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康東進(1 / 3)

本國寺的羽柴秀吉將誓書交給細川父子和筒井順慶之時,德川家康也在馬不停蹄地向東進發。天正十年七月初九,家康抵達甲府。

家康的做法卻與羽柴秀吉截然相反,從六月下旬回到濱鬆城,到七月初三,約十天的時日裏,他一直和兒女待在一起。就連身邊的人都一頭霧水,弄不清主公究竟在想什麼。當然,這異常重要的十天,家康也並不是白白地浪費掉了,實際上,他正在耐心地等待甲、信兩州的反應,等待出兵尾張時就已派往甲信的探馬的消息。

家康認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甲信的百姓究竟如何看待信長之死。由於這兩個地方是甲斐源氏曆代的領地,百姓當然不歡迎信長的強硬政策,但是,對信長的反感到底到了什麼程度呢?隻有清楚世人的真正反應,才能正確決策。

家康最先把觸角伸向甲府,是在信長歸天後的第六日,也就是家康狼狽地從港逃回岡崎之後的六月初七。他派出的是本多百助信俊和名倉喜八郎信光二人。表麵上,二人的任務是去問候甲府城代川尻肥前守秀隆。

“百助,這次出使可不一般,你一定要豁出命來。”家康這麼一說,本多百助大惑不解,好大工夫沒有答上話來。家康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百助猜測不出。

“你的一切行動,將決定甲州究竟是成為德川的朋友,還是變成敵人。我派你去,並不希望你把他們轉變成敵人。你要開動腦筋,仔細琢磨,看怎樣才能讓他們成為朋友。我要你不惜生命去做這件事。”

百助一聽,麵帶慍色。“為了主公,百助還從來沒有珍惜過性命呢。大人為何拐彎抹角,不直接吩咐?”

“糊塗!”家康苦笑了一聲,“我又不知對方的人氣和動向,怎的吩咐你?我認為你乃一個不用我吩咐,也不會出錯的人,才派你去。”

百助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是啊,我為何問如此愚蠢的問題?那麼告辭……”

百助從岡崎出發,剛到甲府,就暗中調查川尻秀隆的人氣,結果發現,秀隆的人氣遠比他預想的壞。由於信長曾經無情地燒毀信玄的菩提寺、惠林寺,把武田的殘黨全部搜出施以嚴刑,人們對信長的評價自然差矣。其後派來的城代秀隆則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依然威以兵刀,對百姓嚴加鎮壓。百助調查清楚之後,六月初十進城拜謁了秀隆。

甲府穀地裏一絲風都沒有,熱得像蒸籠。這是本多百助和織田氏的甲府城代川尻秀隆第一次謀麵。

當百助被領進客室的時候,他又回憶了一遍家康的囑托。

秀隆最令人反感的地方是出爾反爾、不講信用,入城之後剛剛發布通告約法三章,轉眼之間就不認賬了。他的通告文字如下:

〖此次甲州已歸信長公治轄,家臣川尻肥前守秀隆奉命出任城代。本城代決定,凡隱藏在國內各鄉、各村之武田武士,即刻到肥前守府邸錦町拜謁。凡前來拜謁者,一律發給確認舊領的印章。特此通告。〗

通告一貼出,到錦町報名的人絡繹不絕。大家都以為告示的意思是既往不咎,以前的領地還可繼續擁有。人們對秀隆交口稱讚,不僅信以為真,甚至還奔走相告,讓家臣、知己也前去拜謁。可是,後來就有傳聞說,等到這些人進了秀隆的大門,無論老少,一個個都被帶到後院,統統殺掉了。

“依們這些縮頭烏龜,我略施小計就把你們釣了出來,我真會留你們一命?”他為此大笑不已。

“秀隆那個惡鬼,還讓他活著回去不成?”

“這次信長公被害,可見秀隆惡鬼也氣數已盡。看著吧,必有人前來清算惡鬼的罪孽。”

由民間的風評可以推測,秀隆其人必然殘暴刻薄,難以接近。那麼,他究竟會如何迎接我百助呢?

大約等了半個時辰,秀隆終於露麵了,對百助極盡殷勤,當然,其目的隻是想刺探家康的動靜。“遭遇如此意外的變故,秀隆十分彷徨,不知何去何從。不知家康公有何遠見?”

