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滴血的嗩呐(2 / 3)

我站在那兒發愣時,阿妹趕上我了。她毫無表情,平靜就是這樣。但我覺得她好像對我笑了一下,隻是沒吭聲,腳步也沒停。但她走得比剛才快了許多。當一個影子經過我時,我發現我的這個妹妹真是善於掩飾自己,而那時,我竟一點也沒覺得有什麼異樣。正逢桃花汛,水漲了,阿妹平時洗衣的那塊石頭已淹掉了一半,還有一半,也很快就要淹沒了。每年冰雪開始化淩,河水就會一天天清亮起來,流過來的,也都是上遊的冰山化出來的雪水。船也突然中了邪似的多了起來,每條大船屁股後麵都掛著一條小船,大大小水牽成一串,一路走來,又一路走去,然後又不知去向。

這些船中會有一條是來接小水的。阿妹吃過中午飯,就要坐一條船走了。嫁得不算遠,下行十五裏一個叫大堡柳的村莊,就挨著這條大河。阿妹以後回趟家,倒也還方便。我歪著桶舀水時下意識地朝河裏看了看,那條迎親的彩船此時還不見蹤影。它可能在等著一件什麼事發生。

挑著一擔水回來時,我看見爹正坐在後門口的一隻石碌碡上悶悶地抽著煙,石碌碡下扔了一地煙屎,踩上去要十分小心。我一直十分小心,他那火爆脾氣一觸即發。他看見我走來時斜了我一眼,我腳一歪差點把水潑了。我是被這老漢打怕了,他對我有一種天生的敵意。在他眼裏,我永遠都是一個斜視的對象,好像我欠了他什麼。我覺得我早已欠了這個老農民一身債。一輩子也還不完的債。

後門開向大河。河壩很寬,沿河一帶的人家都是在河壩上建房。我爹坐在這兒,能夠一直看到河穀。他一直看著河穀。我轉身去大河裏挑第二擔水時,雲林突然來了。很明顯,這不是什麼好兆頭,雲林兩隻眼都陷了下去,嘴裏銜著一隻嗩呐,並不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一點詭異。我爹一看見雲林,眼睛咯噔一下,立刻就把臉繃緊了。我也感到氣氛有點緊張。

離我爹還挺遠哩,雲林就大聲問,阿妹要出嫁了?——沒人搭理他。

嘿,嘿嘿,我也來討一杯喜酒呷哩。

這話我聽著也有點蹊蹺,話裏還藏著話哩。

然後,他一屁股在石碌碡的另一頭坐下了。他吹響了嗩呐。黃銅的外殼,和別的嗩呐沒啥不一樣,但我注意到了嗩呐邊緣的銅鏽,可能已經好久沒人吹過了。現在它在吹,這是聽慣了的聲音,嗚咽聲,有一條紅綢帶,向空曠的地方飄著。但這樣一條紅綢帶遮不住嗩呐上的裂縫。這把嗩呐有點漏風,有點走腔走調。雲林是個孤兒,和方四婆婆一樣是村裏的五保戶,那時候,村裏也就這一老一小兩個五保戶。但雲林這小子還挺有誌氣,小學一畢業,他就找隊長說,我不吃五保了,我已經養得活自己了。怕隊長不相信,他還挑著一百多斤重的一擔牛屎滿村裏走了一遍,不光隊長看見了,一村人也都看見了,我爹也看見了。中,這小子挑得起一百多斤重的一擔牛屎了,不必讓全村人養活他了。

雲林有一個夢想,那就是憑力氣掙一幢自己的房子,娶一個媳婦兒。他也真是很有把力氣,十六歲不到就開始掙一個壯勞力的工分了。等田地分到每家每戶時,雲林傻眼了,光憑力氣不成了,這地裏的各種活路,輕的,重的,雲林有力卻使不上勁。但這小子聰明,他很快就纏上鄰村一個吹嗩呐的老師父,一進門就給老頭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這禮數也不知從哪裏學來的,煙波尾都很少有人懂這禮數了。那老頭比我爹心軟,便認下了這徒兒,便手把手地開始教他手藝了。

我爹心腸看沒這麼軟。雲林看上我妹妹了,上我們家門時,一見我爹納頭便拜,又把那三跪九叩的大禮行過了一遍。我娘心軟,覺得後生是個好後生,就是連個掛鋤頭的地方也沒有,雲林還一直住在早先的下鄉知青住過的老隊部裏,那房子都快塌了。這是女人的見識,我爹考慮的可不是這些事,他在想一件很大的事,他在想這件大事時,他的目光又變得讓我陌生了。他有時看著我出神,有時又看著我妹妹出神。這樣的目光似曾相識,我想起來了,興許我妹子也想起來了,那次,在他買回那條小牛犢子時,這樣的目光也曾出現過。這幹巴硬實的老頭兒可能又在盤算什麼,我感覺到了,他那個禿頂裏裝了數不清的計謀。

