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風已滿樓(3 / 3)

“小人不敢。此乃為了天下太平,為了太閣地下的冥福,也是為了內府大人,為了黎民百姓……”

看到澱夫人流淚,宗薰一時不知所措。他這才發現自己的鐵石心腸。

“請夫人見諒。小人乃是因為想到了賴朝公舊事,無法平靜。”

“你說得很好!”澱夫人不再掩飾挖苦之意,“時勢變了,天下之事已經由宮裏全權托付給了將軍。”

“正如夫人所言。”

“要想改變這個事實,就必須發起戰事,戰而勝之?”

“道理上是如此。”

“好,我會將這個理好生向秀賴說明。不僅是秀賴,我也會拜托福島、加藤,以及所有尚與我們有來往的人。告訴他們,時勢變了,若是對豐臣氏還抱有忠義之心,就必率先服從江戶。”

這樣一位通情達理的夫人,為何此前無人將事實真相告訴她?宗薰突然想要指責片桐和小出的疏忽。

“我知道了。將軍在天下公亡故的年紀就要退隱麼?”澱夫人喃喃道。

澱夫人絕非不明事理之人,宗薰想,問題還是她身邊人缺乏見識和誠意。不管怎麼說,這樣罕見的重擔讓一介女流來背負,的確勉強。倘若身邊的親信不指點,不反複提醒,她的動搖自是必然。然而在宗薰看來,這城中如今實在缺乏這種有識之士和有誠意之人,到底誰才能真正明白太閣遺願的深意?

在堺港,宗薰乃是可以公正評價信長公、秀吉公和家康公三代的大誌和業績之人。信長公偉略過人,秀吉公才能超群,家康公的治國方略讓宗薰願為之肝腦塗地。但這太平,便是這三位誌士造就的嗎?非也。信長擅識人,秀吉善用人,家康則兼二者之長。正因如此,他們各自擁有忠心能幹的家臣,而且從未誤斷過大局。但僅有這些,便能創造一個太平盛世?

有一種東西在背後幫扶了他們的大業,萬千世人往往看不到它。不用說,它便是眾生的希望,是百姓的意願。宗薰認為,這種力量單獨看去,雖甚是渺小,可合為一道,便為滔滔大河,可決定天下方向。

此流默默在亂世流淌了一百餘年。世人已經漸漸淡忘太平為何物,但在心底,卻處處憧憬盛世,時時探索太平。故,當他們感到有太平之象,即便無人鼓動宣揚,他們也會暗中幫忙。宗薰想讓澱夫人明白此理。

“夫人,宗薰還有一事……請莫怪宗薰多嘴。”

“噢,那就聽聽,你的話讓我平靜了下來。”

“不,此事或許會擾亂夫人心誌。小人深切感受到夫人舅父總見公與太閣大人、將軍這三公的奇緣。”

“奇緣?”

“是。若無此三公,天下依然戰亂無休,黎民蒼生還在遭受塗炭之苦。”

澱夫人坦率地點頭,“是啊,言之有理。”

“是奇緣啊!”宗薰看到澱夫人同意自己的說法,感到是明言的時候了,“若無三公,首先便不會有大阪城。大阪現今仍隻是石山本願寺的門前小町,四周蘆葦叢生。”

“說的是啊。”

“這麼一想,便覺總見公實在睿智。”

澱夫人見宗薰首先讚譽的非秀吉,而是信長,眨巴著眼睛,麵帶不解。

“夫人您大概也知,想到在大阪築城的乃是總見公,太閣大人乃是繼承了總見公遺誌。”

“不錯。”

“小人有時會想,莫非三公乃是不忍看著蒼生受苦,而降臨到人問的神佛?”

“嗯,是蠻橫粗暴、渾身血腥的神佛。”

“非也,非也。這三公之間,從未發生過真正的爭鬥,此便是明證。太閣大人和將軍此前唯總見公馬首是瞻。”

“這話不差。”

“總見公從一開始便視將軍大人如親兄弟一般。總見公總是把將軍稱為三河的兄弟,二人同心協力。太閣大人也迅速繼承了總見公大業。”

“是啊。”

“太閣知總見公和將軍之誼,故即便有小牧之役,卻並不在意,甚至將親妹妹許配與他,成秦晉之好。要是三公之間互有交惡,怎會有如今太平?這種奇緣,對於萬民來說,愈想愈覺得慶幸。”

“的確如此。若是三人相爭,現在肯定還是亂世。”

“是啊。”宗薰不覺身子前傾。今日的他,失去了一個老練的茶道名師應有的謹慎,“小人想說,因為此緣而聚首的三公,為了天下萬民而攜手,總見公和太閣大人已不在人世,但將軍大人順利繼承了二公遺誌。若切斷此緣,而致兩家兵戎相見,那才會招致神佛詛咒和萬民怨恨。將軍大人已充分意識到此憂,請夫人也莫要忘記。要是將此神佛奇緣變成惡緣,總見大人和太閣大人在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宗薰話畢,始憂心澱夫人的反應。

澱夫人脾氣倔強,要是觸怒於她,她便會失去理智。宗薰手心捏了一把汗。可澱夫人卻毫無動怒的跡象。她似忘記了方才的挖苦諷刺,從心底裏同意了宗薰所言。宗薰覺得是告辭的時候了。他未像往常那般泛泛說些逢迎之辭。他隻相信,若和家康翻臉,信長公和秀吉公也會怪罪。“蒙夫人寬宏大量,讓小人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小人就此告辭了。”

“這就要走了?你說得很好。我有一樣東西送你。”澱夫人拍拍手,叫來右京局,貼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言,是要賞賜衣物。

“小人不勝榮幸,多謝夫人。”宗薰拜領致謝後,告辭而去。

澱夫人一動不動呆呆注視著院中,不是心緒不佳,她是想把心中美麗的幻影,完整保存於記憶中。

“我要去秀賴那裏,正榮尼一人跟著即可。現在秀賴也該習完字了。”她說著,就要站起身來,旋又改變了主意,“還是先去看看千姬吧。不用先去告訴她,她是我外甥女。”言罷,她捂著嘴爽朗地笑了。“嗬嗬,看我這記性,阿千現在已非外甥女了,是媳婦。嗬嗬。”

“是啊。”正榮尼鬆了一口氣,低下頭,“還有誰跟去?”

