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眾子奪嫡(1 / 3)

天正十年六月二十五,羽柴築前守秀吉在山崎剿滅明智光秀之後,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入清洲城。秀吉是年已四十七歲,假若他無非同尋常的體力和意誌,在剛剛擊敗光秀的那一刹那,他恐已力竭而倒了。然,秀吉乃一個永不知疲倦之人。他一鼓作氣,陷阪本,降安土,奪長濱,入美濃,通過交涉,使岐阜城織田信長嫡孫三法師及上葛等人也向自己靠攏,最後,方堂皇進入清洲城。

此間,秀吉當然不曾忘記尋出光秀的人頭,架在本能寺的廢墟上示眾。

此乃秀吉的政治手腕,他想借梟首示眾來向世人誇耀自己的卓越武功,令世人知道一個事實:明智光秀的藍色桔梗旗僅僅飄揚了十餘日,就偃下了。對光秀黨羽的打擊更是同時進行,生前和光秀私交甚篤的連歌師裏村紹巴、為光秀擔任特使的吉田兼和等人悉數被搜了出來。但都隻是略微引起世人的一些騷動而已,過了不久,就把他們釋放了。

秀吉誌在京城,對其他人,他隻需威撫並用便已足夠。他采取了兩條措施:一是簡化軍紀,鼓勵將士立功;二是懲罰惡行。然後,他馬不停蹄,直指清洲城。

秀吉超常的精力,源自他從不把辛勞作為辛勞來看待,在他的胸中,從來就無“辛勞”之辭。他夜以繼日,每進一步,都會感到無比的快樂,也感到莫大的欣慰。這種“辛勞之樂”非但不會令人疲勞,隻會磨煉人的意誌,鼓舞人的精神。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秀吉仿佛一名無我之人,而他的喜悅便如登高回望之情。在四十七載沉浮中,他深深地體味到了這種“辛勞之樂”的功效,一直將其奉為座右銘。

秀吉為何會軍指清洲?

清洲城本乃信長次子信雄的居城。信雄和三子信孝乃同父異母兄弟,年齡相同。在繼承織田大業之事上,二人形同水火。從性情來看,信孝霸氣十足,信雄則平易近人,但二人實力卻不分伯仲。因此,無論是傾慕信雄的仁人,還是心向信孝的誌士,定會立刻聚集到決定繼統織田大業的地方,此處便是織田氏的發祥地——清洲。

因此,清洲就成了秀吉的第二個目標。秀吉在山崎建立了豐功偉業,向天下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實力,二十五日體體麵麵進入清洲城。剛一進城,他就眉頭緊鎖,捂住肚子,“咦,是不是勞累過度,壞了肚子?”他趕緊讓人鋪好被褥,早早地歇息了。

柴田勝家也於二十六結束了北陸的戰事,急匆匆趕到了清洲城。丹羽長秀早就和信孝一起來到了清洲,池田信輝也隨秀吉進了城。若是瀧川一益到達,織田氏家老宿將就到齊了。不巧的是,一益於回軍途中,在武藏神流川遇到了北條氏直的挑戰,故還未能趕回。

“現在乃非常時日,不必再等瀧川了。”柴田勝家道,“大家都是奮力擊敗敵人,匆匆趕來的,聚到一起很是不易。去探問一下羽柴大人,倘無大恙,讓他趕緊來這裏商議大事。”

在家老勝家的提議下,二十七上午巳時四刻左右,關於家督之位及信長遺領分配的大會,在清洲城本城的大廳裏召開了。信雄、信孝及二人的近臣被請離席,隻留三個供使喚的和尚在大廳的側席待命。

此日,秀吉顯得神色恍惚,他快步來到大廳,坐在了勝家麵前,“急匆匆地趕來,真是難為您了。北陸的情況如何?”

勝家瞥了秀吉一眼故意岔開話題,道:“聽說你正在鬧肚子……你的情況怎樣?”

這一問正中秀吉下懷,他探出身子,道:“當時我正和毛利大軍對峙……沒想到光秀居然謀反弑主。千鈞一發之際,容不得半點猶豫,我便立刻設計說服了毛利,晝夜兼程趕回京都,方一舉剿滅了光秀老賊,為主公報了仇。”

“……”

“可是,到底上了年紀,經不起勞頓,近日裏常常鬧肚子。”秀吉把剿滅光秀的功勞全都記到了自己身上,他那神氣、那眼神不禁惹怒了勝家。可誰也無法抹殺秀吉的功勞,勝家把視線移到了丹羽長秀的身上。

“那麼,先談主公繼承之事。因信孝和五郎左一起,協同羽柴大人剿滅了逆賊,給主公報了仇,而且修為也比信雄老到,故,我想應由信孝繼主公之業。你認為如何,丹羽大人?”

