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清次這些有膽識又有度量的話,完全可以印證這些傳言。他的話,可以理解為他對阿蜜尚有情意,也可以理解為對阿蜜毫不在乎。女人有難,自會撲將過來,他便援之以手,多養一個亦無妨。他話裏也許有這種意思。
“好了,我的話都說完了,該聽聽你的意見了。毋需顧慮,勉強自己,隻會給日後帶來無盡的麻煩。我想聽聽你的心裏話。”
阿蜜開始回味茶屋、秀賴、澱夫人、且元和嬤嬤們的話。這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事,肚子裏還有一個生命。每個人的話都有各自的理由,攪亂了她的心緒。
“事出意外,像這樣的事……你一定有什麼想法,不必顧慮,直說便是。”
被貞隆一催促,阿蜜突然大聲道:“請讓奴婢見見北攻所夫人……不,高台院夫人!”言畢,阿蜜自己也吃了一驚。先前,她腦中從未出現過高台院的影子,然而在貞隆的催促下,她腦子裏突然閃現出了那位名滿天下的“女關白”。
“高台院夫人?”貞隆甚是意外,道,“你想找高台院夫人談談現在的處境?”
“是。奴婢想見一見夫人。”
本阿彌光悅微微一笑,阿蜜已經找到了解決之道。要是蕉庵還活著,想必她會投他而去,可惜蕉庵已經不在人世。這樣一來,她唯一能向之傾訴,並且能讓她作出決斷的人,便隻有對她有過養育之恩的高台院。
貞隆蹙眉道:“本阿彌先生,怎生是好?”
“片桐大人的意思呢?”
“若是此事讓高台院夫人知道,澱夫人肯定會不快。”
“那是自然。但高台院夫人不知會說什麼。”
“哦?”
“說不定僅僅是說幾句安慰的話,而不會有什麼吩咐。你真想見她嗎,阿蜜?”
“是。”阿蜜微微點頭,她原本就這樣想。高台院夫人常說想盡早成為真正的遁世之人,與得道之人見一麵,定有所助益。
貞隆又提到澱夫人:“澱夫人生性剛烈。關原合戰後,已故太閣一手培養的武將都追隨了將軍,澱夫人堅信都是高台院夫人從中挑撥。”
“有這等事?”
“因此,在下和家兄都盡量不去拜訪高台院。而這個時候,若榮局前去拜訪,恐怕會前功盡棄。先生以為呢?”
“言之有理。”光悅正色附和道,“即便是安排榮局和高台院夫人見麵,也要秘密進行。”
“怎生秘密進行?如今看得這麼緊。”
“一切都是為了讓問題得到圓滿解決,故意讓澱夫人不快毫無意義。此事對令兄也要保密。”
“哦?”
“一切隻有我們三人知。萬一有人問起,就說到京城見茶屋。隻能這麼做了,想來你也明白,阿蜜?”
片桐貞隆沉默片刻,咀嚼光悅話中的意思。他並不那麼伶俐。“對家兄也保密……”他嘀咕著。
光悅道:“即便事情敗露受責,也還是莫告訴令兄為妙。”
“被責,是說家兄?”
“不,是澱夫人。令兄不知內情,故他會責備我們幾句,然後自會幫我們周旋。因此,請對他保密。”
“原來如此。”貞隆總算明白了光悅的意思。他點點頭,又慎重地思索起來。貞隆負責看管阿蜜,不能輕易答應此事。要是對兄長也保密,萬一出了事,責任便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不會有問題吧?”
