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奈何山上 奈何魂(2 / 3)

幾乎不易察覺地,緩慢地—— 

兩個黑衣人在悄然向後移退,這移退,說是這兩個黑衣人慌駭之後的有意動作,毋寧說是他們兩人在心神驚懼之下的下意識反應,甚或,以他們往昔的強悍習性,連他們自己都可能不知道他們已在畏縮了。 

黃衫客半側過臉,默默凝注身後不遠的棵黑色巨鬆,鬆樹的枝丫在盤結飛舞,在寒瑟的秋風裏掀起如濤之聲,天上的烏雲滾動著,聚合著,四周光度晦澀,在這猙獰的黑色石山襯托之下,是一幅活生生的地獄圖啊! 

微微歎了口氣,黃衫客的語聲如來自幽,那麼遙遠的響起:“這奈何山,真是淒冷蒼涼。” 

兩個黑衣人暗裏一哆嗦,不知所以的互相看了一眼,黃衫客轉過身來,目光遠淡的望向山下的一片浮沉落霞:“世上萬物輪轉,皆有生息,天地運行亦順著生息之道周而複始,沒有任何事物可以例外,花有開放,也有凋零,人自墜地,終至衰老,四季轉換,白晝黑夜,互相交替而永遠不能無異,今日,與明天便截然不同,花謝了,縱使再開,也永遠不是原來的那朵花了,人一去,不會再有這個人回來,而現在……” 

他的雙瞳清澈的望著兩個黑衣:“今天快要過去,永沒有第二個今天來了,黃昏象征著一段最美麗的,詩情畫意的沒落,代表著不朽的結束,人在這個時候離去,意念與感觸上應該非常舒適與恬靜。” 

可憐生的,在這個時候,兩個黑衣人哪裏還有心緒領受黃衫客這一段充滿了柔靜的話語,他們又不知不覺的退後了幾步,三隻眸不敢稍有閃眨的瞪視著黃衫客。 

黃衫客淡淡的一笑道:“這山的名字不好,也叫奈何,二位,泉之下有道奈何橋,你們知道不?” 

獨目者喉頭顫動了一下,他鼓足一口氣,語聲卻沙啞低澀:“項真,你夠狠……” 

黃衫客搖搖頭,道:“不,我不狠,人活著,不要有痛苦存在心間,若這痛苦大深沉,還不如遺忘,當然,深沉的痛苦是不易遺忘的,但是,我們卻知道有一種最佳的方法,你們不會忘記今天的仇恨,也是痛苦,我用這最佳的方法免除你們的痛苦,不是非常仁慈而又寬厚麼,嗯?” 

肥胖的黑衣大漢驀然一跺腳,氣塞胸隔的大吼道:“古哥,我們還等什麼?你還怕咱們死了沒有人報仇?” 

黃衫客冷冷的接上道:“會有的,如你們運道好,你們便不會白死。” 

獨目者那隻獨目驟而凶光暴射,喘息刹時急促起來,黃衫客淡漠的一挑那雙劍眉,猝然掠進——這是他自開始以來,首次主動攻擊! 

淡黃色的影如一抹流光,獨目的與胖大的黑衣人方始驚覺,已經到了眼前,兩個人慌忙分躍左右,四掌齊出斜劈,但是,卻有如擊向一個虛幻的影,尚未來得及收勢變招,那肥胖的黑衣人已厲嗥一聲,滿口鮮血狂噴的仆跌出步之外! 

獨目者心頭的跳動似乎已在這一聲厲號發出的同時凝結,他不及側視,雙掌迅速按地,兩腳似兩個流錘般拋甩而起,但是,不幸得很,黃衫客在古怪的一個回旋之下,已握住了他的雙腳,像要擲掉他仇恨一樣地猛力摔出,獨目者在空掙紮翻舞,他似乎要脫出這股足可致他於死命的強大力量,可是,他顯然失敗了,就在他的四肢盡力箕張之際,時間已造成了遺恨——他的背脊整個撞在一塊堅硬的黑色山岩之上,反震之力,又將他硬生生的朝反方向彈出了七尺! 