丹羽長秀飛快地看了一眼秀吉,“築前大人,您意下呢?”

“哎,您剛才說什麼?”秀吉拿開一直捂在肚子上的手,目光閃爍。

“柴田大人的意見,是讓信孝繼承先主大業。”丹羽長秀道。

“要信孝……繼承哪裏的家業,神戶家的?”

“築前!”勝家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瞪著秀吉,“你是反對信孝繼承先主大業?什麼神戶,哼!”

秀吉笑笑,又使勁往前探了探身子。“說笑?修理大人說的好像是先主的繼位吧?”他明知故問,看到勝家沉默不語,又道:“不知修理大人為何會說出這等話來,秀吉卻是不敢苟同。主公剛剛歸天,諸位重臣就隨意改變主公的決定,這恐不大合適吧?”

“什麼?築前大人的意思,是右府大人生前已有立信雄之意?”

“我看您越說越奇怪了,怎會有這樣的道理?”

“既非如此,我們這些老臣就應該好好地商量一下,為了主公,為了避免織田氏將來產生混亂,必須選出一名最好的家督。”

“我看修理大人的話越來越離譜了。”說罷,秀吉拍拍手,把伺候的和尚叫了過來,“天太熱了,把拉窗打開透透風。把藥湯給我端來。”不大工夫,和尚端來了香熏散和藥湯。秀吉眯眼看著院子裏的綠葉,慢悠悠地把湯藥喝完,再次盯著勝家。“呀,心口舒坦了,頭也不沉了。修理……織田氏的嫡位乃城介信忠,此事先主在生前早就囑咐得一清二楚了。”

“可是,城介大人已經故去,我才提出另立他人啊。”

“我不這麼看……既然已明確決定城介乃是嗣子,城介大人又有三法師這樣一個尊貴的嫡子。假如城介沒有這個嫡子,而夫人正懷有身孕,懷的孩子若是男兒,由於事關先主繼承之位,除了等待,我們別無他法……可是,現在城介已經有了嫡出的長子,縱然隻有三歲,可也應是織田氏理所當然的家督。我們這些老臣不當對先主的決定說三道四。故,我以為,今日商議的目的,實際上不是決定繼承先主大位之人,而是商量如何輔佐三法師。這便是秀吉個人的看法。”

一番話說得勝家啞口無言,隻是默默沉思,良久,方道:“那麼,依你之見,如來輔佐三歲的幼主,你看有誰能讓織田氏所有人都信服呢?”

“當然有。如實無人可擔此重任,秀吉我可以輔佐,保證讓大家服服帖帖。你說呢,池田人道?”

此時的池田信輝早已剃掉了頭發,更名為勝人了。聽了秀吉的話,他不住地點頭。“關於先主繼位之事,在下完全讚同築前守的意見。如按照從城介到三法師的順序,我想大概無人反對。一旦打亂了這種順序,立信孝公子,則信雄公子不能接受;如讓信雄公子繼位,則信孝公子定會不樂。弄不好,還會令織田氏陷入混亂。所以,對繼位之事,我完全同意築前守。”

池田這麼一說,勝家不禁臉色發青。

這時,不知秀吉心裏在想什麼,隻見他捂著小腹,眉頭緊鎖,站起身來。“疼……疼死我了,我的腹疼又犯了……反正我的意見業已說明,我想中途退場,多有得罪,失陪了。”

秀吉這次鬧肚子,無論在誰看來都是假裝的。

勝家覺得,秀吉從未把人放在眼中,這一次他也是故意裝病。膽敢藐視他人的猴子!可是,就是這隻猴子,卻在實力上明顯超過了織田氏其他宿將,而且痛快地給信長報了仇。秀吉的這種性格,卻成了讓勝家最頭疼的地方。

秀吉一旦想說點什麼,在信長麵前也是從容不迫,甚至會當麵令信長難堪。當然,信長也不會縱容他,一旦生起氣來,便一聲斷喝:“住口,猴子!”但是,勝家卻不能這麼做。

這隻“狂妄的猴子”本是身價五十六萬石的顯貴,又因力挫毛利而獲得了難以計數的新領,還把光秀的五十四萬石領地完全納入了名下。勝家卻隻有七十五萬石。若無視現實,也像信長那樣大喝一聲,秀吉定會冷笑一聲,立刻拂袖而去。

設若一萬石錢糧可以供給三百人,那麼,憑勝家的實力,頂多隻能養活兩萬三千人,而秀吉卻能輕鬆地拉起一支五萬人的隊伍。正因如此,他才故意裝病離席。“我走了,看你們怎麼商量!”勝家非常惱恨,但他又不能明確表達自己的憤怒。

“羽柴的意見大家都明白了?”過了一會兒,勝家主動和長秀說起話來。他認為,丹羽長秀和信孝同在大阪,也參加了山崎決戰,當然會支持自己。“羽柴的意思倒是明白,可是不管怎麼說,織田一氏乃天下第一的右大臣領,一個三歲的幼主無論如何也不能令人放心。如有人打著輔佐幼君的幌子圖謀不軌,才會鬧出大亂子來呢。所以,我認為,隻有擁立信孝,才能鞏固織田氏,才是我們這些老臣在對先主盡忠啊。五郎左,你對此有何看法?”

