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政宗聲音低沉。
“陸奧守大人,紅毛人有個東印度公司,已從天竺擴張到我國,我們亦應不落人後。”
伊達政宗渾身顫抖。少年時代始他便馳騁沙場,但此時的感覺與在戰場上完全不同,難道是對麵前看似無縛雞之力的手猿樂師的氣勢,生出了懼意?
世上最能激發政宗鬥誌的,便是豐臣秀吉。
秀吉把政宗看成一介小兒,常盛氣淩人地壓服他。但即便是秀吉,也未讓政宗感到如此恐懼。他常想,秀吉不過以言辭逼人。
但政宗對家康的感覺,則正好相反——家康的城府究竟有多深?
政宗正是懷著一探究竟的心思與家康接觸,不知何時便生起了反感和鬥誌。家康或許便是個披著聖衣的偽善之人。他心中總會這般想,因而,迄今為止,對秀吉也罷,對家康也好,政宗還從未打心底裏感到害怕或佩服。隻因無可乘之機,他始終按兵不動。實際上,隻要一得機會,他會立時舉兵,殺個天昏地暗。
政宗認為,他的能耐並不比掌控天下之人差。不管是秀吉還是家康,他都與之不相上下。政宗不僅這般想甚至對心腹近臣也這般說。但今日大久保長安的幾句話,卻把他完全鎮住了。
開始時,政宗並不甚賞識長安。看到家康大力提拔此人,他還暗笑家康老糊塗了,武將一老,便隻喜聽花言巧語。然而,事實好像並非如此。大久保長安有驚人的野心。利用黃金島的傳言,控製海外交易,這樣的想法,天下何人能有?不管家康還是政宗,其心思都隻囿於日本。不僅如此,家康既然完全知曉此人的能力和想法,卻仍能收為己用,這便說明,政宗與家康,即像小兒和成人。這才是獨眼之龍戰粟的真正原因。
“啊,是啊。”政宗歎道,“我知你的誌向了。可是一向主張以德服人的將軍大人,能否助你一臂之力呢?”他漸漸回過神來,繼續打探。
長安滿臉得意,那是得意忘形的天真,“陸奧守大人,用不著無聊的客套。首先,認為交易並非厚德,便是錯誤。若要和南蠻人紅毛人打仗,將軍大人定是不許。但將軍大人已確定了用交易增加國家財富,在下亦正是因此如魚得水。”
“如此說來,萬事遂順了?”
“哈哈!不錯。”
“那麼,犯人之事亦無異議?”
“是。將軍大人和中將大人——不,大納言大人均無異議。”
“那些天女亦送到島上了?”
“哈哈。大人總是一語中的。那些天女現都住在此處,大人要是想見,亦無不可。”
“噢。”政宗發出一聲感歎,“這麼說,實現大誌指日可待?”
“是。而且,著將軍大人吩咐,已經開始造船。”
“是五百石還是一千石的?”
“陸奧守大人,您已落伍了。”
“哦?”
“五百石一千石的船,都僅限於日本國內。若要航行海外,就要論噸。比如說五百噸、七百噸。而且,也吸取了南蠻人和紅毛人船隻的優點,將帆船改為新船。若非如此,如何馳騁大海?”
“那麼……現已著手造此大船?”
“是。早就開始了。”
“何處進行?”
“此為機密。造成之際,自會回航到淺草川,由將軍大人親自檢閱,斯時……”說到這裏,長安的臉色突然一變,“陸奧守大人。”
“何事?”
“此事萬般重要。”
“你說。”
“陸奧守大人是在下主君嶽父。在下不妨與大人明言。大人若也想要這麼一艘大船,那就接受索德羅進獻的美女吧。當然,目的並非美女,而是造船工匠。大人可著索德羅為您尋一些造船工匠,因除按針之外,能做此事的就隻有索德羅了。”
“讓索德羅造船?”伊達政宗表情突然變得僵硬,但很快恢複了平靜。
大久保長安沒注意到政宗的變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得意之中,“不,並非讓索德羅本人造船。他可幫大人召集一應所需:工匠、美女……”
“哦。”
“他或許背負著在日本傳播教義的重責。說得更明白些,他或許擁有左右班國國君、墨國及呂宋總督,甚至羅馬教皇的力量。”
“長安!”政宗尖利地打斷了長安,往長安頭上潑了一盆涼水,“我未想到你竟是這種人!”
“啊!這……這從何說起?在下……”
“你還說!你正在給我設置一個圈套。伊達政宗無那野心,不會上當!”
“哎,這話從何說起?”
“你休要裝糊塗!方才你都說了些什麼?利用索德羅造船?我要是不小心著了你的道兒,結果會如何?到時,將軍大人與新教的三浦按針同途,我卻起用對按針抱有敵意的索德羅,與舊教勾結製造船隻,我如何麵對將軍大人?”
“啊?”
“將軍大人定會想,伊達政宗尚存不軌之心,如此,必累及小女。”政宗瞪大他那一隻眼睛,“長安!”
“在!”
