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數正,悄悄數著秀吉口中說出的“天下”的數目。“能合大人的心意,在下深感榮幸。”
“啊呀,家康真是太了解我的嗜好了。家康也酷愛收集名器,把它獻給我,定也心疼得不得了吧?”
“不知。不過,關於這把壺,傳言它還有一個五千石壺的別名呢。”
“五千石……”
“是。鬆平清兵衛把此壺獻給我家主公時,主公張嘴就說要賞他領地五千石……”數正以為終於有機會講話了。
“數正,”秀吉一下子打斷了他的話,“你是說,家康要賞給清兵衛五千石?”
“正是,由此可見我家主公的欣喜之情啊。”
“哦,怎會這樣?如此名器才值五千石?前一陣子,在賤嶽凡是斬下敵人首級的侍衛,每個人我都獎賞了五千石。如此天下名器才賞五千石……”
秀吉這麼一說,數正一下子哽住。如此說來,作左衛門給家康出的主意和秀吉“天下”不離口的喜悅比起來,簡直差之千裏。
“數正……”秀吉突然壓低了聲音。數正輕輕地抬起臉,秀吉則向前探出身子,“家康是不是有愛財如命的癖好?”
“是。我家主人平時都是粗茶淡飯,甚至與百姓並無差別。當然,我們那裏地處偏僻,與近畿無法相比。”
“我問的不是這個,家康平時很齊嗇,對待一直為之賣命的有功之臣也是這樣?對他們的賞賜也不好?”
“雖說如此,可是家臣們都很滿足。”
“哦。”聽到這話,秀吉嚴肅起來,“好,那我要跟你開個玩笑,你看怎樣?”
“玩笑……”
“是這樣,我現在是求天下人幫我築城,按照屬國的多少來確定出錢的份額。家康所領的屬國現在有三河、遠江、駿河、甲斐,如果再算上美濃的那一部分,就是五國。而我名下的屬國則有山城、大和、河內、和泉、攝津、近江、若狹、越前、加賀、能登、越中、丹波、丹後、但馬、因幡、伯耆、備前、備中、美作、淡路等,加起來起碼有二十餘國。也就是說,家康的屬國隻有我。因此,這次大阪築城,想請家康承擔十之二三的費度。你看如何?”
數正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誰說秀吉糊塗了?他分明工於心計,在一步一步地收網。秀吉把自己新領的二十餘個屬國一一數給數正,並讓家康承擔十之二三的費用,這是多麼巧妙的威嚇啊!
看到數正難以作答,秀吉故意把聲音壓得更低:“數正,如我這麼說,家康會如何回答?”
數正隻覺得體內流淌的三河武士的熱血沸騰起來,但他還是強壓怒火。不能怒形於色,否則會掉入對方設好的陷阱。盡管此前數正已有思量,可他還是覺得心內動搖。“既然大人這麼說,不如索性跟我家主公籌一半築城費用,豈不更好?”
“家康有那麼富有嗎?”
“當然不富。隻是,如果大人這麼說,我們就可以和大人痛痛快快地來一場大戰啊。”
“這玩笑可不能隨便開。如果和我一戰,貴方的花費不就更多了?”
“可是,如果我們拿到築前的五國,不就可以補償了?”
“哈哈。”秀吉大笑,“玩笑,玩笑,不要當真。現在家康正忙著鞏固東麵,定忙得不可開交。隻要家康對我沒有異心,秀吉當然也對他沒有意見。對了,讓我見識一下你說的天下第一名器吧。剛才說到哪裏了,是不是正好說到家康要獎賞清兵衛五千石作為回禮?”
此時,夕陽已經西下,一陣陣微風掠過湖麵,吹到大廳裏來。
不久之後,待客的桌案就被搬進了大書院。
大概是對長期戎馬倥傯生活的補償,這裏下人幾乎全是女人。在女人們的簇擁之中,秀吉心情暢快地端起酒杯,遞到數正手裏,饒有興趣地端詳起家康敬獻的茶壺。
難道他能分辨出這是否真正的名器?在酒杯的遮掩下,數正眼帶嘲諷注意著秀吉的一舉一動。
“數正。”
“在。”
“居然給這樣的名器取如此混賬綽號,什麼五千石壺,真是瞎鬧!回到濱鬆之後,可不能再這麼叫了。”
“哦。”
“這是對名器的侮辱。即使家康手下每年隻領五千石祿米的武士,他們本身的價值也不能說隻值五千石,你說對嗎?”
“……”
“我和家康判定事情的尺度截然不同。若是換作了我,我定會高興地給他十萬石。”
“十萬?”
