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成有些發呆。澱夫人的這些話,比有樂齋的說法更令人驚心,她分明語中帶剌。
“正成啊,事情雖源於一句戲言,卻已是滿城風雨。我以為,此乃內府大人成長中不可避免的風波。故,兩方家臣都應把此事放在心上。你說呢,舅父?”
有樂又開始抓耳撓腮,佯裝未聽見。
成瀨正成隻覺得自己被耍了。毋庸置疑,祭禮當日騷亂一事,澱夫人和有樂齋早就知道。但有樂齋竟然假裝糊塗,以要長次郎茶碗為條件,把他帶到了澱夫人跟前。現在看來,其實他們早已串通一氣。有樂齋看似多嘴,實則不過是讓澱夫人把想說的話說出來。正成怒上心頭,“這可真是麻煩啊。大阪情形雖然並不嚴重,但德川旗本將士一聽此謠言,頓時群情激憤,欲動刀動槍呢。”
正成原以為,他說出這些,有樂齋和澱夫人定會嚇得麵如土色。但聽他說完,有樂齋卻道:“正成,此處甚是麻煩。”
“何處麻煩?”
“這城中諸人,因整日無所事事,故常沉浸於妄想之中。這正如古語所言:小人閑居為不善。哈哈!你應時常把此事記在心上。”
正成有些氣餒。
澱夫人又接過了話頭。她的一顰一笑都有妖冶之態,“正成啊,我就不為難你了。我們知你為人誠實剛正,遂與你說笑了。請多見諒。”
“無妨。”
“你轉告將軍大人,請他放心。確實有年輕武士意欲不軌,但我會看好他們。你說呢,舅父?”
有樂齋嘿嘿笑了,“可不能這般輕信別人,正成。”
“此話怎講?”澱夫人搶在正成前問道。
有樂齋一臉無奈,道:“真是遺憾,夫人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您心平氣和時,確實聰明賢惠,但一旦怒火中燒,便成了可怕的夜叉。若看不到這一點,單簡簡單單以為您賢明聰穎,就大錯特錯了。人生之奧妙便在於此。哈哈,是嗎,正成?”
正成完全被二人搞糊塗了。但正成知,織田有樂齋非尋常之人。唯一的不幸,乃他是織田信長公之弟,這個身份壓在他身上,讓他扭曲,變得玩世不恭。正成曾這樣解釋有樂齋的性情,但今日看來,並非如此。有樂齋對正成說出這些話,應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而且對澱夫人亦未表現出絲毫媚態。
“不管怎麼說,孀婦和掌管天下之人的心思完全不同。”有樂無所顧忌,“一方希望另一方能明白太平世道來之不易,而另一方卻在埋怨夫君去得太早,讓自己獨守空閨……”
“舅父!”
“請夫人莫要打斷我,不能暢言,會憋壞了老夫。將軍大人身邊的親信必須始終記住這些。若大阪出事,必與將軍大人心願及天下太平相違背。”
有樂齋正以自己的方式說服澱夫人。正成開始認真傾聽有樂齋之言。
“現在,將軍大人苦心積慮,要讓世人知道太平來之不易。故,他首先想到尊崇儒道,想教化那些隻會殺人的武十,想把戰亂的火苗撲滅,唉,他真是空想。”
“哦?”
“難道所有人都會變成信奉聖賢之道的聖人?哈哈,哈哈!老夫絕非在嘲笑將軍大人,人若無夢,自當一輩不如一輩。家兄總見公致力於‘天下布武’,太閣承襲其後,費盡心思統一天下。將軍大人懷此心思,理所當然。然而問題是,並非世人都喜天下太平。”
“不喜天下太平?”
“正是。有人養兵多年,所領甚廣,正欲實現野心,將軍大人卻擋在前麵,封殺了他們的願望,告誡他們到此為止。哈哈!東有伊達、上杉,西有毛利、黑田、島津……他們雖迫於無奈俯首稱臣,但心中仍欲天下大亂?故,江戶和大阪的關係開始變得微妙。若是欲把全天下人都變成聖賢的將軍大人殺掉了孤兒寡母,必會成為後世的笑柄。哈哈,是嗎,正成?”
成瀨正成感覺有如一把刀突然刺進胸膛。事實正如有樂齋所言,試圖通過儒學教化世人的家康,若殺了澱夫人和秀賴,後世必這麼評價家康:一介殘暴武將。
正成的眼裏有了生氣。
“也即是說,在將軍大人和夫人之間,有一群企望天下大亂的虎狼。但夫人若因此天真地以為將軍大人不敢動手,就大事不妙了。”說到這裏,有樂齋看了一眼澱夫人。他語氣之強硬,就連正成也感到驚訝,但澱夫人卻低首垂眉,沉默不語。她也在認真聽有樂齋說話。
正成心中一熱。
“正成啊,夫人已想到了這些,所以,她心中並無二意。但將軍大人關心的事和夫人關心的卻並不一致。將軍關心盛世大業,夫人關心身邊瑣事。將軍大人親信若有誤解,乘隙撲過來的便是剛才說的那些虎狼:故老夫想請你周旋,萬一出事,讓將軍大人和夫人能見麵詳談。你若能辦成此事,當萬事無虞了。”有樂說到這裏,突然變了語調,“事情便是這樣。雖說此次豐國祭,人各有心,但將軍大人便是想通過祭祀讓夫人寬心。正成今日來,便是要告訴夫人此事。德川那些旗本將士,將軍大人亦必能壓製住,我說得可對,正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