“我們走水路。光悅保證不會有差池。”
“可否?”貞隆又轉向榮局,問道。看到榮局肯定地點點頭,他這才低聲咕噥了一句“好吧”。
事情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貞隆送出光悅後,獨自去澱屋找船。
傍晚時分,光悅和榮局乘上澱屋的船沿河而上。為了掩人耳目,決定隻讓光悅一人跟隨,榮局蒙住臉,扮成商家女模樣。船上還有三名護衛,扮作同船人,看似和二人了無關係。
上船時,貞隆來到碼頭。他指著自己的脖子叮囑道:“我這個就交給你們了。”
二人上了船,馬上啟程。
“世道太平,可以放心出行了。”光悅若無其事地對麵朝船尾而坐的榮局道。但榮局一動不動盯著水麵,不言。她自然聽到了光悅說話,但剛掙脫牢籠的她,心中充滿憂傷和感慨。夕陽西下,坐在這暮靄中,榮局開始重新審視自身的渺小。
光悅不再說話。這個女子即將變成一位母親,她正在靜靜思考,隻能隨她去。但他還在擔心,高台院是否已聽到這個傳聞?若是她全不知情,阿蜜突然到訪,告訴她一切,饒是她曆盡世事滄桑,一時間恐怕也難尋出一個合情合理的法子。光悅因而不斷長歎。
次日晨,二人在伏見下了船,乘轎到了三本木高台院居處。高台院正在聽弓箴禪師講禪,令他們別室等候。高台院為供奉父母而於寺町建了康德寺,曹洞宗的弓箴禪師乃是開山之祖。
大約等了一刻鍾,他們被帶到了房裏。乘等候之機,光悅將來意告訴了慶順尼,讓她暗中稟告,好讓高台院有鑒準備。
“啊呀,阿蜜……”二人走進房裏,高台院的視線馬上落到了阿蜜身上,那眼神中不僅僅隻有思念,在光悅看來,還帶有一絲冷冷的責備。“過來過來,很好,你沒死!”
這話讓光悅十分意外,不由道:“夫人說什麼?”
“哦,我說她沒死,很好。”
阿蜜和光悅都無機會向她問安。
“若是尋常人,肯定羞也羞死了。但你沒有,很好。”
光悅忙轉頭看看阿蜜。此挖苦和責怪大出意外,阿蜜呆呆望著高台院。
“我曾以為,在這世上活著,就當互助、忍讓,有諸多顧慮,可這卻是巨大的錯誤,隻能毀了自己。我乃太閣正室、從一品北政所夫人,現又賜號高台院。故我要求為自己建一座寺院毫不過分。因此,我才向將軍大人提出請求。將軍大人便命酒井忠世、土井利勝二人,將東山的大德寺開山之祖修煉的道場雲居寺和供著細川滿元靈牌的岩棲院移至別處,要在那裏為我修建一座高台寺。”
“真是可喜可賀。”
“我又說,要把原來在寺町的康德寺搬去作為高台寺轄院。將軍大人也同意了。於是我又說,好不容易建了一座高台寺,就把大阪和伏見留下我和太閣回憶的建築,原封不動搬到寺中,作為我的住處。為了讓寺院維持下去,我還要求分封寺院領地。”
“啊,這種要求……”
“你也會有想法吧?迄今為止,我都甚是小心,盡量避免被人譏為倚仗權勢。但將軍大人卻說我的要求合理,馬上令所司代板倉勝重負責此事。因此,隻要有理的願望都能實現。若非如此,便隻能說明將軍大人為政不仁。你也一樣,隻要認為正確的,就照心中所想提出要求,若一味地拘泥於義理而自行了斷,則是愚蠢。很好,你未死。既然未尋死,你心中定然已有了好好生活下去的法子。不愧為我教導過。”
本阿彌光悅腦子轉得飛快,使勁眨巴著眼睛,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阿蜜。
阿蜜茫然的眼裏突然有了些生氣,她先於光悅領會了高台院夫人的意思。“夫人!”阿蜜突然大聲道,“奴婢感到輕鬆多了!輕鬆多了……”
“理應如此,你不是個愚笨女子,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明白……”這是女兒對慈母說話的語氣,阿蜜哇的一聲哭倒在地。
光悅愈是尷尬。他總是無法理解女人的感情,亦總是避而遠之。這兩個女人在進行了一番不知所雲的問答之後,雙方都似心領神會了,唯光悅雲裏霧中。
“嗬嗬,”高台院笑著轉向光悅,道,“看來阿蜜還會哭上片刻。我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你,到時你要助她一臂之力。”
“是。”
“嗬嗬,你不明白吧,光悅?”
“是,小人毫無頭緒。”
“是我建寺院一事?”
“啊……是,可是……”
“老身的任性不輸於太閣,老身不是個老好人。”
“哦……”
“於是,我揣測將軍大人心思,出了幾個難題。”
“可是,把大阪和伏見的建築都搬來,這樣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