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明明知道上麵寫的是什麼,居然能壓住怒火來聽,在下實在欽佩不已。像這樣的汙蔑,幽古看了也會憤憤不已,或許比石田大人還要生氣呢。”
“到底是哪些地方讓人生氣?你專門給我挑出來讀。”
“唉,都寫了些什麼呀!什麼馬前走卒得信長公恩寵,一旦飛黃騰達,就忘記了舊恩,企圖篡奪主位……”
“我早就料到他們會這樣寫。信孝的事情寫了沒有?”
“哦,寫了……此賊不僅企圖篡奪主位,還殘殺亡君之子信孝公與其老母幼女。而今又對信雄公刀兵相向。如此慘絕人寰、大逆不道之舉,試問蒼天,孰能熟視無睹……”
“哈哈哈……”
“此詆毀主公……”
“哈哈哈……果然不出我所料。”
“主公說什麼?”
“我是說,該寫的他們都寫了。若他們少寫了一條,這個文告便沒有什麼意思了。看來,神原康政還真有幾把刷子。”
聽到這些,幽古終於鬆了一口氣。“主公果然大人大量,聽了您一番話,在下也終於放心了。”
“好,估計一柳末安就要來了。你把牌子給我。”
“您要做什麼?”
“把它放在刀架上,讓每一個來人都看見。秀吉豈是被區區幾言就氣得火冒三丈之人。這也算是對陣中將士的激勵。”
正在這時,石田三成和尚未卸下戒裝的一柳末安一起來了。三成的臉還是漲得通紅,一柳末安更是滿臉憤慨。“聽說主公叫我,在下匆忙趕來。”說著,末安倒身下拜,貼在榻榻米上的右手腕上赫然有一大片血跡。
“末安,你把觀看文告的人給殺了?”
“這……這……那人在大庭廣眾之下,竟敢高聲誦讀,我就……”
“那個人是武士還是僧侶?”
“僧侶。”
“混賬!”
“這……在下不明錯在何處。”
“為什麼你當時不一笑了之?你應該對圍觀的百姓說:德川方看到單憑槍矛和刀劍難以戰勝我們,就故意用些歪門邪道的伎倆來汙蔑,想以此激起百姓的憤慨。德川可真是個可悲之徒……你應該一邊說,一邊悠然地把文告牌拔起來扔掉才是。”
“是。”
“殺人之後,你還特意把那個破牌子拿回來了……是否想讓我看看啊?”秀吉似完全平息的怒火,看來要衝著一柳末安爆發了。大村幽古悄悄地看了石田三成一眼,輕輕搖了搖頭。
“為何不說話?你也是名震一方的大將,既然把這個牌子拿回來,就說明你有想法。說,到底是怎麼想的?”
突然被秀吉一頓訓斥,一柳末安不禁大驚失色,抬頭望了望三成。原以為秀吉會對他讚賞有加,萬萬沒有料到,憤怒竟朝他傾瀉而下。末安一時手足無措。
看到末安沉默不語,秀吉又把憤怒的炮火射向了三成。
“是你憤憤不平地把這個牌子帶到這裏來的?”
“是。”
“那你為何要把這個東西拿給我看?我讓你在身邊伺候,是覺得你還有些頭腦……”
“承蒙大人抬愛。”
“先別謝,還不到時候呢。家康的家臣神原康政立一個這樣的牌子,是有他的險惡用心,而末安這個混賬東西,竟然在大庭廣眾下斬殺僧人。這樣一來,豈不完全中了德川的詭計?”
三成臉上的怒色逐漸消退。
“家康的家臣能立一塊這樣的牌子,你們作為羽柴秀吉的家臣,有什麼對策?說!”
“這……”
“若你們束手無策,就是連康政都遠遠不及的無能之臣。”
“這……”三成直盯著秀吉,“我們心裏有對策,方才故意拿給主公看。”
“別以為被罵了,就可胡說八道。”
“區區一個木牌子竟令主公大發雷霆,這讓我等深感意外。”
“好,那講講你的策略。如果有什麼差池,看我怎麼拾掇你!”
