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阿勝夫人(1 / 3)

飯畢,三浦按針反複向德川家康表達了謝意,方才退下。他欲在城內住一夜,然後才啟程前往江戶。看他的樣子,在江戶也不會久留,定會飛速前往伊豆,著手造船。

本多正純出去相送,房中隻剩下阿勝夫人和卜齋,近侍都候在別室。

侍女提燈走了進來。阿勝夫人再也不能沉默了,她笑道:“將軍大人,您今日真是糊塗,說要將妾身的妹妹許配給按針,妾身哪有這樣一個妹妹?”

家康倚著扶幾,一邊喝茶一邊道:“我還未跟你說起。”他放下茶碗,看著阿勝夫人。

“嗬嗬,您就是說起了,妾身也無妹妹。”

“不,你有。”

“哦?”

“大久保忠鄰為你挑了一個妹妹。”

“她……她是誰家姑娘?”

“我問過忠鄰,他說那姑娘和你頗像。”

“啊?就可當成我的妹妹?”

“天下人皆是一家。何況長得又很像,不妨讓你父親收為養女。是江戶獄監馬進勘解由之女,亦是個虔誠的洋教徒。一開始時她還不願,但聽說按針雖是個紅毛人,卻比武士還重信義,便同意了。”

“哦。”

“此乃天賜良緣,我便說成是你妹妹,以增體麵。你說呢?”

阿勝夫人驚訝得半晌無語。她雖對家康自作主張略有怨氣,但又無比佩服。

阿勝心中甚是清楚,竹千代出生以後,家康整日忙於政務。可在百忙之中,他竟能想到這些。想及此,她又感頗為自豪,隻有這樣,才能號令天下。

“卜齋,我和按針的談話記下了?”

“是。應無疏漏。”

“好。待正純回來,讓他趕快著手準備按針的婚禮,另,召募熟練的船員、船工、鐵匠。對了,年輕人忘性大,你寫下來交與他。”

“遵命。”

阿勝夫人爽朗地笑了。主公不說老年人易忘事,卻說年輕人忘性大,這讓她感到甚是好笑。“嗬嗬,將軍大人今日淨說反話。嗬嗬。”

“不,這可並非反話。你說呢,卜齋?”自從做了將軍,家康白日裏總是一本正經,但一到晚上,便會輕鬆地和眾人說些貼心話。

“大人說年輕人易忘事?”

“是啊。人在年輕時,俗事繁多,容易分心。”

“是。”卜齋附和道。

“把豐國祭一事告訴板倉勝重。”

家康再次轉向卜齋,對他道,“此事均按茶屋的想法辦。讓角倉、末吉、澱屋、尼崎屋以及堺港的納屋和木屋等人也加入進來。所司代負責當日治安,謹防暴徒作亂。你寫上,值此大典,若有人膽敢作亂,必施重典!”

“遵命。”卜齋持筆疾書之際,阿勝夫人又接過話:“到了太平之世,反而會有武士發難。”她皺起眉頭,一臉擔憂。

家康盯著阿勝夫人,問道:“這些你也知道?”

“是。那些除了打仗別無生計之人,離開了餉糧,何以為生?”

“若是你,如何拯救那些浪人?”

阿勝毫不示弱地歪歪頭,回道:“首先,讓大名們把他們收為屬下。”

家康擺手道:“僅此還不夠。大名們雖可收留,但畢竟有限。”

“那麼,多鑄些錢,多增些新的謀生機會。”

“多鑄錢幣?”

“是。讓他們建築城池,疏通河川,整修道路橋梁。”

家康不由陷入沉思。女人的想法可能有些不當,卻隱含暗示。城池作為操重柄者的居所,在樹立威信上頗為必要,但又不必大興土木。然而,阿勝的觀點卻不同。她認為,此舉乃是為了拯救浪人。聽她這樣一說,家康感到事情緊迫。現今各地,浪人已不下二十萬。

“好個奇女子,你說要多鑄錢幣。”家康對阿勝夫人有了新的評斷。他裝著漫不經心,其實在全神貫注等待阿勝的下文。

“是,妾身這般說了。有人甚至說,要是當日有足夠的錢幣,想必太閣大人也不會想到征伐大明國。”阿勝夫人毫無顧忌回道。

“太閣大人?”家康似乎對這一句格外在意,“可是,若鑄造錢幣,銅和黃金自會減少啊,阿勝。”

“大人您隻想著自己。”

“哦?這話我不懂。那用什麼鑄造金幣呢?”

“用將軍大人金庫裏的黃金。”

“黃金還是會變少啊。”

“不,無人會扔掉黃金。妾身認為,人人都會珍惜,隻是放置之所不同罷了。”

“你是說,黃金隻是從我的庫裏轉移到別人庫裏,僅僅如此?”

“是。僅僅擱置在大人的庫裏,黃金僅僅是大人的黃金,而鑄成錢幣,則能夠成為世人的黃金。”

“你是說錢乃流通的寶貝?”

“正是。錢和金幣會促使世人更加勤勞。與其苦口婆心勸武士們操持家業,還不如用錢幣驅使他們。這種方法更有效。”

阿勝夫人似乎愈發來了興致,往前探身道,“一戶存上十兩金幣,可要多少黃金?”

