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小人直言,宗薰也這麼認為。”
“先生看來不是個會說謊之人。你去了江戶,有何想法?在你看來,秀賴到了十六歲時,將軍會如約把天下歸還他嗎?”
宗薰沉住氣,盯著澱夫人。她果然是想問此事!對於這種無知,他感到悲哀、厭惡不已。他還清楚記得,關原合戰之後,當澱夫人聽到“與秀賴和澱夫人無關”之言時,是多麼欣喜若狂。她並非不清楚,將他們母子趕出大阪、暴屍荒野,乃是亂世慣例。她的狂喜是在為自己慶幸,因而應立即派出使者致謝。秀賴到了十六歲便將天下交還——即便這是男人與男人憑著至高的信譽作出的約定,在此時,早已成了一紙空文。
不管怎麼說,三成是以秀賴為名出兵。
“夫人,此事小人不知。不過,一連幾夜陪將軍閑聊,小人可切身感受到將軍的心情。”
“什麼心情?”
“其一,六十三歲後,將軍便欲退隱。”
“六十三?不就是今年嗎?”
“是,就是今年,也就是說,明年便要退隱。將軍為何說六十三歲後便退隱,夫人,您知其中深意嗎?”
“這和我有何關係?”
“這是太閣大人故去時的年齡。”
“天下公是六十三……”
“夫人都忘了?太閣是在虛歲六十三時歸天的,故將軍明年便要退隱。隱者無塵無欲,他說他要以隱者身份,幫助世人締造太平。現在仍是多事之秋,故很多人都說為時尚早。將軍卻明確回道:‘不早了,要是不讓後繼者把自己當成已過世之人,習慣獨力治理天下,天下如何大治呢?’”
宗薰已不想再不切實際地阿諛奉承,讓澱夫人繼續做她的春秋大夢。他甚至不再害怕她發怒。
此前,他以堺港茶道名師的身份,一一拜訪了各地的大名。和豐臣氏關係不大的人,都或多或少對家康的寬大感到擔憂:“大阪或許有一日會成為太平的障礙。”家康在關原合戰後對秀賴母子的處置,也讓他們有些不滿。
蒙豐臣氏厚恩的西國大名當中,並無一人認為天下還會回到秀賴手中。他們所想,隻是如何使得豐臣氏存續下去。他們為了這個目的而焦思苦慮,卻又不得不看家康的臉色。
肥後的加藤清正,在江戶修建了氣派的府邸,乘著駿馬四處轉悠,美髯飄逸,向江戶百姓展示威儀,然而他對家康卻是畢恭畢敬。這一切都是為了豐臣氏,他在示威和忠誠間作到微妙的平衡。而此時,隻有澱夫人還在白日做夢。
宗薰又道:“夫人知道嗎,將軍六十三歲之後,便會讓位,此決心已不可動搖。”
“是說秀賴還不到年齡?”
“是。將軍也認為,世間尚不太平,內府大人恐難勝任。”
“那麼,秀忠為下一任將軍?”
“是。”不知不覺,宗薰被一種同情心驅使著,些須生出欲改變這個可憐女人的想法之念,“小人說過有兩件事。這還有一件,就是人不知自己會活到何時。”
“這事……我也知啊。”
“將軍便是悟到了這個理,才決定在太閣大人歸天的年紀退隱。這說不定便是從已故太閣大人那裏學來的。人的壽數無法推測,因此在後繼者的培養上,絕不可掉以輕心。”
澱夫人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嘴角微微抽搐,她死死盯著宗薰,不語。
“故,後繼者必須擁有號令天下的能力,即便一年後將軍身有不測,後任將軍也能治理天下。”
“……”
“但是,新的將軍還無兒子。夫人也知,阿江與夫人所生都是女兒。故第三代將軍是誰,皆不可知之。小人要說的另一事便是,下一代將軍是誰,均還未知……”
“這麼說,這麼說,秀賴將會成為第三代天下公?”澱夫人顫聲問道。
宗薰有些慌亂,澱夫人可悲的荒唐大夢,差點把他也卷了進去。
其實,宗薰認為,隻要秀賴有能耐,作為秀忠長女夫婿,家康不定會考慮讓他成為第三代將軍。從江戶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在琢磨此事。但不管怎麼說,這些卻都隻是想象。宗薰想要說的是,第三代將軍還沒確定,因此豐臣氏應該自重,這是他的忠告。可澱夫人卻拚命咬住此言不放,讓他感到且羞且恨。
“夫人,關於‘天下公’這個叫法,小人有些想法。”
“這個稱呼不妥嗎?”