“這……”丹羽長秀謹慎地埋下頭,思量片刻,“看來,柴田大人擔心的,是輔佐幼主之人可能假輔佐之名,大權獨攬,獨斷專行……”

“說的是,此種先例數不勝數。一旦如此,過不了幾年,織田氏就會四分五裂。”

“柴田大人真可謂老臣謀國啊。我有個主意,你看如何。若咱們不讓輔佐幼主的人權柄過盛……”

“哦?你是說,要將幼主當作一個……你覺得國中會有如此人物?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像羽柴大人這樣的人,你便是費盡心機,他也斷難乖乖聽人擺布……”

“若讓羽柴秀吉輔佐幼主,即使是你我,也不會服氣。若是讓堀秀政來輔佐,你看如何?若是他來擔此重任,我倒是支持,而且他也有這個能耐……”

“堀秀政?”這時,勝家已經急了,“這麼說,丹羽大人也讚成擁立三法師了?”

勝家萬沒想到五郎左也是這樣的態度,他非常吃驚,臉色越發難看了。到此時,他方才明白,大家都在按照秀吉的意思行事。

池田勝人從一開始就反對勝家,目下瀧川一益又不在。萬萬沒有想到,不等一益到來就急著議事的勝家,竟然掉進了秀吉早就設下的圈套。現在,四位家老的意見是三對一。可是,若是讓信孝和信雄加入進來,也須讓代表三法師意見的人參與討論才是。信孝當然會讚同勝家,可是信雄為了和信孝對抗,定會反過來擁立三法師。如此一來,支持三法師的就是五個人,而支持信孝的卻隻有兩人。一旦形成這樣的局麵,信孝當然會主動提出放棄,如此一來,勝家自是孤掌難鳴。

“哦……丹羽大人的意見,也是擁立三法師?”

“既然如此,那就立三法師為先主的繼位人吧,由堀秀政來輔佐。至於實權,待到三法師成人之後再返還給他也不遲。我們再從京都各界選出一些代表,和我們四家老一起商談一下,然後就去執行。大家意下如何?”長秀這麼提議。

“讚成!這才是正話。好主意!”池田勝人當場拍手讚成。

“這麼一來,想必羽柴大人也不當有異議了。”勝家冷冷地說道。

“不,這隻是我們的意見,築前意下如何,都還未知呢。”丹羽長秀立刻反駁道。

三人的態度已非常明確。

事到如今,勝家方後悔不迭——若是我親手剿滅了光秀,怎會有今日這個局麵?“哦,既然是三對一,那勝家也隻好讓步了。如我一人反對,那才是不明事理呢。哈哈……”他笑了,表情卻極不自然。為了掩飾尷尬,勝家慌忙向和尚招了招手:“你去,羽柴大人正在那邊歇息,你請他過來。就說關於繼位之事,我們都讚同羽柴的意見,已經決定了。接下來要商議光秀遺留的領地……你去這麼說,估計對他的腹痛,會比香熏散效果好得多。”

和尚恭敬地施了一禮,出了大廳。

正如勝家所言,秀吉正蓋著被子在茶室午睡,看起來心情不錯。

“築前大人……”和尚上前把他搖醒。秀吉伸出兩隻手,打了個嗬欠。

“事情有結果了?”

“是。完全按照大人的意思決定了,所以……”

“知道了,知道了。是柴田修理亮讓你來叫我,對吧?”說罷,秀吉站了起來,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打了個嗬欠,伸了伸懶腰,然後慢悠悠地踱回大廳。他今日的目的,與其說是決定擁立三法師,不如說是要分配光秀的遺領。

三法師繼位,已是順理成章之事,秀吉也早就跟池田勝人、丹羽長秀打了招呼,早已彼此心照不宣,所以斷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是,遺領的分配能否順利,秀吉的心裏卻也沒底。這一次,他一改剛才病懨懨的神態,神情莊重地回到大廳。“聽說終於談到分配光秀遺領的問題了。對於此事,我有一個妤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