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勝家宣布家督之位,秀吉就從懷裏掏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紙來,“在發生了此次意外之後,我想恐無人覬覦先主的遺領了吧?故,此事一定要得到信孝、信雄二位的認同方可,一旦決定之後,立刻把三法師公子請來,把所有的決定向新主報告。”
“把三法師公子請到這裏來?”
“是,三法師公子馬上就會駕臨,秀吉早就安排好了,請諸位放心。”秀吉打斷勝家的話,把手中的紙高高地舉過頭頂。他的樣子太莊重了,池田勝人都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其實,勝人早就和秀吉一起拜訪了岐阜城,親眼目睹了秀吉哄三法師的奇特本領。彼時,三歲的三法師一看見秀吉,似乎就被他那奇怪的表情,或是那張被硝煙熏得黑黝黝的臉給吸引住了,直直地盯著他,良久,方才“哇”的一聲,抱著奶媽大哭起來。
“哎喲喲,我的小主公怎麼哭了,爺爺送你好玩的東西。”說著,秀吉讓人拿來一個小盒子,拿出一個不知是何時、也不知是在何處準備的偶人,遞到三法師的眼前,“喜不喜歡這個娃娃啊?”
三法師依然怯生生的,單是回過頭看,卻沒有接過。秀吉立刻把娃娃遞給了奶媽,孩子勉強收下了。接著,秀吉又拿出另一個娃娃往三法師的手裏塞。三法師還是沒有伸手來接。秀吉又拿出第三個,這一次三法師就不再害怕了,高興起來,主動伸出手來。當秀吉拿出第五個偶人的時候,三法師已經被他抱在懷裏了。就這樣,秀吉隻花了片刻工夫就和三法師混熟了。在如此激烈的戰陣期間,秀吉居然能弄到這麼多偶人,他到底是怎麼想到的,又是何時準備的?這種細心周到令池田勝人連連稱奇。這次也不例外,秀吉把同樣的驚訝送給了勝家,令人拍案叫絕。
秀吉瞥了勝家一眼,朗朗讀了起來:“在先主遺留的領地當中,拿出安土附近阪田郡的兩萬五千石供三法師日常開支,由堀秀政代為掌管。除了北伊勢的舊領之外,次子信雄加賜尾張一國,三子信孝加賜美濃一國。”
“分的好啊……”
“池田人道此次作戰有功,除攝津之池田、有岡之外,加賜大阪、尼崎、兵庫三處領地。堀秀政亦有戰功,加賜佐和山的二十萬石。瀧川一益由於在途中戰敗,尚未趕回,暫不加賜新的領地,隻恢複長島伊勢的所有權,另,將其從家老中除名!”秀吉鏗鏘有力地讀著,不時從紙縫裏瞟一眼勝家。隻見勝家渾身哆嗦,放在膝蓋上的右手直打顫。
秀吉對瀧川一益太狠了,雖然瀧川沒有戰功,可是為了趕回,甚至舍棄了上野、信濃的新領。秀吉卻隻給他一個伊勢長島,更有甚者,居然把瀧川從家老當中除名,這簡直就是對勝家的嘲諷。因為現在聚到一起的四人當中,沒有參與討伐光秀的,僅有勝家一人。
這隻猴子,已經和我對著幹了!勝家甚至都不敢往下聽了。如他無法控製憤怒,被迫和秀吉一戰,結果會怎樣?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秀吉用洪亮的聲音繼續往下念:“細川藤孝、細川忠興父子嚴厲拒絕了光秀的引誘,服從大義,勇氣可嘉,原有的領地不變。森長可和毛利秀賴,由於失去了新領,故隻恢複從前的舊領。筒並順慶對先主忠心耿耿,毫無二心,可繼續經營舊領。若大家有何異議,可以當麵提出,另行商議。”
“……”
“下麵是丹羽大人,丹羽大人除了從前的若狹,加賜近江高島、滋賀二郡,以表戰功。中川清秀、高山右近等人,從秀吉的份額中拿出一部分適度封賞。最後,便是秀吉本人了,由於本人一直與毛利征戰,原先的播磨不作變更,另,因在此次戰爭中家臣增加了不少,故加贈山城和河內的一部分,還有,光秀的舊領、丹波也一並接管。”讀到這裏,秀吉喘了口氣,飛快地環視了一圈,當然,無人吱聲。
丹羽長秀和池田勝人早已事先和秀吉商議過,對其想法心知肚明,而柴田勝家卻不知底細,如果不明就裏插上一句,不知秀吉會說出何等話來。秀吉看到勝家雙目緊閉,眼皮不斷地顫動,不懷好意地笑了。“對了對了,我這個貪婪鬼,光顧著算計自己的事情,居然把最重要的柴田大人給忘記了。這一次,柴田大人雖然沒有趕上誅叛,可到底也是織田氏一等一的功臣,故,除越前的舊領以外,北陸的新領當然不用說了,再將近江長濱原本屬秀吉的六萬石舊領,連同城池一並轉於大人。可是,這樣一來,瀧川、森等人可能會抱怨有失公允,不過秀吉自會努力說服他們,勝家放心就是。”
