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名將覆歿(3 / 3)

假如勝人不被一座小小的岩崎城絆住,而是徑直向三河挺進,或許,他這支人馬自不會出現在這裏。

此地地形最適合野戰,如連堀秀政的部隊裏都出現了逃兵,別說秀次,恐連秀政和武藏守都已陷入苦戰。

一陣陣槍聲不斷在勝人周圍響起,他已進入了戰場的腹地。突然,一顆子彈擦過耳邊,打在了他左邊的鬆樹幹上。

天空晴朗,周圍接連不斷地傳來陣陣喊殺之聲。勝人也十分清楚,那多是他的錯覺,可這足以說明他是何等狼狽。他不禁咒罵自己的懦弱。

此時,戰爭形勢已完全改變了。

借著大破秀次的餘威,士氣高漲的神原和大須賀的兩支人馬又趁機向堀秀政發動了攻擊,不料在檜根失手,眼看就要陷入混亂。井伊直政奉家康之命前來增援。井伊率領了三千精兵,配有六百支火槍,向一路追擊而來的秀政發起了猛烈攻擊。

秀政的人馬立足未穩,一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而敗走的神原和大須賀為了挽回麵子,捍衛三河武士的名譽,又掉過頭來,像惡鬼一樣撲來。

其實,最狼狽的要數三好秀次丁。他不僅不熟悉戰爭,而且是深受秀吉喜愛的外甥,時時處處需要照顧,更給大家增添了不盡的麻煩。

若說秀吉失算,恐就在於此了。勝人從一開始就被此事所限,堀秀政也由於過分關注白山林而施展不開。假如他果斷地放棄秀次,攜森長可與池田部會師,或許還能和德川的兵馬抗衡。然而,當秀政要和森長可會合的時候,他的部隊卻已禁不住敵人的猛攻,眨眼間便潰不成軍。

堀的潰敗自然給森長可帶來難以承受的壓力,這種勉強的會合,反而使森長可的部隊戰鬥力頓減。

這樣一來,一切納入家康的謀劃了。井伊直政一馬當先,一麵對堀秀政窮追猛打,一麵向武藏守發動攻擊。神原康政和大須賀康高則緊隨其後,對敵人進行第二輪攻擊。已經殺紅了眼的森武藏守自然不肯後退,拚死進行頑強反擊。

此時,家康也已率領旗下眾將,如猛虎般衝下富士根山,像一把尖刀插入了從六坊山上趕來救援的池田部和森武藏部之間,利落地阻止了兩軍的會師。其實,勝人先前隱約聽到的槍聲和呐喊,並不是錯覺,而是家康雄師下山時掀起的驚濤駭浪。

勝人在路上遇到的第四批敗兵僅有四人,當他們筋疲力盡地倒在馬前之時,勝人身邊的紀伊守元助和次子三左衛門輝政早已不知去向。看來,讓每個人都處於癲狂狀態的肉搏戰,已把他們也拖了進去。

“你們是哪支部隊的?休要慌,要頂住!”這聽來像是說給勝人自己的。

四人看樣子是主仆。主人模樣的人約有二十二三歲,身份似不是很高,他中了槍傷,痛苦地以手捂腹。“我們是森大人部下……”年輕人呆呆地望著虛空。

“長可也敗了?你的傷並無大礙,切切要堅持。”

可是,那個年輕人的腦袋卻一下子耷拉下來,旁邊一個年近五旬的侍從連忙把他扶住,回過頭來對勝人道:“武藏守大人已經戰死了。”

“武藏守戰死了?”

“是。武藏守正在馬上指揮眾人阻擊敵人,頭部突然被冷槍擊穿,他當場落馬,沒留下一句話……”

“就死了?”

“是。大人的首級,被大久保七郎右衛門的家臣本多八藏當場取走了。”

勝人眼前頓時一黑。他明白敗局已定,一瞬間,腳踝突然義鑽心地痛起來。此時,不遠處的一座山丘上喊聲驟起。森長可全軍崩潰,家康大軍義鋪天蓋地而來,壓力齊齊向勝人肩頭壓來。

該來的終於來了!久經沙場的池田勝人一時間似乎看破了一切。隨從們忙著把剛死去的侍衛屍體抬進草叢,勝人則凝神注視奮不顧身殺向敵人的士兵。

隻見大家都貓著腰,踮著腳,似馬上就要倒下,怎麼看都是極端狼狽、異常焦躁之狀。若照此下去,恐不到半個時辰,體力就會耗盡。其實也難怪,取勝之後又稍作休整的官兵,最易陷入焦慮不安。

以這種狀態進擊的士兵,若碰上對手出奇軟弱,一觸即潰,還可能重鼓勇氣,否則,不是拚盡全力、累倒在地,就是陷入焦躁、走向滅亡。

此時,元助寧死不肯認輸、一馬當先衝在這群極端狂躁的士兵最前,他大概已發了瘋,正在舞動著長槍拚命廝殺。年輕些的弟弟輝政想必比兄長還要拚命。勝人剛想到這裏,右前方突然又響起一陣呐喊——又是一場遭遇戰!

