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家康擺手,內藤正次擔心地問:“大人覺得不妥?”
“不,很好,我的意思是很合適。”家康道,“我們熟知她的出身,若是讓她撫養竹千代,她定能一生帶著感激之情,盡職盡責。在孩子出生之前,考慮到有可能生個男孩,我便讓勝重把她帶來,與她見了一麵,是個諸方麵都很是妥當的女人。你說呢,勝重?”
“是,大人把她送到了大內的民部卿局處。”
“那麼,大人沒有異議?”
“很好的人選,是可靠之人。”
內藤正次突然想笑,但馬上又板起臉,他想起了在江戶選乳母時的情形。
為孩子選乳母是件大事,可是被處以釘刑之人的女兒……有人納悶不解,但民部卿局和阿江與夫人卻力薦。那是因為,其他兩位候選人都比阿江與夫人好看些。夫人是想找個強壯但不怎麼好看的京城女子。在這一點上,福子的確是個合適的人選。這就是正次想笑的原因。
“那麼,老師也在此……”
“噢,讀讀吧,這裏都是自己人,不用顧慮。”
正次從話裏可以推測出,生下男兒時應該如何,家康和秀忠恐早已有過商量。若非如此,家康不會如此爽快。
“容稟:有酒井備後守忠利、青山伯耆守忠俊、內藤若狹守清次。”
“我也是這麼想的,好,未有異議。”言畢,家康如剛剛想到什麼,注視著正次手中的信箋,“七日宴會可能已經來不及了,上邊有無寫關於三七宴會之事?”
“沒有,這上邊未寫……”
“這可不行。既取名竹千代,當照例行事。”
“是。”
“德川家裏的喜事就是譜代大名的喜事,聽著,記下名字。大納言不會有疏漏,就怕萬一。”
“遵命。”正次道。
卜齋馬上拿了紙筆遞給正次。
“三七宴應於八月初八舉行,是個吉日。出席宴會者:鬆平右馬允忠賴、鬆平上總介忠輝、鬆平甲斐守忠良、兩鄉新太郎康員、鬆平丹波守康長、鬆平主殿助忠利、本多伊勢守康紀、牧野駿河守忠成、最上駿河守家親、鬆平外記忠實、鬆平伊豆守信一、小笠原兵部大輔秀政、水野市正忠胤、鬆平周防守康重……”家康微閉雙眼,掰著手指,“若是有和七日宴重複的,聽憑大納言裁斷。”
對於家康來說,這個男孩的出生,即是鞏固太平的絕好機會。聽著聽著,勝重覺得胸口開始疼痛:大人為了締造太平盛世,已然賭上一切……
仔細想來也難怪。天下大名,何人比家康更加災難深重?他生於亂世,災苦連連。祖父和父親都死於非命,三歲便被迫與母親分離,六歲為質,十三年忍辱負重。即便掙出了牢籠,良多苦難依然接踵而至。好不容易力至遠江,又在三方原遭遇滅頂之災。那一役多麼令人刻骨銘心,從家康這話中便可見出:“我帶兵打仗的師父,乃是武田信玄,若無信玄公,我不定早就兵亡了。”
就是內庭諸事,起初也並不順遂。信長公與家康結盟以後,家康正室築山夫人為今川義元外甥女,始終對信長公抱有敵意,至死不變。設身處地為夫人想想,亦不難理解。信長殺了義元,家康卻和他結盟,還讓夫人十月懷胎生下的嫡子信康娶信長之女為妻。娘家血脈全無,仇家卻蒸蒸日上,這口氣,築山夫人怎麼也咽不下去。
但無奈之下殺妻的家康,亦甚是痛苦。事情還不止如此。長男信康乃是築山夫人所生,信長公料定,這個詛咒織田氏、詛咒丈夫的女人生下的兒子,必會和武田勝賴勾結,圖謀不軌,故令他切腹。板倉勝重知道,家康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
家康的祖父、父親、母親、妻子和兒子,全被戰亂奪去。若家康非是個執著於太平之人,他定已被殘酷的亂世車輪碾了個粉碎。然而,家康不會讓自己犯兩次同樣的錯誤,在品嚐失敗的苦澀時,他會從中發現下次成功的契機。
去歲新年,勝重曾問家康,身為所司代,為政應注意什麼。家康道:“人一生如負重致遠,不可急躁。以不自在為尋常事,則不覺不足。心生欲望時,當思先前困窘之日。”言畢,家康又微笑道:“忍耐乃長久根本,憤怒是人生大敵。隻知勝而不知敗,自害其身。常思己過,勿怪人非。凡事過猶不及。”
這是家康對自己的嚴格戒律。勝重將這些話珍重記下,每日晨起都要朗誦一遍。
如今,家康終於等到了嫡孫出生。這個孩兒的祖父是征夷大將軍,擁有著無上的權力。然而家康再怎麼得意,也不至於忘形,因今日一切都是他艱苦奮鬥所得。
家康定欲在今晚忘掉一切,做出一副怡然之態。若非如此,他怎會在飯桌上說起此等大事?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心念天下。
三七宴會邀請之人名單確定以後,家康愈發高興,開始挑選侍童。
“大納言大人提出的人選有:永井大人三子熊之助。”正次偷偷看了父親直勝一眼,道,“然後是水野市正義忠大人次子清吉郎,以及福子夫人的孩子,即稻葉佐渡守正成三男千熊……”
“哦,阿福的孩子也被選進來了?近來大納言做事很周到啊。”
“真沒想到。”板倉勝重似乎有些意外,插嘴道,“在下記得福子夫人說,她和佐渡守性情不合,已分開了。”
“這便是關鍵所在。大納言生性嚴謹,此番打破常規,將與丈夫分離之婦的兒子選為侍童,誠屬不易。其實,無論夫婦之情如何,女人最難舍棄的便是孩子。於是讓她帶一個親生孩子在身邊。這樣,阿福自會心存感激,一心一意侍奉孫兒。用人時,不能讓人心慰,人定不會盡全力。”家康這般說著,又道:“阿福有幾個孩子?”