聽到這裏,勝家不禁睜大了眼睛,直直地瞪著秀吉。巧舌如簧,城府如海!所謂如若瀧川和森發起牢騷來,一切由他來承擔,弦外之音便是:“你們二人也沒有趕上平叛啊。”這種決定,是令人怒不可遏的辛辣諷剌。
“我想大家定沒有異議吧,如是一盤棋,一步不慎,全盤皆輸。那就把佑筆叫來,讓他來寫新領定分狀。三法師公子大概已經駕臨了!”秀吉清了清嗓子,放聲大笑。
年過六旬的勝家萬萬沒有想到,比信長更為可怕的秀吉,正在暗中惡狠狠地向他壓過來。把三法師放在安土城,讓他繼承織田大業,由堀秀政來輔政,再把安土附近的長濱城讓給第一家老柴田勝家,秀吉的安排還真是滴水不漏。勝家若表示不服,秀吉會怎麼說呢?
“正是因為考慮到你乃第一家老,才把三法師公子身邊秀吉舊領讓渡於你。”秀吉定早就想好了話,來堵他的嘴。
“看來大家是沒有異議了。”秀吉又道,“那麼,將信雄和信孝兩位大人請來,把大家的決定記在新領定分狀上。丹羽,請二位大人前來。”
可是,丹羽長秀並沒有站起身來。
“怎的,你有異議?”
“沒有異議,右府大人仙去,隻要築前守大人來主持大局,自是萬元一失。”池田勝人搶道。
“築前守大人,長秀還擔心一事。”丹羽長秀覺得這麼簡單就決定了,對勝家似乎有點過分,便插了一句,“這次決戰,德川大人也把大軍開到了津島……”
“哈哈,”秀吉又笑了,“德川還是老樣子,他不會有任何異議。與其闖進來硬插一腳,得罪大家,還不如在東麵白撿別人丟棄的領地劃算。這些事情,家康早就盤算好了。”
“言之有理……”
“還有,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緊重建安土城,迎接三法師公子,昭告天下,織田氏後繼有人。在此之前,先把三法師公子安頓在信孝的岐阜城內。安土城的重建一定要快,若不趕緊……你說呢,柴田大人?”
“哦。”
“我明天立刻把長濱城轉交給你,還望大人笑納。”
丹羽長秀起身去迎接信雄和信孝。他二人自也心存不滿,隻是抵擋不住秀吉的能言善辯,最後隻能啞口無言而已。
議事進行了大約兩個時辰,本以為會有一場唇槍舌劍,沒想到進展得如此順利。下午申時左右,所有的人都已經集中到了大廳。廳中,正麵的中央乃三法師的坐席,信雄、信孝分坐左右,家老以下都麵對著三法師而坐。
隨著侍從高聲通報三法師駕臨,正麵的隔扇被輕輕地打開,秀吉抱著三法師從後麵悠然走了出來。大家不約而同地低頭行禮。甚至坐在最前列的勝家,都似受到了大家的感染,伏在地上可他還是禁不住想放聲大笑。此時的柴田勝家,就像是做了一個既滑稽又悲慘的夢。那個中村的農夫,所作所為仿佛村祭時的狂言滑稽劇,讓人忍俊不禁。但是,他做得又如此巧妙,懷裏抱著三法師接受大家的跪拜,既讓人生氣,又讓人好笑。
柴田勝家卻不敢笑,一旦笑了出來,他的下場可能就更慘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的形勢已經不同以往。向來討厭門第論的信長公曾孜孜以求以實力論英雄,現在,先主的這種努力已經開花結果。其實,光秀對先主的不滿,也在於他認為自己是土岐的豪門貴族,在於他對虛榮的一味追求。勝家心道:莫要動怒,忍耐一二。
“哎,勝家,三法師公子有話要跟你說。”
正當勝家心口發熱、淚眼朦朧的時候,秀吉說了一句,那表情儼然就是信長公。
“在,在。”
“你,對那個老爺爺說句話。什麼?不用害怕。你別看他樣子長得嚇人,他可是個為織田氏永遠盡心盡力的好爺爺,不用怕,說兩句。”
三法師怯生生地看了一會兒柴田勝家,終於叫了一聲:“爺爺。”然後,孩子大大地舒了一口氣,拚命地摟著秀吉的脖子。
“哈哈……”秀吉笑了,又道,“真是不可思議,三法師公子竟然對我秀吉如此依戀,天真無邪的眼睛簡直如同神佛,看來他是了解秀吉的脾氣……”
池田勝人低下頭,極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來。秀吉特意到岐阜城去,用玩偶征服了三法師的事情,眾人中隻有他一個人知道。秀吉簡直就是個孩子……
可是仔細一想,就會覺得十分可怕。如此細微的地方,他都想到了,世上還會有比他更精明的人嗎?在激戰之隙,他心中竟然能描繪出一副直到今天才發生的圖畫,這樣的人,豈可久居人下?