“砰砰砰……”這次的槍聲,聽來仿佛就在眼前。

“危險!”牽馬的侍從一看不好,立刻把勝人的戰馬拉入草叢。原來,敵人先鋒的身影已在山丘下現出。

“混賬!”勝人一麵大聲嗬斥,一麵用力往回拽馬韁。此時他已無法把馬頭掉向正麵的敵人了,索性馳向了森林。看到主人離開了大路,三十多名侍衛立刻奔了過去。

“保護大人。大人就拜托給你們了!”喊話的人,似是先前建議勝人攻打岩崎的片桐半右衛門。話音未落,他就衝向了麵前的敵人。

森林中,白亮亮的陽光和樹葉的影子斑駁陸離,令人頭暈目眩。不知勝人究竟在想什麼,他突然停住戰馬,皺了皺眉頭,下了馬。隨從們連忙奔去送坐墊,還沒等他們到達麵前,勝人已盤腿坐在地上。“我對不住您啊,築前大人,是我把孫七郎害了……”

隨從們圍成一圈,關注著周圍的動靜。在大家看來,主公如此,恐是聽到女婿森武藏守戰死之訊,悲痛之極。

“既然孫七郎已經去了,兒子、女婿也都去了,我還有什麼理由活在世上?讓我也跟著去吧……請寬恕我。”

此時的勝人,想去戰場拚命,恐也不能了,他腳踝疼得曆害,連馬都不能騎,徒步更是無法想象的。看來,勝人不得不為最後的歸宿作準備了。

“啊,敵人上來了……”

“有種的就過來!”

勝人身旁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話音未落,一名武士已迅速突破了侍衛的警戒圈,一下子竄到麵前。“我認得你,你就是池田信輝人道勝人吧?恕在下冒犯!”

勝人抬起頭來,緊盯著武士,慨然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他大聲嗬斥,一副凜然不懼之態。

“德川家康的旗本大將,永井傳八郎直勝!”

“哦,有出息,年輕人,隻管來!”

聽上去勝人似利劍般咄咄逼人,但他既沒有站起身來,也沒有拔出短刀。

在傳八郎眼中,勝人尚有幾分氣概。他手握長槍,警覺地繞到一旁,揮一把額頭的汗珠。

“休要加害我家主公!”話音未落,一名勝人家臣從後麵猛地向這名武士撲來。但見傳八郎敏捷地閃開,順勢將長槍向剛想撲來的另一名侍衛的咽喉刺去。一聲慘叫響起,那名侍衛手抓長槍,向後退去,而先撲上來的侍衛則再次向傳八郎砍來。

傳八郎閃電一般再次躲開,同時刀已出鞘。隻聽一聲暗響,二人的武器似並未相碰,傳八郎左手上卻已鮮血淋漓。

“呀!”傳八郎大叫一聲,向侍衛斜砍一刀。

“嗚——”侍衛慘叫一聲,隨之仆地。傳八郎手提白刃,向勝人撲來。

如此疾風暴雨般的一番打鬥之後,傳八郎大氣不喘,大顆大顆的汗珠雖不斷地往下滴,可他異常鎮定,沒有絲毫慌亂。

勝人終於拔出了武刀。這是他平常最引以為榮的愛刀,名筱雪。“你叫永井傳八郎直勝?”

“正是!”

“今日勝人算得以一飽眼福。不過,我若這樣自盡而死,未免有些悖於情理。看在你是一個鐵血男兒的份上,我才拔出了寶刀。”

“多謝。那恕我冒犯了。”

“且等一下!”

“難道大人後悔不成?”

“哼!我方才見你乃一個愛刀如命的漢子,故,待勝人把首級交與你,還請你把此刀筱雪帶走,作為佩刀。”

“多謝大人,在下實在誠惶誠恐……”

“還有,若你覺得欠我人情,我有一事相求——請告訴築前守,說池田勝人臨終前留下一言:‘勝人對不起築前守。’然後即戰死。好,來吧!”

在斑駁的光影與如畫的綠毯上,兩把白刃於虛空中你來我往,刀光劍影,令人眼花繚亂……其實,勝人雖是坐地而鬥,卻也絕非隨意應付。從幼年時代起就聲名大震的一代武將,若沒有拚盡全力而死,自會讓世人恥笑,也是對對方的一種侮辱。

“不可手下留情!”

“好!”

二人再次在斑駁的樹影中糾纏在一起。奇怪的是,周圍沒有一人介人格鬥。戰至此時,已完全陷入了混亂。無論前進者還是後退者,都成了無頭的蒼蠅,四處瞎撞,哪裏還顧得上別人?

“呀!”傳八郎終於抓住對方的一個破綻,揮刀砍去。

“好功夫!”勝人誇讚一句。

這卻成了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傳八郎如雄鷹一樣騰空而起,人和刀一起橫飛過來,勝人頓時身首異處……

傳八郎穩穩落下,瞬間卻悵然若失地愣在了當地。血雨飛濺到被踐踏得一片狼藉的草地上,在燦爛的陽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鮮豔。他隻覺得耳朵嗡了一聲,全身一陣酸麻,大半個身子幾失去知覺。

“勝了!”

勝利的不隻是他一人,勝人也完全沒有辱沒一世英名。連敵人都誇獎,豈非難得的壯舉?傳八郎從勝人手裏取過名刀筱雪,再從屍身上解下刀鞘,把刀插入鞘中。

突然,傳八郎似看見地上的無頭屍體在衝著他微笑,不,不是微笑,是哭泣……永井傳八郎直勝使勁晃著腦袋,發瘋似的把獵物舉過頭頂。“三河大濱武士永井傳八郎直勝,已取下敵將池田人道勝人首級……”

然而,沒有人前來祝賀,隻有滿地的屍體似在齊齊拍手歡笑。取得勝人首級的傳八郎發瘋似的撒開腿,向著家康的旗號飛奔而去。

四周安靜了下采,不知從何處湧來一大群蒼蠅,黑壓壓地一齊落在曝曬在陽光下的勝人的無頭屍體上,貪婪地吮吸起來……

此時,紀伊守元助也已經戰死。隻有尚不知道父兄已逝的三左衛門輝政,還在拚命地廝殺,想挽回敗局。

但,勝負已定。

嘹亮的號角響起,恐是德川的軍隊看到已完全取勝,開始清點人數了。

隻有那成群的蒼蠅,在燦爛的陽光下越聚越多……

(本章完)