,笑了又歎口氣說,沒意思,個鄉下破娘們,還帶個拖油瓶哩,沒意思。

鄉下娘們好啊,鄉下娘們接了地氣,腿腳長得結實,有股摽勁兒。

幾個漢子便一齊附和,就是啊!

十二三歲的石榴,在一邊聽著瞎子一聲聲歎氣,一聲聲沒意思,不禁替她媽委屈起來。石榴開始隻知道她媽要嫁給一個城裏人,她不知道她媽是要嫁給城裏的一個瞎子。可城裏人就是城裏人,城裏的瞎子也和鄉下的瞎子不一樣。幾個出苦力的漢子幫著石榴媽往屋裏搬縫紉機時,瞎子抱著胳膊站在一旁,那樣子竟有幾分尊嚴和傲慢。石榴盯著他看。石榴不知怎的突然對他敬畏起來。

瞎子走了過來,一隻手摸到了石榴的童花頭上。

瞎子問,你這丫頭,老盯著我幹嗎?

石榴一驚,這瞎子怎麼知道她在看他?這瞎子好像不是個瞎子,你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裏呢,他比亮眼人看得還清楚呢。石榴忽然顫抖起來。

一個漢子喊,叫爹啊,丫頭,這是你爹!

石榴張口結舌。她不是不想叫,是叫不出。

石榴媽出來了,正好看見瞎子的一隻手放在女兒頭上。女人心裏一熱,喊女兒,石榴,叫爹啊!

石榴猶豫著,小臉憋得通紅。

瞎子說,罷了,罷了,別折殺了我,我不是她爹,我知道我不是。

黑漆漆的小路盡頭

一直到現在,我還從未叫過熊國卿一聲爹。

他是我爹嗎?他一會兒說是,一會兒又說不是。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很多東西就完全搞亂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而且是唯一的男人,是我的父親,問題是這個男人是熊國卿?是小鎮上那個賣醬板鴨的男人?還是別的什麼男人?

其實要搞清楚並不難,可以去驗血,可以去做DNA親子鑒定。

那天熊國卿抱著我,就是要去醫院裏鑒定。那個女人跟在他的身後,隔著十來步遠。她好像不敢走得離熊國卿更近。而在女人的身後,可能還有一個隔得更遠的男人。這三個人走在同一條路上,路的一邊是一條鐵軌,不時有火車從他們身邊呼嘯而去。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我一生都感到突然和意外。我在一瞬間感到自己飛了起來。熊國卿一隻手摟抱著我,另一隻手扒在火車的鐵欄杆上了。開始我還以為他是被火車掛住了,我聽見那個女人在身後拚命喊叫,她可能也以為熊國卿是被火車掛住了。那是一列運煤的敞篷貨車,熊國卿抱著我翻上煤堆時,我看見有很多煤塊從車上撒下去,在散落的煤渣中看見那個女人在道軌的一側猛地站住了。她沒有哭,也沒再喊叫。在那個無比陰暗的早晨,那完全是個凝固了的形象。在飛奔的列車上我看到她的身影在往後倒退,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小得像一匹樹葉時,她才輕輕地顫動了一下,消逝了。

自那以後熊國卿就帶著我一直在跑。我永遠也不知道那個小鎮在哪裏,那個女人在哪裏。這些,熊國卿喝得爛醉如泥了也不會說。我最初的記憶完全來自他酒後的講述。每次提起那個小鎮,他就會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看著一個方向,仿佛看見有什麼東西。這時我會下意識地跟著他的目光看,我看見一條杳無人跡的小路向前延伸,路的盡頭是低垂的天幕,那裏有時候會映出一顆星,更多的時候則是完全漆黑的。