“用不著那些個繁文縟節,就你一人跟著就是。”

“小姐一定很高興。”

“是。”

一路上澱夫人喜不自禁,“想想,阿江與還沒有兒子啊。”

“是啊,聽說都是女兒。”

“阿千是長女,長女是我的媳婦。”澱夫人沒好意思繼續說下去。正榮尼知她為何這般高興。她肯定是在想,家康退隱之後,下一個將軍便是秀忠,秀忠之後呢,便是秀賴。千姬終是聯係秀忠和秀賴的繩索啊。這種空想,讓她頓時想起了早已忘記的千姬。

澱夫人一臉興奮地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千姬房口。千姬正跟她從江戶帶來的童女阿點相對而坐,玩著雙六。侍女們看到澱夫人到來,頓時慌作一團。來之前未通報,慌張亦是自然。一個侍女忙伏在地上施禮,另一個往屋裏跑去。

“不用了。看啊……從這裏就能看見阿千,清純坦然,也不知畏懼,真是可愛啊。”

但侍女們卻未從字麵上理解澱夫人的話。澱夫人喜挑剔、好挖苦的毛病眾人皆知。有侍女道:“奴婢馬上請小姐出來迎接。”

“不用了。我隻是想來看看阿千。”

這時,一個嬤嬤慌忙跑了過來,伏在地上,戰戰兢兢說了些歡迎之辭。澱夫人並不覺異常。是因為我的關係,才這麼害怕——她這般想著,走到屋裏。但走進去之後,她才發現千姬和阿點已不在原來的地方。“咦,小姐呢?”

“在那邊迎接。”

澱夫人大吃一驚。在隔扇外她剛才站過的地方,千姬和阿點並排跪在一處,雙手伏地。

“噢,阿千。”澱夫人皺起眉頭——分明不必這樣見外。即便她因掛念而來,這些下人卻仍然沒有放棄冰冷的戒心。想到這裏,她動了感情,走過去,彎下身子,托起千姬,“好了,阿千,現在是我的孩子,不用到這裏來迎接。為何不繼續玩雙六?”

“我們可以繼續玩嗎?”

“噢,當然。快帶阿點去那邊玩吧。”

兩個孩子偷偷對視一眼,點頭,坐到一邊。可明顯地看出,她們感到意外。

“你們跟小姐都說了些什麼?是不是說我禮法森嚴?”澱夫人想到什麼便會說出來,這是在太閣生前便養成的習慣。

聽到這話,嬤嬤愈惶恐了,“不,絕無此事。”

“那麼剛才小姐怎會那般提心吊膽,剛才還在無憂無慮地玩耍著呢。”

“這……關於這事,奴婢想跟夫人解釋一下,請夫人移步。”

澱夫人完全沒有了心情——要離得千姬遠遠的,這不是擔心她嚇壞千姬嗎?

“你說吧。”

“奴婢也是今日才知道榮局已有身孕的事。”

“你說什麼?身孕?”澱夫人急道,“你說榮局?她……”

嬤嬤怨恨地看著澱夫人,並不作答——分明為此事而來,卻這樣明知故問,夫人到底想做甚?

“你怎不說話?榮局怎的了?”

“是……有身孕了。”

“和誰?在這屋子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嬤嬤皺眉搖頭道:“不是在這裏。”

“那,莫非和本城的年輕武士?”

“是在本城,可非當差的武士。”嬤嬤盡量冷靜。她以為澱夫人乃是故意將責任推給年輕的武士,頓時心生反感。

“難道是出入的商家,或者是巡視的……”

嬤嬤一臉嚴肅,示意其他侍女退下。在眾人麵前,她無論如何也難對澱夫人直言。眾人退下之後,她道:“奴婢想,夫人已決定如何處置了。請問夫人,當如何處置榮局?”

“你在說什麼?快說出那人來?眼中竟沒有我了,說不定我會將兩人同時斬首!”

“同時斬首?”

“是。是誰?說!”

“夫人,您這話可重了。奴婢深知榮局的為人和性情,夫人要是隨便找個人,硬說他是偷情之人,將他和榮局一起斬首,那榮局實在太可憐了。”

“我隨便找個人?”

“是。夫人,不管怎麼說,榮局乃是被人所強。”

“被人所強?”

“是。她時常蒙少君召見。但少君還小,誰也未想到竟會出達等事。”

澱夫人驚訝地半張著嘴,茫然若失。

嬤嬤這才明白澱夫人真不知此事。早知如此,還不如不說。可秀賴卻跟榮局說,他已告訴澱夫人了。

“我又虧欠了阿江與了。”半晌,澱夫人小聲道,眼圈通紅。

此後,正當她一邊想著如何與江戶那邊說,一邊為了封住悠悠眾口而煩躁不安時,八月初,卻收到了江戶來函。

慶長九年七月十七,阿江與夫人終於生下了一個眾所期盼的男嬰。這是一封充滿喜悅的報喜函,此男便是日後的德川家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