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山宗哲瞪著通紅的眼睛,默默朝著信濃的偏僻之地高島去了。之後,由半井驢庵接替宗哲。
宗哲前腳剛去,京城敕使後腳再來。還和上次一樣,來者乃武家傳奏廣橋兼勝與三條西實條二卿。是日為三月二十七,他們住在臨濟寺的新館。
家康接了聖旨,便和將軍秀忠同在本城設宴招待敕使。
土井利勝和本多正純都建議家康在臥房領旨,然後把宴會交與將軍以及義直、賴宣、賴房三個兒子便是。但家康卻很是固執,拒不答應。
死亡已近在咫尺,任誰都無法阻擋。家康說,他目下所懼,並非生死,而是日本國丟失了尊崇皇家的“禮儀”。“你們也要好生看著,不能忘記。”家康在三個兒子麵前坐起身來,吩咐茶阿局為自己梳理頭發。
如果躺著接受宣旨,家康的性命怕能延長幾日,但他的心願便會落空:家康絕非清盛人道,亦非豐臣太閣,隻要還有一口氣在,便會依禮拜受聖旨,為此感激不盡。如果無法將此心意傳達給敕使,無法傳給後人,便是罪過。家康認為自己能在榻上壽終正寢,便已是萬般幸運,若仗著幸運不知感激,自將與恩寵無緣。但他的心思,身邊親信究竟能明白多少?
當日接待敕使的宴會,有著一種無上的莊嚴和華麗,讓人似覺不在人間。
日後,柳生宗矩詳細地將此情此景說與三代將軍家光,故在寬永十一年(一六四三)家光進京時,聖上曾下旨封家光為太政大臣,但家光卻以不能勝任為由,婉言謝絕。彼時他年方三十一,如何能受祖父在七十五歲、人生的最後時刻才誠惶誠恐接受的官位?此為後言,不表。
宗矩常向人說起當日之事:“奇怪的是,當日大禦所麵如佛顏。這絕非錯覺。心靈貧瘠之人在瀕死時都會鼻子塌落,眼窩深陷,皮包骨頭。但大徹大悟之後得以永生的大禦所,麵容反恢弘無比。這恐是往生之人和不得往生之人的區別吧。”
敕使一行整頓好行裝,從臨濟寺新館出發,進入駿府城。
中原師易和秦行兼在前喝道,其後是宣命使舟橋少納言秀相、烏丸大納言光廣、廣橋中納言總光、四辻中納言廣繼、河野參議實顯、柳原右大弁業光、烏丸右中弁光賢等人,頗有威儀。後乃岡部內膳正長盛,他騎著馬跟在隊伍後麵。
將軍秀忠來到城池大門迎接。秀忠把敕使一行請到本城大廳上首時,家康已經著好禮服,坐在了下首。
元和二年三月十七,由藏人頭右大弁藤原兼賢捧旨,由上卿、大納言日野資勝口宣天子旨意:“從一品源朝臣家康,宜任太政大臣。”
身為武將而被任命為太政大臣者,德川家康之前隻有三人,即平清盛公、足利義滿公和豐臣秀吉公;家康身後也隻有兩人。而三代將軍認為自己不及祖父功業,生前不敢接受此封。後話不表。
家康從心底裏既感快慰,又感惶恐。宴會之中,這種心思愈是明顯。他當著眾人,宣讀了一首辭世和歌。
〖盛世大和花竟放,千秋萬代頌春風。〗
家康怕在病榻上便想好了此歌。隻歎目下雖確為春日,但與鮮花相映的,卻是近在眼前的亡故。
慶祝儀式上,能樂謠曲、歌舞雅樂可謂眾彩紛呈,有《高砂》、《吳服》、《喜界》、三番拍子,還有《太平樂》、《營翁》、《春鶯囀》和《安摩》。然後,眾人以《多春花契》為題,吟詠和歌。
家康待敕使返回臨濟寺,再次傳來諸大名,接受眾人祝賀。
有生之年位極人臣,自是可喜可賀,但亦很是嚴肅。家康對諸大名朗朗道:“我天壽將終,尚有將軍統率滅下,毋需憂心。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萬民之天下。若將軍施政有悖常理,陷百姓於苦難,則人人都可取而代之。但使四海鹹定、萬民得其恩澤即可,我九泉有知,絕不敢因此怨恨。”
此乃家康對神佛吐露的真心,亦是對諸大名的威嚇,仿佛道:“如何,德川天下可有破綻?”
