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眾子奪嫡(3 / 3)

秀吉並未沉溺於此。

在長濱,秀吉把淺野長政留下來擔任奉行,七月初八趕回山城、丹波接管新的領地,十一日他已回到了京都,在本國寺構築了大營,然後立刻把細川藤孝父子招來,神情嚴肅地和他們會麵。對於秀吉來說,擁立三法師和分配領地兩個任務完成以後,接下來的大事就是完全掌控細川父子了。

隻要細川父子二人明確態度,與己結盟,丹羽長秀就更不敢背叛秀吉了,大和的筒井順慶也定會誓死效忠。而且,細川父子係出名門,與京城公家的交情也可利用。

當秀吉在本國寺的客殿接見二人時,好長一段時間,眼裏都噙著淚珠,說不出話來。這眼淚並不是出於內疚,事實上,這是懷念的眼淚,和在政事中拉攏二人完全有別。

“啊呀,藤孝……”秀吉無限感慨,唏噓良久,方才開口說話。所有的感動和意誌彙集成一股洪流,他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今天能在這裏平安地跟二位大人見麵,恐是先主有意撮合。秀吉以摧枯拉朽之勢,眨眼之間誅明智,平近江,逼美濃,入尾張,方於上月二十七,在清洲將織田氏的後事安排得有條不紊。”

“藤孝也是深有感懷。創造如此輝煌的業績,除了築前守大人以外,恐再也無人了。”

“哪裏哪裏……這次能勝利,隻是我的運氣好。可是,這樣還不足以慰藉先主的在天之靈。先主的遺誌乃是一統天下,是想迎來永無戰亂的太平盛世……右府大人為了實現這個願望,可謂鞠躬盡瘁。故,我們在平穩地處置了織田氏的舊領之後,就當立刻為右府大人舉辦葬禮……這才是最重要的大事。如此一來,右府大人的在天英靈,必會保佑我輩完成統一。這樣,整個天下同心協力,統一大業指日可待。”說著說著,秀吉就失言了,把野心全部暴露了出來。他仿佛是個從不拘小節之人。

“哦,我又忘了一事。”突然,秀吉似是記起了什麼不住地拍著大腿,“你們父子二人的大誌,別人尚不清楚,秀吉卻明察秋毫。無論別人怎麼說,你們起碼也得保住原有的領地啊,而且,我想再把光秀的丹後暗中送與你們。大致的意思,都在誓書裏麵寫好了。”一口氣說完,秀吉叫來侍從,親自在寫好的誓書上簽上名字,才一本正經地交給與一郎忠興,“與一郎,簽個字吧。”

“是。”

“啊呀,真是太令人敬佩了。這次你們父子能夠深明大義,不出任何差池,實在令人景仰啊。不過,此事隻能這樣……啊,對了,忠興,尊夫人現在怎樣了?”

“這……”忠興飛快地看了父親一眼,“正幽禁在三戶野的山中,閉門思過。”

“哦,夫人還在閉門思過……真是可憐。要是光秀,即使五馬分屍也不解恨,可是,女兒能有什麼過錯?罷了罷了,罷了罷了……”隻見秀吉眼圈發紅,不住地點著頭,“夫人……從容貌到氣質,都和右府大人的濃夫人一模一樣,其豔麗簡直可以和月華媲美。”

與一郎忠興故意神情嚴肅地坐在那裏,聽若未聞。

“才貌俱佳的女子往往性格軟弱。可是,我記得右府大人說過,尊夫人的堅韌卻勝過男子,甚至超過了濃夫人……記得你們成婚之時,右府大人曾說你們乃是天下第一的新郎和新娘。”

忠興聽著秀吉的話語,不知不覺中,妻子的音容笑貌一一浮現在眼前。誠如秀吉所說,二人的生活是在一片祝福聲中開始的,他們從未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悲劇。忠興愛自己的妻子。他現在能回憶起來的,全是對自己的情意投以熱烈回報的新婚妻子的倩影。在來本國寺的途中,忠興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忠興總覺得秀吉對他令桔梗幽禁反思感到不滿,總憂懼秀吉會殺了妻子。

“你們兩人的情意,天下之人莫不羨慕,可是,光秀卻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我秀吉一進攻,他卻無半點招架之力,居然還想奪取天下,真是自不量力……”秀吉說著,用他那粗壯的手指拭了拭眼角。

忠興心中一顫:能夠為桔梗流淚的武將,除了秀吉,天下還有何人?如同繈褓中的嬰兒還不懂世故,女人也是無辜的。可是,人情薄如紙,就連侍女都不敢為弑主者的女兒開脫罪名,斷不會在他人麵前哭泣。可是,秀吉卻哭了……

