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獨眼伊達(3 / 3)

伊達府還不怎豪華。

開幕府伊始,向家康請賜府邸地的隻有藤堂高虎和伊達政宗,當時家康並不同意。“你們在大阪不是各自有府邸嗎?在江戶再建一個實在無益,徒增浪費。”這不過是家康的托辭,不能照表麵意思理解。二人心中自然甚是明白,於是再三請求,終於得了家康允準。

伊達府邸在外櫻田到有樂町、八重洲町和永樂町一帶,頗為簡樸,與黑田長政等人府邸的豪華不可同日而語。加藤清正在外櫻田的弁慶堀和食違門內各建了一座府邸,食違門內的府邸大廳一千疊,分為上中下三段。拉門上鑲黃金,欄杆上雕桔梗紋,隔扇拉手嵌七寶桔梗,橫梁有三重……這些都讓見者吃驚。當然,他是在示威:身為武將,雖在將軍統領之下,仍為豐臣家臣,而非德川家臣。

於是,大久保長安也在附近為鬆平忠輝請封了一處宅地,目前尚未動工。長安想在所有大名的府邸都竣工之後,不惜重金築造一座令眾人刮目相看的豪邸。

戰後短短幾年,一座座氣派的府邸拔地而起,可謂均拜太平所賜。

伊達府則有些太過寒酸了。長安看著日比穀禦門外伊達府的屋簷,悠然自得走進大門。“鬆平上總介忠輝家老大久保長安前來拜見陸奧守大人,煩請通報。”

房裏走出一位年輕武士,畢恭畢敬道:“請進。”

政宗似已知道長安要來,提前吩咐過了。

長安嗬嗬一笑,走進大廳,他身後有一人捧著胰子。“此為南蠻來的胰子,男人們用它來代替米糠包,在洗臉和入浴時使用,謹獻給陸奧守大人。”

長安把裝著胰子的小包放到盤中,那年輕武士再次畢恭畢敬道:“多謝!小人立即拿與主人,請。”言畢,他輕輕擊了兩下掌,隔扇刷地打開。

一臉嚴肅的政宗正在飲酒。“長安,你比我想的來得晚啊。來,我備了酒菜,來飲上一杯。”

政宗是想顯示自己的手腕,長安隻覺自己被當成了小兒,“在下無意前來叨擾,隻是正好想起我家主君宅中有些事情,遂順便前來拜訪大人。”

“啊,也好,我們都很忙。來,一邊飲酒一邊說話。”

“是。恭敬不如從命。”

“剛才我說話重了些,你不必在意。”長安笑著拿起酒杯,色迷迷看著前來斟酒的侍女,“在下知那並非大人本意,隻是故作驚訝。”

“哦?對了,你原本就是個藝人嘛。”

“與大人相比,在下永遠隻是小角色,一切都是為了讓大人更加光彩奪目。”

“我雖隻有一隻眼,可也算是一條龍。”

“還將是有兩隻眼的龍的嶽父。”

“你說我女婿乃是兩隻眼的龍?”

“難道不是?”

“哦,對我來說,女婿是什麼都無妨,他乃將軍之子就非同小可了,這話你可明白?”

“在下甚是意外。在下對這些一無所知,所知僅是大人的品性。”

政宗冷冷一笑,道:“哦?你能看穿我?”

“是。太閣都不入大人法眼,大人又怎會誠心歸服將軍大人?大人定在抱怨自己生不逢時啊。”

“嗯,你能明白這些,我當更謹慎些。”

“再來一杯。在下放心了。即便是演戲,要是大人說出有礙我家主君和令愛婚事的話來,在下這小角色便無法再演下去了。”

“長安,你看著武田、北條、織田、豐臣一一出人頭地,又一一走向敗落。你覺得,我這獨眼龍的命運如何?”

“長安更想先決定,應否讓索德羅接近令愛?”

“你是說此事會影響我的命運?”

“陸奧守大人,人人都有各自所需的玩物。”

“是啊。”

“大人看那些畫上的龍,每一條是否都抓著一粒珠子?若不讓它抓著那珠子,它便不老實。請恕在下直言,大人放開手裏的珠子,隻是想要抓住一顆更好的珠子,如此而已。”長安的語氣變得嚴肅,政宗則哈哈大笑。

在政宗眼裏,大久保長安也非一盞省油的燈。上天賜與他的,並非勇武,而是一種特殊的才能。他在戰亂時毫無用武之地,一旦到了太平世道,必是如魚得水。但不可掉以輕心的,是他似看穿了伊達政宗的心思。僅僅有此眼力也就罷了,他竟又斷言政宗不會對家康真心歸服。能夠滿不在乎將這些道出的,政宗所知,天下隻有黑田如水,那人才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想到這裏,政宗感到可恨,但也心中有底了,“長安,小女的婚事由你經辦,我很欣慰。”

“哈哈,大人這麼說,真讓在下既快意又擔心。”

“你擔心什麼?”