“那麼,現在就由秀吉來代替新主公封賞新的領地。”
此時的信雄,在正麵規規矩矩地坐著,而信孝則明顯不快,時不時地抬頭望著屋頂。再看勝家,早像一塊磐石一樣,一動不動了。
接下來被秀吉喊到名字的人,不知從何時起,已經習慣了秀吉的行為,他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聽從秀吉的安排乃是理所當然。
一開始時的滑稽感已經消失,當侍者上來掌燈的時候,秀吉自己都產生了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下麵,由主公為大家賜酒,希望諸位不要拘束,盡情暢飲。”說罷,秀吉抱著三法師,環視了一圈跪拜的人,悠然退到了裏麵。
現在,天下已經完全由信長時代進入秀吉時代了。
清洲會議完全成了秀吉一人的舞台。他成了會議的策劃者、組織者、主持者。但是,若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那就索然無味了。在秀吉眼中,天下就是驚濤駭浪的大海,是他英明地掌著舵,才平安地躲過了這場劫難。曆史記錄不應隻局限於表象,應把隱藏的真實記錄下來,傳承後世。
大村幽古對於這一段舊事的記錄,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秀吉的影響。
“今天的會議,能夠心滿意足的人大概沒有幾個。可是,那些心懷不滿之徒卻全都被秀吉的威嚴懾服,沒有一個人敢說出口來。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擦亮眼睛,好生地寫寫這一點。還有,認生的三法師唯獨喜歡秀吉一人。秀吉笑起來,就連幼兒都十分留戀,而一旦發起怒來,則是驚天地,泣鬼神。這才是秀吉的真麵目。”
在這個世上,估計沒有人會如此露骨地誇獎自己。可是,秀吉誇獎別人時從來都不加掩飾,稱讚自己時更是無所顧忌。“我的內心毫無私心,永遠與神佛相通。啊,我乃如此令人景仰之人啊!”秀吉甚至被自己感動了。但,不能老是這麼算計,也應該做一點實事了。
當日夜裏,秀吉愉快地跟黑田官兵衛聊了起來,他聲音洪亮,唬得官兵衛戰戰兢兢。“官兵衛,你看著吧,信孝一定會強行把阿市嫁給柴田修理。由此可以看出信孝心中是否不平。”這裏提到的阿市,乃是信長的妹妹、淺井長政的遺孀小穀夫人。現在,她正在織田信包處和三個女兒過著平靜的生活。
官兵衛隻是笑笑,不語。可以看得出,秀吉依然像個孩子一樣,對小穀夫人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結。這一點,和秀吉對其他事情的淡漠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秀吉也算得上是一個異常執著之人。
第二日,二十八日,秀吉把三法師安置於信孝處,然後,按照計劃和三位家老交換了誓書,接著迅速撤回了長濱,立刻著手辦理城池和領地交接之事。當時,秀吉和母親、妻子見麵的情形也是非常獨特,恐隻有他才做得出。
“呀,母親,你怎的在這裏?”原來,藏在野瀨大吉寺的秀吉夫人寧寧已帶著婆婆回了長濱城。秀吉一看見母親,就把她背了起來,旁若無人地在房間裏高興得義蹦又跳。“啊呀,寧寧你也平安無事吧,我心頭的一塊石頭就落地了。寧寧,從今以後,天下所有大名的領地,你都可以隨心所欲地劃分了。這樣的日子已經到來了,這樣的時代已經到來了。你稍加忍耐就是了。”秀吉仿佛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抱著妻子又蹦又跳,高興得涕淚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