“與一郎……你再忍耐一陣子,怎樣?如果我現在就答應放了夫人,恐會激起民憤,罵我偏心,袒護於你。因此,暫且讓她再反省一些時日……她有什麼罪?一絲罪都沒有。主持完右府的葬禮之後,設若無人出來反對,我立刻為她解禁便是。”

“是……是。”

“不說也罷,對此我向來很是明白。夫妻之愛非常特別。我築前也一樣,甚至在激戰的時候,我都經常想起拙荊。在清洲的長屋成婚時,我們在一堆稻草上鋪上一床薄被,就算作洞房。我現在還常常夢見此情此景。至於你們這對人人羨慕的天下第一夫妻,那自是不用說了,這些我都明白。”

與一郎忠興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垂下了頭,臉上淚水縱橫。原來秀吉竟是這樣一個體貼的大將,若為這樣的大將效力……年輕的忠興,已經被深深地感動了。

“與一郎,那麼咱們就此告辭吧。”藤孝靜靜地說道,“築前守大人公務繁忙。”實際上,藤孝也已在心裏把秀吉看作信長的繼任者了。

把細川父子送走以後,秀吉把蜂須賀彥右衛門和黑田官兵衛叫來喝茶。泡茶的人是一直跟隨左右的大村幽古。

“您不累嗎?”等著秀吉放下茶碗的幽古問道。秀吉卻眯縫起眼睛,拍著胸脯道:“人鍛煉身體的方法不同。你以為我是尋常人嗎,是不是你自己累了?”

“不,小的是覺得,您如累了……”

“幽古,人想不累,秘訣就是樂於辛勞。如你感到疲勞了,可以換另外一件事做。你去通知堺港的茶人,就說近畿一帶已經沒有戰亂了,他們可以放心地享受茶道了。”說罷,他又轉過身,對官兵衛和彥右衛門道,“下麵咱們談談筒井順慶吧。順慶已經把人質帶來了嗎?”

“是,已經帶著養子定次來了,氣勢洶洶的。”

“嗯?居然桀驁不馴。”

“他還說,這次他的戰功連大人您都不得不承認。他還說,光秀派到大和去的使者,被他一腳給踢回去了,還有,出兵洞嶺的時候,他巧妙進退,築前守心裏當十分清楚。”

“好,好。”秀吉聽了,像孩子一樣點點頭,“你們二人到外間好好聽著,看我待會兒怎麼對付他。我先喝杯茶歇息一下,稍後再見他。佐吉,過來,把筒井父子叫到這裏采。”

官兵衛和彥右衛門退了下去,隻留下幽古一人。

“幽古,我築前的對策可以千變萬化,甚至會令人瞠目結舌。到時,你休要插話,隻管聽著便是。”

“是。”

不大工夫,石田佐吉就把筒井順慶帶了來,順慶身後果然跟著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啊呀,順慶啊,你來了。”順慶沒摘下頭巾,就走到秀吉的身邊,笑道:“築前守大人心想事成,立下了豐功偉績,真是可喜可賀啊……”

不待順慶說完,秀吉就把他的話打斷了:“住口,順慶!”

“築前守大人……”

“心想事成的戰功,你是在揶揄秀吉?”

“築前守大人想到哪裏去了,在下是從心底裏佩服,便說了出來。”

“別說了,別說了!心想事成,豐功偉績,那得等到繼承了右府的遺誌,將東起陸奧,西至九州、琉球之地悉數平定之後,方可論及。此次的戰功,到底是屬秀吉,還是屬順慶,在下看誰都不敢斷言。”

“大人這麼說,好像承認了在下略有片功?”

“哈哈……承認,當然承認。你出兵到洞嶺,坐山觀虎鬥,牽製了光秀,早已街傳巷議了。”

“過獎了,過獎了。”

“談不上過獎。這遠遠不值得我誇獎。我且問你:你為何在半途突然想和我聯手了?”秀吉探出身子,嚴肅地問道。順慶頓時臉色大變,他萬萬沒有想到,秀吉會如此露骨地揭開他的傷疤。

這時,秀吉收起了笑容,挺起胸脯,變得威嚴,“細川父子和你相比,可算正直坦蕩。他們從一開始就大義凜然,剃掉了發髻,監禁了妻子,誠惶誠恐。今天也剛剛來過了一趟,涕淚交加,說要趕緊幫我辦理右府大人的後事。再看看你,用兵狡詐,態度騎牆,隻想看最終誰有實力。真是令人佩服啊,佩服!”