“好像有三個男孩。”
“三個?哈哈!她丈夫還不滿意?真是個要強的女子啊。表現得好,另外兩個孩子日後自會提拔。正次,你讓大納言這般對她說。”
“是。”
“其他呢?”
“目前隻此三人。”
“太少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感情非同一般。隻有三個可不行。我記得大納言的乳母大姥局的兄弟好像有個年齡合適的兒子,好像是叫什麼七之助。轉告大納言,加上他,如何?”
“遵命。”
“方才的名單裏好像有直勝的三子。”
“是,熊之助。”
“有兩個熊,是好搭檔。這熊之助今年多大?”
“五歲。”
“這麼說,七之助稍大些。他們都是竹千代的貼身侍童,年齡有大有小,人愈多愈好。對了,鬆平右衛門佐家裏也有一個,好像叫長四郎,是養子,原為大河內金兵衛之子,因生得聰明伶俐,被右衛門佐收為養子。他也可。再,阿部左馬助之子,他也能成大器。總之,要在竹千代周圍調教出一大批人才。要抱著這樣的心思,廣泛搜羅人——你就這般告訴大納言。”
主公仍然回到了人才調教上,板倉勝重心中不由暗笑。
歸根結底,人之賢愚乃是由其心念決定。就板倉勝重所知,人各有所求。以柳生石舟齋為例,無論看什麼想什麼,他都會與兵法結合一處。會見禪僧,出席茶會,聽講儒學,談論國學神道,他都會將自己的體會與兵法聯係在一起。對於他,兵法即是性命。正因為這種執著,他才成了兵法大家。已經亡故的澱屋常安,在開墾中之島時,一心一意;做大米生意時,頗為忘我。信長公與秀吉公對統一天下的執著自不必言,做陶器的長次郎,繪畫的狩野永德,經商的茶屋,精於茶道的利休……無不極其純真,滿懷激情。
板倉勝重最近在家康身上,已清楚地看到了這種激情。家康自己或許還未注意到,隻要一開口,他都會把事情和治國聯係在一起。隻要一思考,也都以太平治世為目標。在這個意義上說,他真是一位為太平而降生之人。他的舉止讓人不得不這樣想,況且他已逐漸感化身邊眾人。
家康將諸子或安排到水戶,或封到甲斐,或分到信濃。對於此事,勝重起初也以為:將軍大人隻想著自己的兒子。他自以為看到了家廉作為一個尋常人的弱處。但現在,這個叫竹千代的孩子的出生,讓他意識到那不過是無端妄測。家康乃是想通過確定諸子的封地,牢固地建立自家的嫡庶秩序。
家康自始至終都說,自己的意思隻是作為建議。他們談了一夜。
內藤次右衛門正次將於次日一早,帶著這些吩咐離開伏見,直奔江戶轉達與秀忠。
此時的秀忠,已是從二品權大納言兼右近衛大將,補授右馬寮禦監。但對他來說,父親仍然至高無上,家康的這些“建議”,定能立時變成現實。
家康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辭去將軍之職時,竹千代出生了。這是上天賜予他的大禮,亦是可喜可賀的暗示。一代一代傳下去,幕府的根基便愈發牢固。
是夜,勝重留宿伏見城。
本阿彌光悅和茶屋四郎次郎一起前來祝賀,是為次日清晨。此時內藤正次已出發去了江戶,前去送行的板倉勝重已回到城中,家康還有話與他說。
第三代茶屋四郎次郎乃是第一代茶屋次子又四郎。去歲歲末,又四郎的兄長清忠去世,年僅二十,尚無妻室子嗣,便由弟弟又四郎繼承了家業,成了茶屋家第三代家主。又四郎不僅得家康喜愛,所司代板倉勝重也看到了他非凡的才能,對他比對其兄更加器重。因而年紀輕輕的又四郎已開始協助板倉勝重,擁有氣派的職名:上方五所商家儀禮管事、京都商事總管、總町總領,還時常出入長崎。本阿彌光悅因與其父之誼,成了四郎次郎最好的幕僚。
家康聽說二人前來,馬上中斷了與勝重的談話,命人把他們帶來。勝重非常清楚家康的心思。雖然家康尚未明確說出自己的想法,但勝重知,家康是想讓位於秀忠之後,一邊協助秀忠,一邊著力於海外商事。
眾所周知,秀吉公起初遵信長公遺誌,並不反感洋教,可後來卻施以嚴厲鎮壓。而那之前,秀吉甚至打算聽從高山右近建議,將洋教定為國教。他之所以突然反感洋教,是因他知悉了一個事實:洋教徒試圖借傳教之名,將日本置於西洋諸國治下,洋人甚至還將天草一帶的大量貧民裝進奴隸船賣到天竺。這一事實讓秀吉怒不可遏,遂大力鎮壓洋教。
然而家康對洋教無甚戒心。他以為,隻要海內安定,便足以鎮住那些蠢蠢欲動的惡人。秀吉認為政商不可分,遂對商事進行了遏製,但家康認為,隻要天下安定,就應和海外通商,並不因此有任何不安——他有這樣的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