“你到底是聽了何人之言,要離間我與將軍大人?”
長安的臉刷地變得蒼白。
“連是否該讓索德羅接近小女一事,我都特意來與你商議,可你卻要算計我!我也不必再問你受了何人指使,我遠道而來,實在失策!可這絕非小事,萬一將軍大人誤解,便會成為太平盛世之障礙。你今日這些話,我會一一稟報將軍。打擾了,告辭!”說完,政宗立刻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
事情過於突然,長安未能立即反應過來,呆坐原地。政宗態度的巨變讓他甚是意外。
“大久保大人,你都說了些什麼?陸奧守大人怎的一臉鐵青去了?”
花井遠江守慌慌張張跑了進來,“我還以為你們會長談,酒菜都預備好了。”
但長安一臉茫然,不語。
“就這樣讓他回去,合適否?”
“……”
“他到底為何不快?”
“……”
“大人像一頭受了傷的野豬一般,快步出了大門……”
突然,長安縱聲大笑,“哈哈哈!原來如此,老子明白了。”
“什麼?你明白了什麼?”
“哈哈!他果然乃是獨眼之龍,果然是差一隻眼啊。”
花井遠江守一臉無奈坐在當地,氣得咬牙,但長安依然毫不顧忌地笑道:“把長安當成小兒,真是心胸狹窄!他不管何時,都不肯脫下麵具,隻不過一個手猿樂藝人的器量!”
“好了,事情過去了,就莫要再提了。”
“哈哈哈!為難的乃是剛才這位大人。陸奧守若就此到將軍大人麵前胡說一氣,隻能讓將軍大人更加賞識我。將軍大人亦隻會付之一笑,哈哈哈哈。”
“哦……或許如此吧。”
“忙得分不開身,我還得去幫他?這個獨眼龍真是麻煩!”
“到底因為何事……”
“他想來問我,是否可讓傳教士索德羅接近五郎八姬。我說無甚不可,遂將索德羅現況原原本本告訴了他,他頗為吃驚,竟倉皇去了。”
花井遠江守大惑不解,卻並未繼續追問。
“不妨備些簡單的禮。對,堺港送來的胰子即可,讓他用那個洗洗眼,方能看得清楚些。”
“那我讓人去準備。”
“拜托。”
遠江守匆匆走了出去,長安再次陷入沉思。政宗態度的巨變,一開始讓他很是吃驚,但仔細想來,他說話確實過分。政宗如今最怕的便是被家康忌恨,明知如此,卻讓他利用索德羅造大船。那獨眼龍好像誤認為長安居心不良。明白了這些,長安覺得還是應解開此結,他苦笑著起身。
在長安看來,到如今,那些還把戰事看成出人頭地之機的頑固守舊的武將,實在可笑,因此,伊達政宗之行便也不足為奇。
武將大名經常將屯糧掛在嘴邊,對生意一竅不通。在豐臣秀吉全盛之時,存糧達兩百萬五千七百石。與太閣相比,家康的存糧要多出許多。根據文祿二年的記錄,當時的存糧乃是兩百四十萬零兩千石。但即便在新田開墾之後,原來的兩百四十萬增加到後來的兩百八十萬石,嚴格根據四公六民的稅賦征收,實際庫入也隻有一百一十二萬石。將其換成黃金,不過六七萬兩,並不足以應付國家用度。那些俸祿十萬石十五萬石的大名,若隻知耕田,根本無法養活領民。
因而,支撐豐臣秀吉的乃是礦山。慶長三年,秀吉公歸天那年,豐臣氏在全國有二十處礦山,總入為黃金三萬三千九百七十八兩一錢一分六厘。銀子一錠為三十九錢,一共七萬九千四百零十五錠。眾礦山之中,石見、但馬、佐渡和越後四處現已歸將軍所有,由長安打理。除此之外,再加上伊豆的繩地礦山,足以超過秀言公時歲入的三倍。
長安希望能達到當時歲入的五倍十倍,若是繼續探測各地地下,再加上貿易收入,庫入自會迅速增長。長安已在伊豆繩地建造了一個伊達政宗等人做夢也未見過的巨大礦山町,至今還在擴建當中,當地百姓把它叫作“繩地八千軒”,對其繁華隻覺驚訝。在八千軒的礦工住屋,每一間十人,彼處未幾人便已超過十萬。在町中心,大久保長安坐鎮指揮。就連在越後上田鄉原上杉氏的銀山,現也已是擁有近三萬人的市鎮,石見和但馬則均已達十萬人。
此次長安又打算在佐渡的相川建一個礦山町,人約三十萬。那些相信黃金島傳言的人偷偷乘船到了那裏,必會感歎:“啊,這才是黃金島啊!”
長安想築一個氣派得足以讓世人震驚不已的大城池,不能讓人覺得那不過是一個俸祿區區一萬五千石或兩萬石的武士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還要讓陸奧守知道此舉的重要。長安備齊了禮,估量著政宗已回到府中,便起身趕往日比穀禦門外的伊達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