雲林磕完最後一個頭。他抬起頭來時,額頭上多了一片黃土的印痕。他沒擦,他等著我爹發話呢。我爹背靠著牆根沉默地抽完了一袋煙,拍拍雲林的肩膀說,呃,呃,伢崽啊,你這套禮數咱煙波尾的後生仔怕是沒一個人行得來了,你講禮,我也是講禮的,可還有一個禮數你忘了吧,彩禮!我也不找你要多的,五千,就五千,不多吧?那是一分也少不得的,呃,呃……

雲林瞪大眼睛看著我爹,我爹卻不看他,繼續抽煙。

煙霧中,我爹眼裏好像還有一個更加迫切的東西。

好!雲林轉身走時說了一句狠話,等我掙夠了五千塊錢,再來老丈人磕頭。

要說這小子的確很有誌氣,但我爹已經等不及了。而我娘後來一輩子都在後悔,她倒不是後悔自己錯過了這麼一個送上門的好女婿,她是後悔自己當時怎麼忘了,怎麼沒想到拿條幹淨手巾,給雲林把額頭上的那片黃土印跡擦掉呢。女人心細。後來我娘一直為這點兒事嘮叨,好像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一個疏忽。

我就是雲林上門後不久考上大學的。那張嶄新的紙片兒寄來時,我倒沒像範進中舉那樣跌進糞坑裏,我一臉的壞笑。我突然明白了什麼。阿妹把那紙片兒翻過來又覆過去地看了好幾遍,疑疑惑惑的問我,哥,這張紙片兒就能把你變個城裏人了?娘也有些疑惑,她在虎口上掐了一下,我莫不是做夢吧?我兒子吃上皇糧了?最冷靜的還是我爹,他是這屋裏的當家人。越是這樣的時候,他的腦子顯得越是清醒。他甚至連那張紙片兒都懶得看一眼,就噗的一聲把在喉嚨裏堵了許多天的一口痰吐了,又用腳跟使勁一輾,輾進黃泥裏看不見了。

然後我就看見他的腿硬了一下,人已經站起來了。

我後來忘掉了許多事,但沒忘記我父親的這一連串動作,這都是些很小的極容易忽視的東西卻與我和我妹妹一生命運攸關。我早已被一種確切的預感所抓住。但我爹很沉得住氣,那些日子他經常出門,他出去連招呼也不打,一家人都不知他上哪兒去了,而每次回來他已醉得東倒西歪,後麵跟著一群狗,爭搶他的嘔吐物。他膝蓋以下的褲腿沾滿了爛泥,就像剛從地獄裏喝了酒回來。可他自己不知道他這樣子有多惡心,他舒服地哼叫著,呃,呃,洪生,洪生,你個雜種,你笑得那麼怪幹嗎,你給老子過來!

他從破爛的布褂子裏摸索出一遝票子時,就像把自己的內髒都翻出來了,褂子口袋和幾塊補丁都翻在了外麵。數數!他用票子甩打著我的額頭,呃,呃,你以為一張破紙片真能把你變個城裏人啊,你看看,你看看,為你個雜種能穿上皮鞋,老子可是豁出去了!

我知道這是爹給我籌到的學費。我一張一張地數過了,數得很慢,我還從未數過這麼多錢。我爹一直舒服地哼叫著。

我不數了。我突然問,你把小水給賣了?

老漢吃驚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很慘。他不哼了,他一躥而起,伸手就去夠掛在房梁上的鋤頭。你個狗娘養的啊!他哭喊了一聲,一鋤頭腦已經掃過來了,但沒打在我身上,而是打在我娘身上。娘攔住了爹,娘替我挨了這一鋤頭腦,娘一下就打得趴在地上。趴在了地上的娘還在大聲喊,洪生,洪生,跪下,快給你爹賠個不是啊洪生啊……

我卻一臉壞笑,這個書我不念了!

我爹已經完全瘋了,那鋤頭腦劈裏啪啦地在我身上一頓亂揍,他連眼睛也不睜開,還把衣袖捋起來了,瞧那胳膊多結實,油黑的汗毛也都齊刷刷地支棱著。而我從來沒感到這麼痛快過,當鮮血從每一個傷口裏湧出來時,更激起了我一種強烈的釋放的快感。

在我說出事實的真相時,阿妹一直站在一旁,就像個無所適從也很無辜的旁觀者。但她顯然並不吃驚,這其實是個比我更心明眼亮的主兒。她可能早就猜測到了自己可悲的命運。但她隻是站在一邊看,在那根年深日久的鋤頭把在我身上斷成兩截之後,她的腳步動了動,好像是要走出去,但她走到大門口時忽然又折了回來,一個深的彎腰,跪下了,不是跪在爹跟前,是跪在我跟前。

哥,我早已想明白了,就算爹把我賣了能送你去念大學,妹子這一輩子也值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