黃衫客望著這一幕悲劇結束,他沉默了片刻,慢慢的走到獨目者奄奄一息的身軀之旁,獨目者的麵孔,這時看去有著極度的怪異,臉上的線條,扭曲得完全不似一個曾像個“人”的麵孔,他的嘴巴大張著,兩隻大板牙暴露唇外,稀疏的眉毛隨著他胸腔的起伏在顫抖,滿臉是血,一隻獨目,像要突出眼眶一樣盯視著俯身向他凝望的黃衫客。 

黃衫客靜靜的看著他,靜靜的道:“古固,假如你痛苦,那麼,這痛苦就會很快消失了!” 

獨目者喉頭呼嚕著,獨目泛白,他努力翁動著嘴巴:“項……真……你……確是……背著……煞字一個!” 

那黃衫客,嗯,他叫項真,平淡的看著古固,平淡的道:“善泳者溺,古固,哪一天,我也說不定栽在另一個地方,或者我們的情形不盡相同,但,結果卻一樣,我們遲早都得在奈何橋上過一遭。” 

古固的眼球上翻,瞳孔的光芒淡散,他哆嗦著,吃力的叫:“等著你……圈抱龍……全在等著你。” 

語音尚在寒冰的空氣繚繞,說話的人卻已在一陣劇烈的抽搐後寂然不動,是的,他怕永遠也不會動了。 

項真站好身,回顧山頭的株巨鬆,喃喃的道:“深秋了,天地間的氣息實在蕭索,似秋月之下聞蕭聲,淒涼……” 

他轉身下山,有如一朵淡淡的黃色雲彩,那麼飄渺,那麼灑逸,像一顆劃空而過的流星,當你發現,已經消逝無蹤。 

奈何山,依舊聳立在煙霧似的沉靄之,就像煙霧裏的一個幽靈,朦朦朧朧的,淒淒切切的,它不知道生命的意義,它不會識得人世間的悲苦,或者,它隻曉得奈何! 

輕輕的風吹拂著那柔黃的衣衫,項真飄逸的行走在這條寬闊的驛道上,路兩旁的白楊樹上隻剩下稀疏的枝梗,像一幅隨意揮灑的淡墨畫,顯得如此清雅,而在清雅,又帶著一抹難以言喻的虛虛渺渺的意態。 

一條清溪,在幾株幼鬆之側彎向裏去,這幾株幼鬆,那麼靜逸的生長在驛道旁的窪處,青鬆白楊,相映成趣,另有一番風光。 

項真那雙如劍斜聳的眉毛微微舒展了一下,漫步行入,在清溪之邊安適的坐了下來,默默凝視著清冽的流水,那麼專注,那麼平靜,仿佛欲在流水撲捉著什麼,這,或是過去,或是將來。 

溪水,升起一連串的泡沫,泡沫浮在水麵上,隨波而去,又散了,散得幹淨,散得不帶一線蹤影。 

悄然歎息一聲,項真的眸裏泛出一層朦朦朧朧的,如夢如幻的煙霧,他的麵容沉靜,在沉靜裏,微漾著悒鬱與落寞,而這樣,卻越加使他的神態俊逸,越加使他美得尋不出些兒瑕疵了。 

遠遠的,有一陣急促的步履之聲傳來,這步履聲很急,很亂,沒有看到,已可猜測出那奔跑的人,是處在惶恐失措的情形之下。 

項真淡淡漠漠的往外飄了一眼,路上,他已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蹌踉奔進,這人一臉絡腮胡,膚色黝黑而兩隻眼睛又圓又大,但是,他此刻渾身上下卻染滿了血跡,髻發散亂,麵孔上充滿了痛苦與悲憤交織成的條線,張著嘴已,流著白色泡沫似的唾液,那樣,狼狽加上淒慘。 

忽然這大漢重重的在地下摔了一跤,他慌忙爬起,但卻在一聲尖銳的鞭梢呼嘯,又仆倒下去,背上,清晰的映現出縱橫交錯的,血淋淋的鞭痕。 

項真向那人背後看去,嗯,在尋丈之外,一個身材修長,穿著一襲月白儒衣的年青書生,正單手負在身後,右手握著一條尺多長的細刃蟒鞭,那麼閑閑散散的,像在抽苔一頭狗那樣地鞭打著這高大漢,看情形,像這樣一路鞭打下來,已經有很長的一段路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