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這話時毫無表情,我卻一下癱在地上。
我的腿好像被打斷了,但卻感覺不到一點疼痛。疼痛被無限地延續下來了,潛伏下來,在我一生未來的日子裏早已變得麻木而隱秘。但它禁不住絲毫刺激。我還記得那天,當雲林慢吞吞地吹響了嗩呐時,它突然變得尖銳了。我的腳步越來越重,就像我後來的骨質增生。我一步步挨近那條大河時,阿妹扭頭看了我一眼。她毫無表情。或者,她的表情平靜而神秘。
她還坐在那塊被水淹掉了一半的石頭上。花兒和紅桃也來了,這是村裏和小水玩得最好的兩個丫頭。三個鄉下丫頭滾圓的屁股占滿了這塊石頭,又把三雙光著的腳丫子一齊伸到了水裏。這個季節的河水還涼津津的,三雙光腳丫子很快就變得通紅了,四周很快又浮起一堆白沫。這其中有一個丫頭馬上就要嫁掉了,三個人都有些黯然神傷,好像要嫁掉的是自己。她們說著什麼我聽不見,那種鄉下女孩間的耳畔低語,充滿了唯有她們自己知曉的秘密。但我舀水時忽然聽見了一陣低低的啜泣聲。我還以為是阿妹在哭,花兒和紅桃也以為是小水在哭,她倆一齊去看小水。但我妹妹沒哭。她在一動不動地看著這條大河。很多東西都慢慢流近了,水上反射的日光把她的臉照得很亮。花兒又和紅桃互相看著,哭的竟是傻乎乎的紅桃。花兒問,你哭什麼啊?紅桃用手背揉著紅紅的眼睛,背過臉說,也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就哭了。
雲林的嗩呐聲從我們家那土院裏一直傳到河穀。嗩呐是令人心碎的聲音。阿妹沒哭,但阿妹凝神聽著這嗩呐聲。從河上吹過來的風,吹拂著她還沒梳理的頭發,風一停,她那在風中飄揚的頭發就紛紛落了下來,寂靜著,像一團籠罩在頭頂的陰影。
花兒和紅桃挽上衣籃,都走了。
我挑水走時,也催了阿妹一聲,小水,早點回吧。
她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還是沒說什麼。
太陽更高了。鄉下人的日子很少有這樣的一天,多麼好的天氣,多麼好的陽光。方四婆婆還在努力回憶我妹妹小水是什麼時候生的,又是怎麼生下來的。但已經沒幾個人在聽了。幾個請來的幫工都在桌上擺碗筷,酒盅。我也不知來來回回挑了多少擔水了,水從缸裏漫出來時我還歪著桶在往裏倒。我娘突然驚叫了一聲,洪生,水漫了啊!我猛地打了個激靈,看娘時,她一雙穿變了形的舊布鞋早已泡在水裏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河穀裏突然傳來了驚慌的喊叫聲,隱約聽見是誰跳河了。我把扁擔一撂,拔腿就往河邊跑。
方四婆婆忽然興奮得用拐棍直搗地,啊——哈!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啊!
我爹比我跑得還快,我突然明白他為什麼一直坐在後門口的這隻石碌碡上,他顯然早就預料到了什麼。這老漢水性也是極好的,等我跑到河邊上時,我妹妹已被他從河裏撈起來了。阿妹臉色煞白,渾身濕淋淋地站在那裏,反倒顯得更俊俏了,更加楚楚動人了。
阿妹啊,我打著哭腔喊,你幹嗎要跳河哩!
我這句蠢話立刻招來了爹的一個大嘴巴,他壓低聲音衝我嘶吼,你個雜種,誰說你妹子跳河了?她是不小心滑進河裏了。
這老漢反應可真敏捷,立刻就讓我和他統一了口徑。
很快河穀地就圍滿了人,我爹說沒事,讓我妹妹隻管像平時走路那樣走。可我妹妹好像覺得很害怕,她被爹剛一推出來,又趕快縮了回去,但很快又被爹推了出來。爹還是說,沒事。這樣折騰了幾次,花兒就在人堆裏滿頭大汗地問,叔,到底怎麼回事啊?她這樣問的時候還喘著粗氣兒,顯然是剛從家裏跑來的。我父親對圍著的人抱了抱拳,大聲說,沒事哩,丫頭剛才不小心滑進河裏了,借光,借光,讓讓道吧。但還是有人不大相信,雲林衝我妹妹悲憤地喊,小水,小水,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阿妹沒應,但她好像又一次清醒過來了,她在擰著濕衣服的水分,她使勁一擰,河水立即以一種力量噴射出來。
一回家阿妹就把自己關進了房子。那是她一直住著的一間小廂房,門關得很久,許久都沒有動靜。我又莫名地擔心起來,我爹卻說沒事,他已經忙著招待新姑爺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我那妹夫,這小子前不久剛從城裏跑了副業回來,他是個木匠,可去了城裏一趟,他就不像個鄉下木匠啦,還有點擺譜呢,像個城裏人似的把兩隻手抄在褲子口袋裏,走得就有些搖晃了。我父親恭恭敬敬地把這新姑爺請到第一席上坐了,臉上堆滿了笑,跟個漢奸似的。大夥兒的目光也一下子全聚在了他身上。那小子忍不住就有些激動了,眼睛亮起來,架子擺得更大,顯得自己在這個時候很重要。
爹又叫我一聲,洪生,給新姑爺斟酒!