每次我們下車時,都是在夜晚。這讓看見我們的人都覺得十分神奇,第二天早晨,某個城市,或某個小鎮,總會突然出現兩個玩雜技的人。我在七歲以前已經掌握了一樣絕活,熊國卿扒光我的衣服,讓我躺在地上,手裏揮著兩把菜刀,在我的肚皮上輪番揮舞。我的肚皮比砧板還結實,一塊豬肉,立馬就可剁成肉泥。把豬肉扒開後,露出我的肚皮時,上麵沒有一絲刀痕。當然,熊國卿不會這麼快就結束一個遊戲,他會盡量延長時間,吊足觀眾的胃口。在他的刀下,我血肉模糊的肚皮是最煽情的,擺在我耳朵邊上的那隻搪瓷碗裏,鋼鏰兒接二連三地落下,那是我最喜歡聽到的聲音,我感到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錢落在飯碗裏的聲音更好聽。

熊國卿那時基本上不耍雜技了。他的獨腳高輪車遺落在那個我不知道在哪兒的小鎮上。但他把那把大扳手帶出來了,它成了我們表演的一樣道具。在我開始表演之前,他會做一些開幕的遊戲,比如拿頂、翻筋鬥、倒立著走。這沒什麼,沒幾個人愛看了。但在我的表演結束之後,他有個遊戲還是值得一看的,他讓我佯作生氣,用一把大扳手猛擊他的腦袋,而且盡量做得像是一個偷襲的動作。一下,隻一下,熊國卿便抱著腦袋緩慢地向後倒去。也許是我的表演太逼真了,也許是那大扳手上還有股經久不散的血腥味,這時人群中總有發出一片驚呼,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啊!

這是我最喜歡玩的一種遊戲,它讓我感到極大的痛快。但一到夜裏,隻有我和他單獨待在一起時,他就會原形畢露,小兔崽子,你是不是真的想在我腦殼上來這麼一下?他用腳猛踹我的肚子,他一輩子好像都穿著那雙翻毛皮鞋。他一邊踹一邊罵,我知道你想,你很想!

我們在一座城市或一個小鎮上從不會待上兩天,不管到什麼地方他都不知道怎麼那樣擔心畏懼和心神不定。他從來不住旅館,更不租房住,每晚我們都縮成一團地躺在離鐵軌很近的樹叢中,有時甚至宿在荒郊野地的墳堆裏。這個人好像不怕鬼,卻對人類充滿了恐懼。

我不怕鬼,但也覺得人沒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熊國卿讓我對著他的嘴尿尿。我已經無法回憶起他這個壞習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隻要我打個尿噤,熊國卿就會張開嘴,對著我的小雞雞。

尿,往我嘴裏尿,別灑了!

他猙獰的牙齒和陰暗發綠的牙床讓我毛骨悚然,而且格外惡心。可他臉上是一副嚴肅認真的神情。剛開始我可能是太緊張了,小雞雞劇烈地抽搐著,尿意很脹,可尿卻憋回去了。我就使勁逼,想把尿逼出來。我的頭上甚至開始冒汗了。他好像比我更著急,把我的小雞雞揪住,用眼睛盯著它。我的緊張隨著他的動作變得很痛快,尿水突然失去了控製,一下子噴射出來,尿得他滿臉都是。這讓他猝不及防又十分氣憤,那焦渴的眼睛又變得十分怕人,隻現出眼白。尿流到他眼睛裏去了,停了一下,接著便順著臉流下來。他用手去阻擋那些流下去的熱尿,並不斷地往嘴裏拂。這一切顯得很古怪,我突然發現他是跪在我的跟前的。