“大人,請立刻下令,懸賞十萬石取神原康政項上人頭。”
“哼!我已經說過,我會對此一笑了之。”
“那可不成。大人已被激怒了,這是事實。如此大發雷霆,卻是我等從未見過。”
“嗯?”
“康政本來就是為了讓您發怒,您真的發怒了。康政可真了不起。因此,大人如果懸賞十萬要他的人頭,就等於向對方明白無誤地發出了一個信號:大人生氣了。這就是我們的對策。”
“這麼說……我不該掩飾憤怒了?”
“沒想到大人竟會如此小肚雞腸,這讓我們萬分意外。如大人想發怒,就應該以雷霆萬鈞之勢發出來。可是,大人竟然對帶回文告的末安大加斥責,這實令我等甚是失望。”
此話令一旁的大村幽古目瞪口呆。
“你說我訓斥了末安?”秀吉的眼神像利箭一樣射向三成,“我怎會斥責末安?我隻是問他,他拿這個木牌子意欲何為。你休要多嘴。”
三成又往前湊了湊身子。“因此,我才向大人提出懸賞十萬,要神原康政的人頭。”
“這是末安的見解?”
“這既是一柳的意見,也是我的主意。大人今天發火了。剛才在廳裏的時候,我們二人已經商議過了,若大人發火,就把這個建議提出來。”
一柳末安顯得有些慌亂。“是……是。”
秀吉見狀,不禁冷笑,狂妄的佐吉居然有恃無恐,庇護起末安來。
然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竟然令秀吉不再那麼憤怒。一個人既無地位,又無背景,若連才能也沒有,這人還有何價值?雖說如此,三成似乎太狂傲了,甚至會讓人憎惡。他居然能在轉瞬之間平息秀吉的情緒,甚至開始勸誡,有些太過了。
二人怒目對峙了一會兒,秀吉突然張開大嘴哈哈笑了。“佐吉。”
“在。”
“你以後可要小心啊,若總是自負如此,遲早要誤了你。”
“是……在下一定謹記在心。”
“剛才的事情你應心裏有數。你是對的,人當隨機應變,就隨機應變。雖然你一再聲稱考慮已久,可是,你能瞞得過我的眼睛?”
“……”
“今天我就不訓斥你了。饒是你隨機應變,可看在你主意不錯的份上,今天我就饒了你。不管怎麼說,我秀吉是被激怒了!”
“多謝大人。”
“我既已震怒,自然就當發出雷霆萬鈞之怒。幽古!”
“在。”冷不丁被秀吉大聲一喊,大村幽古不由得一哆嗦。
“紙!筆!”
“是……是。大人又要記什麼?”
“神原小平太康政。”
“原小平太康政……”
“無知小子,不辨事理,大放厥詞,辱罵築前,實乃大不敬之奸賊。今若有取其項上人頭者,無論敵我,皆賞十萬石。羽柴築前守秀吉。”
“好,全記下了。我看不用修改就是一篇利文。”秀吉並未作答,單是朝著不知所措的一柳末安一聲大吼:“末安!”
“在。”末安大聲應道。
秀吉直盯著對方,咄咄逼人。“我發怒了,怒氣如熊熊烈火。”
“是。”
“你馬上把幽古所寫記下,立刻四處張貼,河西自不用說,河東德川的鼻子底下也要張貼。”
“難道大人真的要懸賞十萬石取康政的腦袋?”
“混賬!”
“是,在下該死。”
“你以為秀吉是說笑?你不是說,這是你最好的主意嗎?還是你和佐吉商量的結果,還特意把牌子拿來給我看……”
“遵命。”
“池田勝人的眼前要張貼,森武藏守陣營旁邊也休要漏掉。這個跟我裝糊塗的家夥,居然在我到達之前,故意輸給對方。快!明天我就要渡河巡視陣地。到時如不見公告,定然將你等嚴懲不貸!就不僅僅是三五十個霹靂砸到你們頭上了。”
“遵命。告辭。”
一柳末安滿臉嚴肅地走出大帳。秀吉立刻轉過身來,對三成道:“你是不是還沒有消氣啊,佐吉?”