沒想到秀隆出言如此謙恭,這令百助深感意外。他就把家康已經率兵從安土向京城進發的消息告之。

“啊呀,我可真羨慕你們啊。這樣一來,右府多年經營的基業就有救了。”

“這次我家主公派我來,是向肥前守大人問安。”百助看到對方態度謙恭,暗暗地舒了一口氣,深施一禮。此時,他早已滿頭大汗了。“此次始料不及的動亂發生後,想必肥前大人定會即刻撤回京城,參加平叛決戰吧。可是,信濃大道已被封鎖,所以大人可經過三河領地西上,這次我家主公派我前來,就是與大人詳談這件事的。”

聽百助這麼說,秀隆恭敬地施了一禮,嘴角現出一絲尷尬的笑容。其實,剛才他讓兩人等候時,早巳在門縫裏把兩人琢磨了一遍。“哦,家康公是這麼說的?”

秀隆若無其事地說道,連忙收斂了笑容。

秀隆欲以信長為圭臬,卻不能洞徹信長的真正精髓,因而甚是苦惱。縱然他能把信長苛烈的一麵模仿得惟妙惟肖,卻始終無法理解信長理想的精髓。

“哦,家康公是這麼說的?”秀隆又重複了一遍,態度平和,實際卻滿腔怒火。他認為,本多百助和名倉喜八郎有可能是家康派來的刺客。就連信長都另眼相看的家康,在秀隆的眼裏,卻是一個陰險狡詐之人,人與人的看法真是迥然不同。“這麼說,家康公向安土緊急行軍時,還忙裏偷閑,特意為秀隆著想了?”

“正是。”誠實而又魯莽的使者答道,“即使兩邊的逆賊被討,若東麵依然支離破碎,不還是違背已故右府大人的意願?故,主公立刻派遣我等到這裏來了。”

“可真是太感謝了。來人,先給二位汲些冰涼的清水,速速準備酒菜。我想先向二位了解一下凶變以來世間的動態,再決定西上的路線。”秀隆一麵命令侍者立刻準備酒席,一麵接著道:“風聞穴山梅雪乃同家康公返回的途中,被人暗殺……”

“是有這麼回事。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我家主公才派我出使貴地。”

“嗬嗬,看來家康公似和穴山遇刺大有關係啊。”

“正是。”百助昂首挺胸地答道,“我家主公把與武田氏關係密切的穴山介紹給右府,都是為了甲斐以後的安泰。主公勸說穴山同路,從港撤回。穴山卻聽不進去……以在下的推測,定是懷疑我家主公,便拒絕了主公的邀請,卻在半路上遭遇暴徒襲擊,枉丟了性命。”

川尻秀隆點了點頭,嘴角再次浮出一絲狡詐的微笑:愚蠢的東西,不打自招,乖乖地把家康的秘密給我撂了出來。“唉,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酒菜擺上來之後,秀隆極盡殷勤,親自為百助和喜八郎把盞。“因為有了前車之鑒,你家主公便想勸我也通過貴領地,就派你們來到這裏,在我身邊守護,是這樣嗎?”

百助昂然點頭。“無論如何,不能讓甲州也卷入戰亂,這是我家主公最大的心願。如果有我們倆在您身邊誓死護衛,大人便可高枕無憂。隻是,肥前守西征之後,甲府如何維持秩序,大人可有良策?”

“二位的言外之意是,我出發之後,這裏立刻會陷入混亂嗎?”

“正是。”百助依然直直回答。他隻有一身正氣,絲毫不講策略,也從來不懷疑別人。他認為,川尻秀隆是和他一樣直率的人,也和他一樣信任家康。因此,他既沒有絲毫掩飾,也不懂得靈活應對,有的隻是三河武士的固執。

“由於大人剛剛上任,領民對大人依然很是恐懼,不容絲毫馬虎。當然,各地還有不少武田殘眾,這些人會趁著肥前守西征的時機,和北條氏勾結,把兵火引入甲府,這樣一來,右府大人的苦心就會付之東流。我家主公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川尻秀隆聽後,眉梢不禁一個勁地顫動。他堅信已摸透了家康的心思:先用花言巧語欺騙他秀隆,再把軍隊開進甲府,接著把他誘入自己的領地除掉。

人,總是跳不出自己的思慮之繭。從這個意義上說,百助和秀隆毫無二致。一個太信任他人,另一個則疑心太盛,可是,兩人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百助擦了擦汗。“來此之前,我家主公再三叮囑在下,豁出性命也要保護好大人。大人如有什麼良方,百助願效犬馬之勞。”

“你俠肝義膽,令我萬分感動。但無論如何,這也是十分意外的大事,恐怕我一時之間難以作出決定……”秀隆故意小心翼翼,含糊其辭,“家康公可有什麼良策示下?”