他不但讓我對著他嘴裏尿,還找來了一隻敞口的瓶子,讓我把多餘的尿撒在瓶子裏,拌上買來的燒刀子酒、糯米醋,用膠布封上口,封存七七四十九天,然後解封。但這東西不是用來喝的,而是擦手,擦腿,擦腳板心。擦得最多的是他那個受過傷的光腦殼。他有一頭茂密的頭發,可他一直剃著光頭。每次擦過那種古怪的液汁之後,他的頭發就開始瘋長。這時那把老式的剃頭刀就開始派上用場了。他在開水中把剃頭刀煮沸消毒,先把頭發剃光,剃得像一把鋸了把兒的青灰色葫蘆瓢,然後就在後腦勺上劃一刀,又用瓶子裏那種古怪的液汁止血。他的腦袋老是疼,可能是挨了那醬板鴨老板一扳手之後落下了後遺症。夜裏我常被他痛苦的呻吟聲驚醒。痛啊……唔唔……痛啊!我在黑暗中迷迷盹盹地看著他時,他抱著腦袋使勁地擰著,好像要把腦殼從脖子上擰下來。接著我又聽見他向蒼天禱告的聲音,老天哪,你饒了我吧,你讓我去死吧。我不由得悲傷地痛哭起來。這樣哭著的時候我在想,如果他死了,我到哪兒去呢?我很想回到他說過的那個小鎮上去,可那個小鎮在哪裏呢?每次我一哭,他就氣得咒罵起來,醬板鴨,醬板鴨,我還沒死呢,你就哭喪啊!

他一直叫我醬板鴨。醬板鴨是我的名字。我也真的很像是一隻醬板鴨,我渾身上下就像被烈火烤焦了,又被醬油澆透了,甚至連我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也真的就像醬板鴨的氣味。我發現熊國卿每次叫著醬板鴨不停地咒罵時就好像分散了他的痛苦,而我,寧可聽他的咒罵聲,也不願聽到他痛苦的呻吟聲,那更讓我難受。我默認了這個名字,我是醬板鴨。

如果這樣還不能讓他解恨,他就在自己的後腦勺上劃一刀,阻斷了那根讓他痛苦的神經。他的身體果然好多了。我後來又知道了,我往他嘴裏撒的那些尿,是童子尿,這是可以強身健骨的,長功力。他說他的大半個腦袋原來都是麻木的,玩雜技時半個身子不靈活,完全不聽使喚。他腦子裏的事我不知道,他的身子我倒是看見過,腰以下嚴重浮腫,一按一個窩。他給自己開了一刀,這種症狀便迅速地消失了。過了半個月,他讓我再捏他的腿,一捏,我的手被有力地反彈了一下,那是繃緊了的肌肉。

兒子。你爹棒不棒?他問了三遍。

他問了三遍我都沒反應過來。誰是兒子?誰是爹?

給鑰匙係上紅流蘇

那個叫石榴的女孩有了一把鑰匙,這把鑰匙可以打開城市某條偏僻街道上的一扇門。石榴媽從瞎子手裏接過這把鑰匙,石榴又從媽手裏接過這把鑰匙。石榴把這鑰匙使勁一握,手心裏不由自主地出了一手汗。那感覺,就像這把鑰匙打開的不是一房門,而是一座城市。

石榴生怕這把鑰匙掉了,她找來一根紅流蘇,係在鑰匙上。她幹這事時小臉紅潤,表情幸福溫馨。她把鑰匙掛在脖子上,久久地看著這把緊貼在心口上的鑰匙。看了這把鑰匙,她的眼光便奇怪地變了,看什麼都覺得是可以用這把鑰匙打開的。

石榴原來其實不叫石榴。石榴進城之前有個十分土氣的名字,叫荊小筐。

有一個叫荊逸民的男人,是石榴的父親。

對這個男人,石榴媽顯然要比石榴了解得多。

石榴媽不是那種沒文化的女人,她念書一直念到了高中畢業。她本來是可以通過另一種方式理直氣壯地走進城市的,但在她即將參加高考之前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懷孕了。這個讓她懷孕的男人,不用說,就是荊逸民,她的同班同學。兩人在高考中雙雙落榜,而且連複讀的機會也沒有了。為了遮醜,他們在那個異常炎熱的夏天匆忙結了婚。