“不是妥與不妥的問題。夫人好像還不知,如今和太閣大人的時代不同了。”
“太閣和將軍不同?”
“將軍作為武士總領,由天子任命,手握天下之柄。這始於源平時代的賴朝公。”
澱夫人有些不解,眨巴了一下眼睛。可因關係到三代將軍,她未插嘴。
“事情的起因,乃是賴朝公父親以及祖父時代的院政之製,即退位的天子亦可處理政務。”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武將為院政之爭傷透了腦筋。上皇昨日還信任某人,今日便信了另一人,而且,每次都會命令信任之人去討伐失去信任之人。賴朝公的父親和祖父,都因骨肉相殘而丟了性命。總之,因為上皇的一道命令,今日的寵臣便會成為明日的朝敵。隻要上皇對父親稍不滿意,便會命做兒子的去征伐,做兒子的卻也不得不去。由此,騷亂未有休止。故,賴朝公便平定了天下。”
澱夫人目光銳利,瞪了一眼宗薰,沉默不語。
“夫人,您知賴朝公與其弟源九郎義經公為何失和嗎?”
“據說因賴朝公嫉妒心太強。”
“非也。義經公帶領兄長的家臣,作為代官而立下赫赫戰功,賴朝公豈有理由心生嫉妒?賴朝公對義經公道,唯有一點要謹記,此事很是重要,可義經公卻未做到。”
“何事?”
“即便上皇要褒獎他,賜封官職,也不得接受。天下武士都是賴朝公的家臣,故,若有功勳需要表彰,賴朝自會請求上皇,而不得直接接受賜封。這一點務必遵守,務必……”
澱夫人厲聲打斷宗薰:“這些和我有何關係?”
“有關係!”宗薰亦斷然道,“若了無關係,小人何苦把這些陳年往事搬出來?這些事啊,便是對夫人問題的回話。”
澱夫人麵皮還在抽搐,她移開視線,小聲道:“那你繼續說。”
“是。賴朝公嚴格規定,武人不許直接接受上皇任命的官職,義經公卻違反了規定,接受了上皇任命,成了左衛門尉檢非違使。這便是兄弟失和的開端。賴朝公的苦心都化為泡影。隻要有人擅自接受恩惠,上皇便會為賴朝公樹敵,命他的敵人去討伐他。沒有明白兄長大誌的義經公,遭到了兄長的嚴厲斥責。於是,義經公怨恨兄長無情,心中苦悶,從上皇處領了一道討伐賴朝公的聖旨,公然與賴朝公為敵。這對兄弟的悲苦,自與夫人及大人大有幹係。夫人必須明白,將軍便是昔日的賴朝公,而太閣大人乃是助天子處理政務,二者截然不同。”
澱夫人似乎明白了一些,“你是說,天下公的時代和當今的時代,已經不同了?”
“是。夫人也知,先前已故太閣位居公卿,乃是在天子身邊處理政務的關白太政大臣。而現在將軍卻是作為武士總領,接受天子任命,建幕府而治。”
澱夫人無語,良久方道:“宗薰,你是說,這種差別對豐臣氏不利?”
