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先廢寢忘食地拚命幹,他要在拉運麥捆前鋤光玉米地裏的草,所以自帶幹糧水囊,奮戰不息。
“五哥,五哥,出來吃飯!”孝先抹著額頭的汗,從齊胯深的玉米地裏急走出來。見女人腆著肚子,左臂挎飯籃,右手提茶壺,又慌又喜,三步並作兩步趕過來,接過女人手中的東西,關切痛惜地說:“看你,大肚子多累,我不是帶了午飯嗎?”
“你知道大肚子累,還著急地把人家肚子搞大。”女人笑嘻嘻地逗漢子輕鬆輕鬆。
“那烏鞘嶺,誰知道一發即中。求你當心,別再送,不就三四天嘛,一咬牙就過去了,啊!”
“趁熱吃吧。”女人催促著。
孝先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黃米飯,咕嘟咕嘟喝了茶,起身擦把汗,拾起鋤把準備再幹。女人收拾了碗筷,挎籃子也要走。孝先欣慰地一直目送女人一腆一腆地走遠了,才鑽入玉米地裏。鋤著鋤著,犯起愁來:想娃娃,盼娃娃,這娃能生得出來嗎?
孝先搶鋤結束之後,便搶運麥子,生怕淋在雨裏頭。自己挑捆子,自己裝車,跳上跳下,忙得無暇擦汗。雙杏看在眼裏,疼在心裏,也喜在心裏。到場畔送茶水時,她情不自禁地說了句:“你咋這樣能幹!五哥。”
“不能幹的男人,你喜歡嗎?騎毛驢看唱本,走著瞧,能幹還在後頭哩!”孝先自信自豪地道。
“看把你能的,我倒要看看,你還有哪些能耐沒顯露出來。”女人樂滋滋地衝著漢子道。
“死爬牛(蜣螂)拖木鍁,大頭子在後頭。日子長著哩,你就瞧個夠吧。”
孝先笑眯眯地端詳著蔭堆(未揚的糧堆),盤算著能揚出多少石麥子,麥子揚完後,他就著手蓋過冬的新房,也是媳婦生孩子的月房。老人說:七月和泥,八月蓋房,泥巴結實,房子硬朗。時令不饒人,活兒不等人!
孝先開始揚場了。好順的風,將麥苡子一個勁兒吹去,白生生的麥粒顆顆落地,嘩啦啦一陣輕響,孝先好開心。
麥粒剛形成一個小丘,風向變了,不是左旋,就是右翻,苡子一點也風不出去,和麥粒一塌糊塗地混合落地。落得孝先一頭一身,辮子摻滿了苡子,抖又抖不掉,取又取不出,又癢又熱,憋得孝先好不痛快,才狠下心來,回家洗頭休息,不幹了。
雙杏正給漢子洗衣,見孝先情緒不佳,有點頹喪,疑惑地問:“咋啦?看你滿臉不快活的樣子。”
“你看,難受死了,風不順。”孝先彎腰低頭給女人看,原來,滿頭滿臉滿脖子滿辮子都是麥苡子,辮子成了一條毛毛草草髒裏巴嘰的牛尾巴。
“過來,蹲下,把辮子拆開,我給你洗洗。”女人招呼著。
“我也想洗一洗,可又一想,反正還得幹。幹,就難免藏苡窩土的,算了吧。”孝先為難地道。
“五哥,我想……”
“想啥?”
“幹脆!烏鞘嶺後,你不是強行拆掉了我的裹腳布嗎?”
“那是為了你走長路方便嘛。”
“為了方便幹活,咱也幹脆剃了辮子,咋樣?”
“那咱不做大清朝的人了?”漢子有所顧忌地反問。
“隻要咱心裏有大清,身子骨就是大清的;心裏沒有大清,辮子留得再長再粗,照樣叛國投敵,辮子頂啥用!”
孝先被女人的一番話給怔住了,細細一琢磨,覺得她有見地有膽識。他遲疑了下:“那……”
“方圓幾百裏見不上個人,怕啥!一旦遇上官兵,就充和尚,怕啥!”女人一再鼓勵。
“自個兒咋好剃呀?”漢子作難了。以往辮子前麵的半月頂自個兒可以摸著剃,如今要剃個全頭光,就沒那個把握了。
“別怕,剃頭我見識過。我達的辮子頭就是我媽給剃的,我也試過。你拿剃頭刀子來。”女人催促道。
孝先迅速找來了剃頭刀子,慎重地交到女人手裏。
雙杏用熱水浸透孝先頭發後,自個兒在小板凳上坐穩,叫孝先盤腿坐在麵前,這樣,高度剛合適。雙杏左手繃緊孝先的頭皮,右手握好剃刀,小心翼翼,專剃那牛尾巴辮子,一刀一點,一點一刀,剃得發辮失去根據地,剃得女人專心致誌,額頭汗珠滾滾。女人心裏一直告誡自己,除了剃辮子,其他一切都不想,都不聽,都不看,小心再小心,謹慎又謹慎。終於,女人輕鬆地長噓一口氣,將一耷拉又長又髒的發辮提在空中。孝先也耐心地等待著這一刻,雙手一摸,頭光了,舒心地笑了,側身一瞧,長辮提在女人手中,抖得灰塵直冒。他不由得伸出左手拇指說:
“紅蘿卜蘸辣子,吃出沒看出,你真行,算個把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