石榴媽還記得,荊逸民第一次把她領進門時婆婆那失望的樣子。那個鄉下老太婆,倒是巴不得兒子考不上大學,就留在鄉下,像他爹一樣做一個種田的好把式。石榴媽嫁進那家裏之前,公公就死了,但那個種田的好把式,留下了一條牛。婆婆就像侍候自家漢子一樣侍候著老漢留下的那條牛。婆婆把牛養得汕光發亮一身膘兒一身力氣,等著兒子來駕馭它。是條漢子就少不得牛,駕馭得了牛的漢子才能駕馭得了女人。婆婆的目光很遠大,看見牛了仿佛就看見了駕著牛的漢子了,甚至看見在前邊牽著牛繩的兒媳婦了。婆婆眼裏的兒媳婦是一個手大腳大、紅潤結實的鄉下女人,屁股也是又圓又大的,是鄉下那種勤快的會過日子會生崽的女人。

可石榴媽顯然不是她想要的那種兒媳婦,石榴媽哪像鄉下姑娘啊,秀秀氣氣的,臉那麼白,個子高是高,卻是高挑個兒,一看就不是那種吃得苦幹得了重活的壯實女人。那鄉下老太婆一看見石榴媽這樣子,臉立馬就皺成了一團,像條苦瓜,沒半點喜色了。婆婆那怪異的樣子,讓石榴媽當時很緊張,臉本來就白,一緊張就更加白。她隻好腳跟腳手跟手的不離荊逸民左右;她覺得荊逸鳴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可那個刁鑽古怪的鄉下老太婆,偏偏要把荊逸民不斷地喊過去,嘰嘰咕咕,嘰嘰咕咕,像隻老母雞,不知跟他嘰咕了些什麼,一邊說還一邊朝她不停地張望,鬼頭鬼腦的。荊逸鳴過來後,她悄聲問他,她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荊逸民說,你什麼也沒做錯,你隻是投錯了胎,你不該生在鄉下哩。

石榴媽聽了,扶著門框低頭站了好久。她知道這話肯定是婆婆說的。婆婆不但說得出而且做得出,連一副早就準備好打發給兒媳婦的祖傳的白銀手鐲,愣是沒拿出來。沒拿出來就是沒認她。石榴媽也沒計較這個,她是嫁給荊逸民又不是嫁給那副白銀手鐲。

石榴媽想,隻要荊逸民對她好就行了。

可荊逸民從結婚那天起突然就變了。這個男人竟然把沒考上大學的責任一咕嚕兒全推在了她身上。這個男人壓根兒就沒愛過她。結婚才三天呢,他就急不可耐地走掉了,說是要進城去打工。就是那三天給了石榴媽作為一個女人的全部疼痛。他好狠哪,連紅蓋頭還沒來得及掀開,就撲上來了,壓在她身上了。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以前兩人偷偷摸摸的,他可會疼人,可會哄人,可會討她的歡心。現在她完全屬於他了,他卻像是瘋了,喘著粗氣,凶巴巴地啃她,咬她,撕她。他成了一匹狼了。

個婊子,你害了我一生哪你個臭婊子!

他怪叫一聲。在他的怪叫聲中,濺起一些血一些汗一些奇怪的汁液,濺在床單上,濺在她臉上,身子上。石榴媽嚇壞了。三天後荊逸民說聲要走;她真巴不得他快點走,立馬就走。

荊逸民這一走就很少回來了。開始還一個月兩個月回來一次,後來就變成了半年,一年。再後來就越來越不像話了,在石榴媽進城去找他之前,他已經連著三年沒回來過了,也沒往這家裏捎一分錢。

荊逸民剛走那會兒,婆婆老是罵石榴媽,罵她連個男人也守不住。石榴媽開始還流淚,還一個人捂在被子裏偷偷地哭。後來她不哭了,每次婆婆罵她,她就從鼻子裏哼一聲,她說一個長了腳的東西,一條牛也拴他不住呢,你能守得住?