“這是意外。在下本想服從大義,盡綿薄之力……”

“我明白,別說了!你的心思我還不清楚?我問你,你是如何看出我會取勝的?”

順慶狼狽起采,左顧右盼,始終擺脫不掉秀吉那火辣辣的目光,隻好強作笑顏,聲音幹巴:“築前守還是老樣子,得理不饒人啊……”

“當然!”秀吉斥責道,“別再說什麼心想事成、豐功偉績之類的話了,一切都才剛剛開始。我已把京城的政事委托給了家臣桑原治左衛門,十三日我就要趕赴姬路。然後,立刻和中國、四國、九州方麵聯係,十七八日回來,在山崎修築城池——估計洞嶺一帶能清楚地看到山崎吧?若是拖拖拉拉,怎能繼承右府的大誌?”

“順慶深感慚愧。那麼,葬禮的事情,起碼得準備一百天吧?”

“那是當然。若非如此,右府大人在天之靈便不得安寧。羽柴秀吉辦事向來雷厲風行,隻要是我想辦的事,從沒有辦不到的。牛鬼蛇神一掃而光。大概也是我性子急的緣故,我可不像光秀,慢條斯理,盡吃敗仗。”

“是,是。”

“順慶,這次你來幹什麼?”

被秀吉一問,順慶又慌了,不斷地眨著眼。雖然已做好了被秀吉挖苦的準備,卻沒想到秀吉的諷刺如此辛辣,他一時支支吾吾,答不上話來。“這……當然……”

“當然什麼?像你這等胸有城府之人,我想決不會輕易甘心做我屬下。你是不是還想像從前待光秀那樣,暫時歸順於我,相機而動?”

“築前大人!”

“順慶,我就是這樣,既無智慧,亦乏策略,口無遮攔。我真想聽聽你那時的想法。”

“築前大人……”順慶又叫了一聲,聲音卻蒼白無力,連他自己都覺得難受,“想必築前大人也看到了,順慶此次是帶著人質來拜謁的,希望大人能解得我的苦衷。”

秀吉一下坐直身子,盯著順慶。順慶隻覺得被盯得渾身難受,心中混亂不已。亂世的武將追隨強大的主人,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嗎?想必秀吉比自己還清楚這一點,可是,為何還一個勁冷冷盯著自己?是否想故意激起自己的怨恨,趁勢動兵刀?

一旦把大和交給別人,那麼,最令人擔心的就是瀧川一益了。一益的領地被削減到隻剩伊勢長島的消息,順慶早就有所耳聞。這會不會是秀吉的奸計?故意讓二人爭鬥,卻背地裏支持一益……順慶想到這裏,眼前秀吉的麵容已經模糊不清了。

“秀吉剛才說的話,是不是惹你怒了?”

“大人……”

“哈哈……雖然你結黨營私,見風使舵,可是我的話也有些過頭了,你休要動怒。見諒。好了,我現已接納你了。把人質留在這裏,趕緊回大和去吧,加強防備,不要讓人有機可乘!”

順慶隻覺得脖根一陣發涼。剛才秀吉說十分清楚他的心思,其實絲毫不誇張,他的確是那樣想的。順慶終於露出一絲苦笑。“大人把我嚇壞了。我還在想,大人為何會生這麼大的氣呢……今後我小心謹慎就是了。”

“這就對了。勢力分配已成定局,今後就是以心歸心了。要實現右府大人的大誌,統一天下,如不團結起來,實了無指望。”

“大人所言極是。”

“好了。佐吉,寫一下確認領地的誓書,先這樣吧。”

順慶恭敬地接過誓書,退了出去,秀吉把順慶的養子定次交給彥右衛門,又把官兵衛叫進來,捧腹大笑。

“和尚,順慶在回去的輿中,定會後悔不迭,你看出來了嗎?哈哈哈……”

“後悔……”幽古納悶不已。“是的。無論如何,順慶已經成了我秀吉的家臣了……那廝的狗腦子,估計到現在才明白這一點呢,接下去三天,他定會恨得咬牙切齒。但是胳膊扭不過大腿,惱恨也是無用,哈哈哈。”

黑田官兵衛沒有回答,單是眯起眼睛凝望著院子裏。夏日的陽光透過樹枝的空隙,把刺目的光線投射到地上,使官兵衛想起了方今的秀吉。此人運勢極強,又有超群的能耐,今後的動向,值得一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