“是……”
“我的雷霆怒火可還沒有燃盡啊。你要小心些,還剩下兩三百個霹靂呢。”
“在下冒犯了大人,請恕罪。既然大人的怒火還沒有發完,那就請大人索性全部發完。狂風暴雨過後,自然就是晴空萬裏……”
“混賬!你以為霹靂是說來就來的?”
“雖然大人嘴上這麼說,但可以看得出,大人的眼裏已是雨過天晴了。”說著,三成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
秀吉終於忍耐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你不要以為我的火氣全消了。記著,下次暴雨還會接踵而至。”
“那麼,木曾川就要發大水了。”
“明天一早渡過木曾川。先在犬山城發泄一陣,再到前線巡視。一旦發現有何紕漏,罵他們個狗血噴頭。”
“遵命。在下立刻前去準備。”
“且等!”
“是,大人還有何吩咐?”
“哎,我看見你剛站起來時,笑了?”
“請大人恕罪。懸了好久的一顆心終於放回了肚子,大概是有些忘乎所以,便笑了。”
“想笑時,不應躲在人的背後竊笑,而應該像我這樣,哈哈哈哈……”
“悉聽大人教誨。下次想笑時,在下一定會如此大笑。”
“好,你去吧。”
“在下告辭。”
“且等!”
“莫非大人還有什麼煩心事?”
“你這廝,是不是覺得自己太有才了,鼻子嘴巴都冒著才氣?好,把秀次叫來。”說罷,秀吉再次轉向了幽古。“筆!”
幽古再次執筆,秀吉的外甥秀次被三成叫了進來。秀吉似正在專心思量著什麼,單是朝秀次瞥丁一眼,對大村道:“幽古,再為我寫一封重要的書函。”
“大人請講,在下已準備好了。”
“這次書函,實際上是揶揄,但麵上卻要寫成一封像模像樣的密函。”
“收信人是……”
“且先別管這些,把書函寫完再說。這次就不用完全照我說的寫了,沒意思。我隻說一下大意,記完後你再潤色。”
“遵命。請大人先口述大意,我再整理成文稿。”
“好。我料他家康也不是一個不明事理的糊塗蟲……”
“大人英明。”
“收信人的名字過一會兒再告訴你。你不用考慮收信人是誰,隻管記好大意——若你已知秀吉抵達岐阜,就當作出一些反應才是,至今竟連密使都未派來,究竟所為何事?若照此下去,便休怪秀吉不顧情麵,給家康以重重一擊了。總之,明日一早,秀吉必渡過河川,與家康較量,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若他仍然毫無悔意,無論有何說辭,秀吉也決不會對他客氣。在家康的眾多老臣之中,深知家康的失策,卻不加任何勸阻,以致陷他於天下之大不義者絕非少數。故,望汝深思熟慮,及時勸阻,不可讓他在泥潭裏愈陷愈深……”
幽古懸腕揮毫,一一記下。“收信人是……”
“石川伯耆守數正。但,你隻寫‘石數’便可。”
“是。”
“不用刻意那麼工整,潦潦草草即可。”
“是,是。”幽古小心翼翼地把硯台往麵前挪了挪。而此時秀吉早已轉向外甥秀次。
“今年多大?”
“十九了。”
“既已十九了,有些話也可對你說了。你大概也知我沒有親生兒子?”
“知道。”
“一旦舅父掌握了天下,就要從血脈中選出一人來繼承家業。你也是我的人選之一。”
“我?”
“怎麼,眼珠轉個不停,難道你還沒有明白?你是我姐姐的孩子,理所當然亦是繼承者之一。至於你到底有無繼承家業的實力,那全看你此次戰事中的表現了。表現得好,你完全可以成為一個掌管天下的大將,如表現不及,就隻配做一個兩三萬石的末等大名,也可能會成為一個身價五六十萬石的‘天下人’的重臣。”
“我……”
“哈哈哈……這個我說了不算,要據你自己的能力來定。我方才說了,如表現好,自然就會有好的職位。大展宏圖的機會來了,你可要好好表現。”
“遵命。”
“你下去吧,舅父現要考慮天下事了。人生可真是忙碌啊!”
秀吉再次轉向了幽古,突然怪叫一聲,以雙手伸向天空,“讓我再想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