“不錯!”秀吉傲慢地點點頭,放下茶壺,便沒有再看它一眼,因而這“十萬石”的真意,恐要好生思量一番。“我和家康的身份可不一樣。如果我出四萬石,而家康隻出一萬石,道理上還算講得過去。我出十萬石,而家康卻隻出五千石,僅僅是我的二十之一成,這樣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數正,你不這樣認為嗎?”
“有這樣的道理?”
“有,有。如果你是我的人,我願給你十萬石的俸祿,城池任你挑選,讓你做一個德高望重的大名。也就是說,你本應值十萬石,而家康卻隻給你二十之一成的五千石,這難道不太過分嗎……當然,我說的還是茶壺。因此,這把壺再也不能叫五千石壺了。我看,回到濱鬆之後,應該把它改成十萬石壺才是。”
秀吉興高采烈地說道,“若是在家康那裏說這樣的話,別人根本就不信……我看回去之後,還是不要跟他們說為妙。”
此時的數正已經逐漸冷靜下來。五千石比十萬石,拋出如此肥厚的誘餌,一般的人誰不動心?開始時明明知道是誘餌,漸漸地就禁不住誘惑,被拖下水了。秀吉的手腕由此可見一斑。
數正故意沉著臉,小聲道:“這壺可真是有福啊!如不交到能真正賞識它的人手中,它一輩子就隻能是一把五千石壺。大人可真是一雙慧眼啊。”
“哈哈……若你也讚成我的觀點,那麼,隻是為了這把壺,也應該取消它的舊名,你說是也不是?”
“明白,回去之後一定轉達給我家主公。”
“家康可真是令人羨慕。即使送掉了名壺,而像你這樣的好家臣卻仍有很多。今後可一定要好好地盡忠義,做德川氏的頂梁柱。”
秀吉語重心長地說道,像大人教訓小孩一樣。石川數正覺得此時正是由守轉攻的最佳時機,於是哈哈一笑,然後交叉著雙手,低頭不語。
“數正,你怎麼了?”
“沒什麼……”
“我看你眼淚汪汪的,是不是想起了傷心事?該不是喝醉了?”
“剛才眼睛不舒服,實在汗顏。隻是,大人的一番話使我想起了……”
“讓你想起了一些事情?”
“是的……大人就莫要再問了。”
“莫要拘束,有話直說。秀吉從不是見死不救之人。到底想起了什麼,說來聽聽。秀吉的話傷到你了?”
數正慢慢抬起頭,直直地盯著秀吉。“大人剛才已經說過好多遍了……如我再說,反而會壞了您的好心情。”
“不妨,你隻管說就是。”
“剛才,大人不是說我家主公令人羨慕嗎?”
“是啊,我說家康擁有很多你這樣的好家臣。”
“然後,您又說,讓我好好效力,爭取成為德川氏的頂梁柱……我真希望能從我家主公嘴裏聽到這樣的話啊。”
“哦,這麼說,是家康疏遠你了,真沒想到!”
數正使勁搖了搖頭。“正是因為信任我,才讓我擔當出便重任。可是,嘴上卻總是嚴厲地斥責。我不知何故突然想起這些來,掃了大人的雅興,實是無心。”
秀吉的眼裏閃著一種難以琢磨的光。或許,他理解反了。他明顯地帶著冷笑。“你的意思是說,你家主公要是對你們更溫和一些就好了,是嗎?”
秀吉這麼一問,數正的鬥誌越來越旺盛了。“不,大人理解錯了。”
“錯了?”
“是。人生來各有稟性,因此,如果我家主公說出溫和的話語,那才令人討厭呢。”
“那你為何哭泣?”
“還是因為大人剛才說要做德川氏的頂梁柱。數正有此怪癖,會突然間就落下淚來。請大人見諒。”
秀吉笑了。“哦,那我就不問了。”說著,他又令隨從給數正倒酒,同時,眼睛越眯越細,目光越發深邃起來。
每當秀吉看及數正,數正就覺得身上一陣陣發緊。想當年姊川大戰的時候,秀吉還隻是一個滑稽可笑的農夫,看人時也是小心翼翼的。而如今,他的目光已經磨礪得異常深邃,其光芒令人膽寒。
一旦低頭,數正就不好輕易再抬起來了。可是這樣下去,他會變成一個任秀吉擺布的玩偶。
“怎樣,數正?”酒杯裏倒滿酒之後,秀吉又若無其事地聊起來,“不知家康能否讀懂我的心?”
“大人的心意,是繼承右府遺誌,實現天下一統,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