“沒有。”百助依然像個孩子,句句實情,“我家主公讓在下好好地跟肥前守商量,再作決定……主公還說,正是認為在下能勝任,才派在下來的……”

秀隆放下酒杯,抱起胳膊。狡猾的家康,究竟是出於何種考慮,竟讓百助說出這樣的話來?家康一定認為,既然信長這棵大樹已經倒下了,我秀隆定會棄城而逃。否則,我一日在此,家康一日不便插手甲府之事,否則定招來非議,因此此借機把我巧妙地引誘到他的領地……秀隆仍然圍繞著自己的生死來思考問題。“本多……”

“肥前守是否想出什麼妙計了?”

“此事的確如你所說,關乎雙方生死存亡。”

“何止關係到我們,這是關乎所有領民的禍福及右府大人偉業的大事。”

“言之有理!看來我還是考慮不周啊……能否給我兩三天的時間,容我仔細考慮。二位也好好想一下,看看有什麼好的對策。”

在說這些話時,秀隆早就作好了打算。此後,他隻和二人喝了幾杯就離開了。川尻秀隆此時的兵力隻有兩千。但是,他的後台信長一倒,兩千人馬軍心動搖,無不為自己打算,即刻便四分五裂了,對於這一點,秀隆似乎並沒有真切的認識。他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團結軍心,粉碎家康的陰謀。

在秀隆的心裏,家康的意圖已經越來越清晰。因此,他的麵前隻有兩條路:要麼殺掉本多百助和名倉喜八郎,放棄西上;要麼果斷地采取行動,趁勢從信州路撤回美濃。我可不能像穴山那麼愚蠢!秀隆一直堅持以為穴山梅雪是太信任家康,才被家康所害。

到了光秀被剿滅那天,即十三日,秀隆向本多百助和喜八郎的下處派來了使者。

“事到如今,依然毫無良策。因此,先把城池托付給二位,請德川軍幫著守衛城池。當然,我則完全按照家康公的指示,通過貴領地西上,參加為主公複仇之戰。另,我欲在明日當麵交待甲府交接的具體事宜,斯時請兩位前來麵談。”

然而,就在這一天,有一名浪人悄悄地拜訪了本多百助和喜八郎二人的下處積翠寺。積翠寺位於相川、濁川的源頭,乃是要衝。此前,武田氏的山城就建在此處,大永元年(一五二一),駿河今川氏發動叛亂,據傳信玄的母親就曾躲藏於此,生下了信玄。故,此地跟武田氏十分有緣。兩人在正殿接見了這名浪人。

“事出有因,請恕我不能將姓氏告知二位。總之,兩位大人把我看作跟川尻肥前守積怨頗深的鄉民便是。”簡單的開場白之後,浪人說明了來意。原來,秀隆正密謀在甲府暗殺兩人,浪人叮囑他們要格外小心。他的主要目的並不是前來告知暗殺的陰謀,而是告知,他想率領鄉民發起暴動,襲擊川尻肥前守,希望兩人到時不要插手此事。“我們絕非欲與德川大人對抗,隻是不想讓百姓深惡痛絕的川尻肥前守平安離開這裏。”

二人把這些話記在心裏,就把浪人打發回去了。“我看這事有些麻煩。”名倉喜八郎變得慎重,“本多,我看明天還是不要去見秀隆為好。”

“不,這樣不妥。”百助輕輕地搖搖頭,“如果我們聽信了浪人片麵之言而不去城裏,萬一他所言為虛,那怎麼辦?就等於背棄了川尻,成了鄉民的同黨。那樣,我們還配做武士嗎?”

“可是……若是我們前去,那不等於白白送死嗎?”

“莫要說了。怎會白白送死?萬一秀隆把我們殺了,自己逃之夭夭,反而會引起鄉民對川尻更大的憤怒。川尻不可能做出如此愚蠢之事。休要隨便懷疑別人。你我還是如約赴宴為是。”百助總是聽不進喜八郎的話。這就是三河武士的倔強。他一點也不想違背家康的囑托,仍然固執地以為,秀隆同他一樣,是個誡實正直的漢子。“難道你忘了嗎,主公曾再三叮囑說,甲斐一地的安危全係於你我二人,所以我們得豁出命去,不可貪生怕死。因此,我決不後退半步,即使真的陷入川尻的圈套,我也在所不惜!我們應該用熾熱的真情去打動對方,讓川尻大人全身而退,防止甲府陷入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