“且不論利與不利。若豐臣氏家主是武將,那也在將軍屬下,乃是將軍家臣。”宗薰輕描淡寫道。
澱夫人的表情頓時僵住,“在這美好的春日,我都聽到了些什麼啊?宗薰,秀賴現如今乃是內大臣,亦是江戶的家臣?”
“二者不可混為一談。”
“那怎樣才能不做江戶的家臣?”
“離開大阪,到天子身邊,放棄武將身份。”
澱夫人舌頭打顫,無言以對。她也知,朝中公卿,皆是徒有虛名。
宗薰突然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旋又一咬牙:她遲早會明白。於是,他臉上浮現出微笑,往前挪了一步,“但夫人,這隻是理。或許明年,千姬小姐之父便成了將軍,內府大人即為將軍女婿。故,隻要雙方和睦,豐臣氏便能長盛不衰。”
澱夫人已經心不在焉,宗薰的話已然變成了遙遠樹梢上的風聲。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是何時的事?去年二月初四,家康還特意從伏見趕來向秀賴賀年,可不久他便接受了天子托付,成了武士總領,難道連秀賴也不得不服從他的命令?若是連秀賴都成了家臣,那麼加藤、福島、淺野等人,無論怎麼對家康卑躬屈膝,亦合情合理。家康也就罷了,他的兒子秀忠明年便會成為將軍。這樣一來,澱夫人和阿江與的地位便會完全逆轉。直到今日,澱夫人都覺得因千姬是妹妹之女,才娶了她做兒媳。可是這樣一來,人們卻可能說,因為秀賴是姐姐之子,阿江與夫人才把千姬許配與他。這豈非乾坤顛倒?宗薰說時勢變了,可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便會有如此巨大的轉變嗎?但亦如宗薰所言,阿江與夫人還無兒子,她不能發怒,她沒那般笨。但家康和秀忠又是怎生想的?
“或許,”宗薰乘勢道,“將軍是想在讓位之後,再看看對於自己創建的太平,世人究竟怎麼理解。當年賴朝公告誡眾人,絕不可直接接受上皇封賜,必須通過將軍才能領受,這是鐮倉幕府的本錢。可義經卻以為,這是說給眾家臣聽的,他們之間乃是兄弟,便未放在心上。這是宗薰的理解。”
“……”
“然而,這個疏忽,卻十分要命。義經公未經兄長間意而接受了上皇賜封,眾家臣自無法平靜:九郎未服從命令!若兄長因他是胞弟便坐視不管,他們必會逼問:天下可還有公正?作為處理天下大事之人,賴朝公斷不能坐視不管,於是忍痛斥責了義經公。可被斥責一方卻不明白這個道理。兄弟因此失和,兵刀相向。豐臣和德川雖非骨肉兄弟,已故太閣和將軍卻是郎舅,大納言大人正室和夫人又是親姐妹,內府大人和表妹千姬小姐已喜結秦晉之好,這遠比賴朝、又經二公關係更是親密,這才是重點。”宗薰依然熱心解釋,不說服澱夫人似不罷休。
宗薰不是會將別人不幸放在心上之人。有時,他會做個冷靜的旁觀者,可今日他卻與平常不同。為了說服澱夫人,他舉出賴朝公兄弟舊事,但說著說著,才發現此與江戶大阪的關係竟如此相像。他立時感到巨大的不安。為了太平,信長公、秀吉公和家康公等武將費盡心血,不論利休、蕉庵、曾呂利還是宗久,也都為了此願奔波一生。若江戶大阪之間再起戰事,別說秀吉公建造的這個大阪,就是堺港和京城,也可能化為焦土。
“夫人,常人以為,時勢變遷和自家並無關係。可夫人不能這樣,賴朝公兄弟便是很好的例子。豐臣氏自當為眾人楷模,如此,內府大人也定能得到善報。”
“我明白,我明白了!”澱夫人眼裏噙著淚水,“時勢變了……故,秀賴必須率先服從將軍。你就這般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