家康接受諸人祝賀,當場下令來駿府探望的諸大名返回領內,“在此滯留太久,領民疏忽了稼穡,就不好了。皆各自回去,勤理政事。”
家康令諸大名回國,無疑乃此生離別。
招待敕使的宴會對於家康已是莫大摧折。讓人拿出早就備好的贈禮送與諸大名之後,元和二年四月初一,家康病危。
金地院崇傳寫與板倉勝重的信函道:“相國大人(家康)自患病以來,身子日漸衰弱,打嗝、瘀痰,時時忍發燒之痛,日日受病楚之苦。將軍大人與重臣及諸大名均到城中,越發令相國大人呼吸困難,想必大人亦能想見之。宣旨眾公卿返京之後,更加需人照看。老衲每日前去探望,含淚寫成此書。”
家康卻於此際,再次接見前來道別的伊達政宗,實在罕見。就連從不掩飾病情的秀吉公臨終之時,對親信也秘而不宣,唯家康卻言要與政宗一見。
家康送給政宗一幅清拙的墨跡,以為臨終贈品。
“天下之事就托付與你了。”家康信任地望著政宗,坦言道,“不知我還能活幾個時辰。我要好生享受閑暇。”
此回政宗不再放聲大哭。他膝行到家康跟前,輕輕握住家康的手,獨眼一睜一閉,淚如泉湧。
政宗去後,家康召來堀直寄,說這是他們今生最後一次相見,故有事相托:“我死之後,若發生戰事,先鋒為藤堂高虎,次為井伊直孝。你要在二人之間,隨時準備突進。切記!”他說此言時語氣嚴正,讓周圍諸人大吃一驚。平日他常說“不會再有戰爭了”,今日卻完全相反。從他的話中可聽出,日後必還有戰事,萬不可掉以輕心。
此後,家康又陸續叫來了金地院崇傳、南光坊天海,以及將軍秀忠和本多正純諸人。他現在似不知早晚。正如他對政宗所言,他要在肉身完全衰竭之前,好生享受人生最後的閑暇。但,他已無法看清諸人的麵目。
“你是……”
金地院見家康如此詢問,遂把頭靠過去,哭道:“貧僧崇傳。”
“是崇傳。”家康點頭,旋抑揚頓挫道,“刻書都還順利吧?那些書典乃是太平盛世之人不可缺少的大道。倉廩實當知禮儀,衣食足當知榮辱,天子與萬民皆要研習學問,不可懈怠。切記!”
不管是怎樣的雄傑之士,在麵臨死亡時,往往會心緒混亂,但家康目下卻很是清醒。柳生宗矩坐於一旁,似已被人忘記。怕也正是因此,他方得以靜觀眾相。他估量家康短日內還不會往生,同時,他亦明白為何流放忠誠的片山宗哲。
自從流放宗哲之後,家康幾不再令醫士到身邊來。醫士也怕惹他生氣,雖總是候在外麵,卻不會再如宗哲那般耿介強硬。家康對此全然不顧,單是忙著最後的吩咐,盡享最後的“閑暇”。
崇傳去後,接著進來的乃是天海。
“一品親王東下之事如何了?”家康如在與兒女說話,“不論做何事都不可大意,此為立國之基啊。此事不可疏忽。”
“請大人放心,聖上聽了也很是快意。”
“哦,那就好。下一個,正純。”
“是。正純在此。”
“正純,你鋒芒太露。”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