“一戶十兩?”

“如此,家中才不致困窘。他們不會想著如何用,而會想著如何增加,因此會使用金幣置辦家業,植桑種糧。這才是真正為百姓著想。”

“阿勝!”家康突然大聲說道,“你是聽誰說的?你怎能想到這些?”

“嗬嗬,將軍大人絕不會有任何損失,隻要您將與錢幣價值相當的其他東西放進金庫就是。”

“阿勝……”

家康試圖打斷她,但阿勝夫人依然滔滔不絕:“太閣大人儲備了黃金,卻閑置起來,不能為世人所用。因為他不知為百姓著想,才想到征伐大明國。他錯以為,隻有武力征伐才能增加財富。嗬嗬,這確非妾身的看法,是有人這般告訴妾身。”

家康不由屏住了呼吸。關於錢幣和財富,他並非未思量過。但一戶存十兩黃金這種新穎的說法,卻打動了家康的心。迄今為止,他還未這樣來考慮過。物物交換的習慣根深蒂固,錢幣隻是像永樂通寶一般持在少數人手中,錢已不再是錢。

家康原以為,若將金庫裏日益增多的黃金鑄成錢幣流入民間,黃金便會減少。然而如今想來,實在大錯特錯。錢幣多了,物價自會上漲,錢幣便會不值錢,他亦一直避免此事。但或許正是因為數量不夠,百姓才把錢幣當寶貝存起來。正如阿勝夫人所言,若每戶有十兩金子,便會促使世人辛勤勞作,積攢家業。

“阿勝,誰告訴你這些的?”家康平靜地吸了一口氣,頓了頓,接著道,“人人都被金錢牽著鼻子走,要是那樣,所謂武士道還是存身之道嗎?”

“嗬嗬。”阿勝夫人又笑了起來。她似已料到家康會問這樣的問題,“那已是陳舊的看法了。將軍大人為世人著想,特意鑄幣,也可顯示大人的功德,憑此威信功德,就已足夠……”

阿勝夫人突然說出了兩個人名:“這些都是後藤莊三郎和長穀川藤廣所言。他們二人在等待大人時,說起這些事,正巧被妾身聽到了。”

“莊三郎和藤廣?”家康輕輕咂嘴,對卜齋道,“卜齋,你聽到了?我就覺得這些點子有些古怪,果然不錯。”

後藤莊三郎原本負責內庭衣裳用度的,現在江戶和伏見掌管銀庫,頗有聲望。畏穀川藤廣乃家康側室阿奈津夫人之兄,被提拔為長崎奉行。他們二人都是家康為了迎接太平而起用的新人。

“他們說錢幣不夠?”

“將軍大人……”

“難道還有聽來的點子?”

“大人不馬上召見後藤,讓他增鑄錢幣嗎?”

“混賬!休要再多嘴,去把炒米粉端上來!”家康故意裝出盛怒的樣子,心中卻在回味阿勝夫人的話。為自己,為蒼生……家康體味著這話,感覺其中頗具深意。

人一生不是為自己,便是為別人。但隻要人活著,就免不了為自己。為別人而活並不那麼簡單。隻要是凡人,都會在不知不覺間使人痛苦,在不經意間犯下罪孽。為別人而活,實在不易。

家康一心創建太平盛世,殺人之不敢殺,怨人之不敢怨。他時常抱有罪孽之心,不知該如何向枉死者賠罪。但他若不殺該殺之人,此生都將化為毫無意義的泡影。故,他必須始終將“為人著想”放在心頭,為天下太平賭上身家性命。

仔細想來,家康的處境有著難以言說的悲哀。他未選擇向眾人道歉,而是念著南無阿彌陀佛,隱藏起自己的悲哀,無論麵對何人都傲然挺胸,滿懷自信,若非如此,必會導致騷亂。

阿勝夫人依言端上炒粉和砂糖壺時,本多正純和成瀨正成走了進來。成瀨正成現被任命為堺港奉行,亦是家康的股肱之臣。“噢,正成,你有何急事?”

家康言畢,又突然道,“你是為自己著想,還是為蒼生著想?”

正成驚訝地抬起頭,看了看正純,又瞧瞧阿勝夫人和卜齋,“不知將軍是何意?在下此來,是想和大人商議豐國祭。”

“堺港的納屋和木屋也應加入了吧?”

“是。在下要說的並非此事。有旗本將士怒氣衝衝地質問:為何要舉行豐國祭?”

“哦?”

“有人說,難道將軍忘了當年被逼到關八州時的恥辱嗎?有人放言要在祭禮當日殺進神輿,一舉摧毀豐國神社。人情洶洶……”

家康抬手道:“正成,你是要為自己而活,還是為人而活?你還沒回我的話呢。”

成瀨正成頓時愣住。他有如此緊要的事稟報,家康卻似執拗於此問。

“當然是為蒼生著想。自己的事,在下完全未想過。”良久,正成才回道。他的確在任何時候都把公事放到第一。

“哦?好!”家康微微點頭,道,“那麼,他們就拜托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