石榴媽雖說不是個出苦力的鄉下女人,卻是那種幹起事來很細致很徹底的鄉下女人。她很快就學會了一手裁縫手藝,成了煙波尾鄉下手藝最好的裁縫。石榴從小身上穿的就是式樣新穎的新衣,這是她媽照著服裝書上的圖樣裁剪出來的。石榴媽也時常給婆婆縫上幾身衣服,可婆婆穿上了新衣還是不滿意,她一看見石榴就生氣,因為石榴是個丫頭,而且石榴媽生下這個丫頭就沒再生養了。婆婆於是又有了數落石榴媽的理由。

石榴媽不生氣,石榴媽笑著說,你給我找個漢子來,看我會不會生崽?

石榴媽去了城裏一趟,還真的找上了個漢子。一回來,她就對石榴說,媽要帶你進城,媽又給你找了個爹,城裏的爹!

老婆婆也聽見了。當時老婆婆正在剁豬草,剁得好響。但石榴媽的聲音那麼大,好像是故意要讓老婆婆聽見。老婆婆剁一刀,罵一聲,騷貨!又剁一刀,罵一聲,婊子!老婆婆是小聲罵的,可石榴耳朵尖,聽見了,她不知道媽聽沒聽見。老婆婆剁第三刀時,石榴眼睛就紅了,她看見了血。老婆婆剁了自己的手指了,可她還在一刀一刀地剁。石榴暗自吃驚,一個老婆婆,頭發那麼白,血還那麼紅。

石榴媽這時就跟示威似的在老婆婆麵前大搖大擺,走過去,走過來,天氣熱,她連胸衣也不穿,就穿條褲衩,上下都赤裸著。反正這家裏隻有三個女人。老婆婆越是那樣剁,她的胸部挺得越是高。她胸口那兩件閃光的器物,咄咄逼人,讓老婆婆忍無可忍,可又沒什麼辦法,隻是使勁地往肚裏咽唾沫,喉嚨裏發出很渾濁的響聲。這時石榴站在門角的陰影裏,入迷地看著媽那高昂的樣子。她那樣子令石榴十分向往,她不知道自己還要多久才能長成母親的形狀。

這時媽突然叫了一聲,石榴!

石榴吃了一驚,她不知道媽是在叫她。那時她還叫荊小筐,這名字是老婆婆給她取的,叫了十幾年了。可媽突然不再叫這個名字了,媽說,從今往後你就不姓荊了,你跟我姓,你姓石,就叫石榴!

石榴媽姓石,石榴姓了她的姓。姓石姓荊,石榴無所謂,但石榴覺得石榴這個名字是好名字,媽是念過書的人,媽比那個鄉下老太婆會取名字。石榴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別大,那是她在煙波尾鄉下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也是最明亮的一個夜晚。她朝窗外看過去,正好看見一棵被月光照亮了的石榴樹。石榴很喜歡那棵樹長得亭亭玉立的樣子。

老婆婆忽地冷笑了一聲,個丫頭片子,姓啥還不都是個丫頭,你叫小筐跟你姓,你就能變成個男人,能變成她爹?

石榴媽說,我就是她爹,這十幾年我又當媽又當爹,那姓荊的沒養過她,沒管過她,沒給她洗過尿片子屎片子。我生她時他在哪?他現在又在哪?他死了哩!

老婆婆歎口氣說,你就少說幾句吧,你說了他也聽不見,這小筐的屎片子尿片子,我可沒少洗過哩。

石榴媽問,你姓啥?你姓荊?

老婆婆怔了一下,像是突然哽住了。老婆婆十七八歲嫁到老荊家,在這家裏待了五六十年,好像才突然發現自己也不姓荊,也不是這老荊家的人。老婆婆第一次感到茫然了,茫然地瞪著眼想了一陣。她可能把自己姓啥早已忘了。

現在,石榴已經進城了。她甚至很真實地掌握著這城市裏的一把鑰匙了。她給鑰匙係上的紅流蘇,在她胸前飄呀飄的,可不知怎的,小小的石榴突然像那個鄉下老婆婆一樣茫然起來。

這是我的家嗎?