我低著頭給他斟酒時,他看了我一眼說,你就是洪生,你念大學的錢還是我給的哩。
他沒叫我一聲哥,我還能容忍,他突然提起這個事,就像錐子把我刺了一下。我感覺我的手在發抖,酒液潑濺出來了。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我往那小子臉上潑了一杯酒。
那是幾杯酒下肚之後。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喝了幾杯,但我一直在喝。當我一杯酒潑下去,屋子裏突然一片死寂。好像有什麼不對勁,有什麼消失了。一屋的人都感覺不對,方四婆婆劇烈地咳嗽起來。當昏沉沉的醉意撲來時,我依稀看見一個赤裸著的黝黑背脊從阿妹房裏溜了出來。那是雲林。雲林,他怎麼會……我看見了他背脊上的汗珠,就像剛才蒸籠裏出來似的冒著熱氣,我感覺我渾身在發抖,仿佛在做夢,又像是幻覺。我都不知道後來是怎樣結束或抹去這個夢或幻覺的。
事情可能真的發生了,也許什麼都沒發生過。但那個新姑爺和我一樣是真的喝醉了,他衝進了我妹子的房裏,又從房裏衝出來,衝出了後門,屋裏屋外頓時大亂。我聽見父親在大聲喊,瘋了,都瘋了啊!
其實沒事。我妹妹從房裏走出來,走到了大門外,太陽正當頂,她的臉被這個春天的陽光照得一片緋紅,像是熟透了。頭發也已梳得溜光,挽成了一個鄉下成熟女人的髻。我還從未看見阿妹的這個樣子,就像我還從未喝醉過。她就像換了一個人,她真漂亮啊,真的像是一個新娘啊。然後,一切又平靜了下來,莊嚴了起來,開始舉行發親的儀式。阿妹走近了祖神牌位,開始行三跪九叩的大禮,這禮數也不知她從哪裏學來的,在煙波尾我曉得的隻有雲林懂這禮數了。阿妹磕完最後一個頭。她抬起頭來時,額頭上多了一片黃土的印痕。她沒擦。但這一次我娘早有準備,她用一條幹淨毛巾,給小水抹掉了那個銅鏽色的痕跡。抹得很幹淨。
阿妹走時,我沒看清楚,我就像條死狗似的被我爹拖進了灶房裏,他好像還不解恨,還在我身上踹了一腳,個雜種,你把老子的臉都丟盡了!我躺在柴火上,醉得一塌糊塗了,但心裏清楚。自我考上大學之後,我爹就成了這一村最有威望的老人,可現在我不光是在這煙波尾村丟了大醜,我這醜還會丟到十五裏之外的大堡柳。這不光是我丟醜,我爹丟醜,我妹妹嫁過去之後怎麼做人哩。我後悔得腸子都發青了,一陣一陣地嘔吐。娘不時進灶房裏看看,用火土灰把我嘔出來的穢物掩蓋上。娘來一次歎息一次,早知道這樣,真不該叫你回來送你妹妹,唉。過一會她又哀歎,你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哩?你看不起你妹夫,就是看不起你妹子啊!
我張嘴想說什麼,哇地一下又嘔出一攤黃的綠的東西。
我沒能去送送阿妹。我一直像條死狗似的躺著,沒人來叫我,隻娘過來又把我嘔出來的東西掩蓋了一次。她已換上了新衣服,我父親肯定也換上了那身壓在箱底的中山裝,他們都要去送我妹妹,一直送到大堡柳,妹妹的家,也算去正式認一門親家。
河穀裏傳來一聲汽笛的鳴叫時,我知道那條機帆船已經起錨了。
我扶著牆壁站起來了。我想去阿妹房間裏看看。我看見的是一堆灰燼,阿妹把她從小學念到初二的那些書和本子燒掉了。這燒掉的灰燼就像給死人的燒化的冥鈔,這也的確是我妹妹的一次祭奠。但我還是發現了什麼,一條紅綢帶,躺在床底下,像是黑暗中的唯一還沒熄滅的火燼……
這時我又看見了雲林吹起了嗩呐,他打著赤膊,黝黑的脊梁灼灼發光。他死心塌地戀上了這東西。他仿佛不是用嘴在吹,他的每一根神經都繃直了。那是煙波尾有過的最激動人心的一幕,他身體的起伏就像靈魂本身的動蕩,但你沒聽見嗩呐聲,你看見血一滴一滴地從嗩呐裏吹出來。他不停地吹,把一個村子都吹瘋了。他忘了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