“在下剛才已說過,大人這條龍很可能要奪去將軍家的珠子,攪亂將軍陣營。”

“長安,我不責備你。”

“在下也這般想,才會直育不諱。”

“我雖不責備你,但今日這些話絕不可輕易為外人道。”

長安伸長脖子,舉手比三斷,做砍頭狀,然後道:“大人,長安並非不知輕重之人。”

“想必也是。若非如此,我亦不會讓小女嫁與你的主君。但,長安,要是讓你選,你會給我選一顆何樣的珠子?”

長安又喝一口灑,已是第四杯了。一喝就醉,一醉便胡言,他對自己頗為清楚,故繼續喝酒。長安想與政宗一比高低,這比試非用大刀,而是在喝醉之後,用自己毫無粉飾之言撞擊對方。這要是在相撲台上,定能一舉獲勝。敞開心扉坦誠相對,乃是長安的慣用策略。

“實際上,即便大人不問在下今日也欲和盤托出。”

“哦?你已為我備好了玩物?”

“正是。將軍大人如今不偏不倚,無新教舊教之分,他欲對那些人一視同仁,與他們進行交易。”

“正是。”

“但他現在隻有三浦按針一人。”長安漸漸醉了。

政宗那隻獨眼不由閃現出一絲怒火:這廝有些醉了。但政宗不知,故意裝出一副醉態,乃是長安的絕招。

“要是將軍大人身邊隻有三浦按針一人,不管他怎樣費盡心思,舊教隻會憂心。”

“是。”

“也即是說,世上雖有珠子,但將軍大人隻拿到了一顆。”

“哦。”

“另一顆珠子,在下想讓陸奧守大人握住。”

“且等,長安,你又說出這等輕浮之語來。要是雙龍奪珠,不又要天下大亂了?”

“哈哈,大人作此想,怎不臉色大變,拂袖而去?”

“混賬!此乃我伊達府邸。”

“陸奧守大人,珠子有兩顆,龍也有兩條,您憑何就斷定要二龍奪珠?”

“哼!”

“您可以這般想,我喝了神酒,心裏便湧出神思。這世間要有陰陽二珠相輔相成。”

“哦。”

“日月不會打架。將軍大人抓著紅毛諸國,陸奧守大人您則握著南蠻各地,兩條龍便友好相處,相互扶攜,雄霸海上。大人就不能這般想嗎?”

“長安!”政宗忙舉手打斷他,“我有些明白了。”

“哈哈,那就好。長安雖不懂戰陣進退之策,卻知如何在太平之世揚帆起航。”

“你是說,讓我與將軍大人好生商議之後,接近索德羅?”

“當然。兩龍各自持珠,毫不懈怠增加國家財富。若兩龍和睦相處,同心協力,力量定能倍增。在下以為,這才是順應時勢。”

政宗低吟一聲。他並非對長安有多佩服,但確從長安的話中得到了諸多啟示。目下,政宗無力與家康抗衡,但在與家康協調後,握有一珠,卻不無可能。

長安又喋喋不休:“大人乃將軍家六公子泰山,與將軍協力,控製南蠻,如此一來,在天下人眼裏,您,伊達陸奧守大人,便是天下的副將。哈哈哈!”

政宗爽快應道:“我明白了。”

“大人真明白了?”

“長安,你果非凡品。我終於知悉將軍為何把你提為代官,將天下的金山托付於你。”

“不敢。大人的褒獎,讓在下慚愧。”

“當今世上,恐無一人能有你這般能耐。我女婿有一個好家老啊。”政宗突然起身,親自執壺至長安身邊。

長安又嗬嗬笑了,他還未愚鈍到不知政宗不過是露骨地奉承自己。當然,政宗也非那種看不出長安心思的蠢人,“長安,你以為我乃是露骨地奉承你?”

“大人何出此言?大人親自斟酒,大久保長安沒齒難忘。”長安舉起酒杯。

政宗對侍女小聲道:“退下。”然後又對長安道:“長安,我可算得救了。”

“哦?”

“你所言不差,迄今為止,我都在埋怨自己為何晚生了幾年。”

“哈哈!不然大人就可與太閣或者總見公一爭天下了。”

“正是。然而如今卻不得不聽命於將軍,畏畏縮縮了此一生。”政宗煞有介事,嗓音深沉,刺痛了長安的心,“可是,你卻給我找到了另一顆珠子。”

“這些話……這些話,大人是真心的?”

“怎麼想都隨你。反正我很快意。從你的話裏,我看清了我自己——一個可有所作為的伊達政宗。”

長安瞪大了眼看著政宗,他並未想到政宗這等人物能說出這種知心話。

“真令人不可思議。五郎八姬乃我掌上明珠,初時說要把她嫁與將軍之子時,我隻感到撕心裂肺的絕望。當時我便想:伊達政宗也要用兒女為質才能苟延殘喘?我的人生已然到了這般地步?但,今日你的一席話,讓我如夢初醒。如今已非通過戰事爭奪領地的時代了。如你所言,要放眼天下,增加財富。我可為之盡力,小女的婚事也可促成此事。”

長安突然放下酒杯,在政宗麵前兩手伏地,淚水嘩嘩流了下來。一言也興邦,一言也喪邦,他不禁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