失重致命的念頭

現在我和熊國卿又扒上一列火車。上車之前他又給自己開了一刀,刀口還劃在原來的那個地方,他覺得那裏長出了一個變硬的、增大的東西,像一枚桃核。他想把這東西取出來,可怎麼也取不出來。他流了很多的血,擦血用的紙扔得滿地都是。他休息了三次,還是沒把那東西取出來,便要我把他的傷口重新縫合起來,就用平時那種補衣服的針線,不過都在開水裏煮過了。

現在他靠在車鬥鏽跡斑駁的板壁上,臉色像死人一樣灰白,眼皮也睜不開。我感到這一刀可能要了他的命,他翻進車鬥時動作十分笨拙,險些兒掉下去了。這是一列空車,車鬥裏什麼也沒裝,散亂地扔著一些幹稻草,還有一些破紙箱,不知原來是裝什麼的。可這一列空車居然跑得很快,我不知道它為什麼要把這麼多空車鬥猛力向前拉。車鬥顛得很厲害,沒有足夠的重量壓著它,顛得猶如要把一長列車鬥掀起似的。熊國卿可能不想讓自己被顛起來。他仍然緊閉著雙眼,可是咬緊了牙關,然後開始蹬直雙腿,繃緊了浮腫的雙腿。但這毫無用處,他找不到一個固定的支撐點,車鬥一顛,他至少要顛起來半米多高,在半空中停住了。此時我聽到他有氣無力的哀歎聲,醬板鴨,我現在真的要死了,你開心了?

他可能還想罵我幾句,可一下子又摔了下來,摔得很重。他隻剩最後一口氣了,我想他這一下肯定摔死了。這讓我很傷心,又奇怪地感到十分內疚,好像他的死和我有重大關係。我猶豫再三,最後卷起了一支煙。我已經十五歲了,熊國卿並不反對我抽煙,我抽了幾口,感到異常苦澀,但一縷縷青煙,反而使我的頭腦變得比剛才更清醒了。我慢慢湊近了熊國卿,為了克服顛簸帶來的失重狀態,我不得不跪趴下來,一隻手撐地,一隻手把熊國卿垂到胸前的腦袋扶起來,我用手去探他的鼻息時,一個像牲畜般嘶吼的聲音從牙縫裏迸了出來,我還沒死呢,我什麼時候死我會告訴你的!

我低聲向他哀求,告訴我,那個小鎮在哪兒?它叫什麼名字?

聽了這話熊國卿竟然笑了,他睜開雙眼看著我,我就知道你一直惦記著這件事,你一直都想找到那個小鎮,去找那個婊子……

我哭喊起來,我就是要去找她,我要殺了她!

真的?熊國卿直起身子,仿佛陡地增添了力量,但車又猛地顛了一下,熊國卿又被顛了起來,一屁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這次他沒有摔昏,摔下來後他伸出雙臂摟住了我,我感到他的手用了力,也很有力。他精神抖擻地問我,兒子,說說看,你要怎麼殺了她?

我連想也沒想,就說,我要用大扳手開了她的腦袋。

籲!熊國卿深深地歎了口氣,搖著頭說,這法子不好,這是人人都會的法子,沒什麼意思,你要想一個誰都想不到的法子,不但要殺了她還要不讓任何人知道,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我問他有什麼好法子,我說,我聽你的!

熊國卿沮喪地搖了搖頭說,殺一個人容易,難的是不讓任何人知道,我想了十幾年了啊,可是還沒有想好。

那時我可能還不知道這是一個難題,熊國卿說完那句話時我撇嘴笑了笑,順嘴把抽剩的煙屁股吐在了風中,然後側身一翻,扶著車鬥慢慢站了起來。那一點火光被風吹出老遠了,不再閃爍,我確信它已熄滅。我心中仿佛隻剩下了一個冰冷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